劉慈欣短篇作品集第16部分閱讀(2 / 2)

陳繼峰從桌上拿起煙盒,首長則從衣袋中掏出葯的包裝片,都證實了目標所說的。

「你們別再追捕我了,我現在也很難,不知道該怎么辦。」目標繼續說。

「我們能見面談談嗎」首長問。

「請您相信,那對我們雙方都是一場災難。」 說完電話掛斷了。

陳繼峰松了一口氣,現在他的話得到了證實,而讓首長認為他在胡扯,比這個對手的詭異更令他不安,「見了鬼了......」他搖搖頭說。

「我不相信鬼,但看到了危險。」首長說,有生以來第四次,陳繼峰看到那雙眼睛直視著自己。

犯人和被追捕者

市近郊第二看守所。

宋誠在押解下走進這間已有六個犯人的監室中,這里大部分是待審期較長的犯人。宋誠面對著一雙雙冷眼,看守人員出去後剛關上門,有一個瘦小的家伙就站起來走到他面前:

「板油」他沖宋誠喊,看到後者迷惑的樣子,他解釋道:「這兒按規矩分成大油二油三油......板油,你就是最板的那個。喂,別以為是爺們欺負你來的晚,」他用大姆指向後指了指斜靠在牆根的一個滿臉胡子的人,「鮑哥剛來三天,已經是大油了。像你這種爛貨,雖然以前官兒不小,但現在是最板的」他轉向那人,恭敬地問:「鮑哥,怎么接待」

「立體聲。」那人懶洋洋地說。

幾個躺著的犯人呼啦一下站了起來,抓住宋誠將他頭朝下倒提起來,懸在馬桶的上方,慢慢下降,使他的腦袋大部分伸進了馬桶里。

「唱歌兒,」瘦猴命令道,「這就是立體聲,就來一首同志歌曲,左右手什么的」

宋誠不唱,那幾個人松了手,他的腦袋完全扎進了馬桶中。

宋誠掙扎著將頭從惡臭的馬桶中抽出來,緊接著大口嘔吐起來,他現在知道,誣陷者給予他的這個角色,在犯人中都是最受鄙夷的,

周圍興高采烈的犯人們突然散開,飛快地閃回到自己的鋪位上去。門開了,剛才那名看守警察又走了進來,他厭惡地看著蹲在馬桶前的宋誠說:「到水龍頭那兒把腦袋沖沖,有人探視你。」

宋誠沖完頭後跟著看守來到了一間寬大的辦公室,探視者在那里等著他,來人很年輕,面容清瘦頭發紛亂,戴著一付寬眼鏡,拎著一個很大的手提箱。宋誠冷冷地坐下了,沒有看來人一眼,被獲准在這個時候探視他,而且不去有玻璃隔斷的探視室,直接到這里面對面,宋誠已基本猜出了來人是哪一方面的。但對方的第一句話讓他吃驚地抬起頭,大感意外:

「我叫白冰,氣象模擬中心的工程師,他們在到處追捕我,和你一樣的原因。」來人說。

宋誠看了來人一眼,覺得他此時的說話方式有問題:這種話應該是低聲說出的,而他的聲音正常高低,好象他所談的事根本不用避開人。

白冰似乎看出了他的疑惑,說:「兩小時前我給首長打了電話,他約我談談我沒答應。然後他們就跟蹤上了我,一直跟到看守所前,之所以沒有抓我,是對我們的會面很好奇,想知道我要對你說些什么,現在,我們的談話都在被竊聽。」

宋誠將目光從白冰身上移開,又看著開花板,他很難相信這人,同時對這事也不感興趣,即使他在法律上能僥幸免於一死,在精神上的死刑卻已經執行,他的心已死了,此時不可能再對什么感興趣了。

「我知道事情的全部真相。」白冰說。

宋誠的嘴角隱現一絲冷笑,沒人知道真相,除了他們,但他懶得說出來了。

「你是七年前到省紀委工作的,提拔到這個位置還不到一年。」

宋誠仍沉默著,他很惱火,白冰的話又將他拉回到他好不容易躲開的回憶中。

大案

自從本世紀初鄭州市政府首先以一批副處級崗位招聘博士以來,很多城市都效仿這種做法,後來這種招聘上升到一些省份的省政府一級,而且不限畢業年限,招聘的職位也更高。這種做法確實向外界顯示了招聘者的大度和遠見,但實質上只是一種華而不實的政績工程,招聘者確實深謀遠慮,他們清楚地知道,這些只會謀事不會謀人的年輕高知沒有任何從政經驗,一旦進入陌生險惡的政界,就會陷在極其復雜的官場迷宮中不知所措,根本不可能立足,這樣到最後在職缺上不會有什么損失,產生的政績效益卻是可觀的。就是這個機會使當時已是法學教授的宋誠離開平靜的校園和書齋投身政界。與他一同來的那幾位不到一年就全軍覆沒,垂頭喪氣地離去,帷一的收獲就是對現實的幻滅。但宋誠是個例外,他不但在政界呆了下來,而且走得很好。這應歸功於兩個人,其一是他的大學同學呂文明,本科畢業那年宋誠考研時,呂文明則考上了公務員,依靠優越的家庭背景和自己的奮斗,十多年後成為國內最年輕的省紀委書記。是他力勸宋誠棄學從政的,這位單純的學者剛來時,他不是手把手,而是手把腳地教他走路,每一步踏在哪兒都細心指點,終於使宋誠繞過只憑自己絕對看不出來的處處雷區,一路向上地走到今天。他要感謝的另一個人就是首長......想到這里,宋誠的心抽搐了一下。

「得承認,這一切都是你自己的選擇,不能說人家沒給你退路。」白冰說。

宋誠點點頭,是的,人家給退路了,而且是一條光明的康庄大道。

白冰接著說:「首長和你在幾個月前有過一次會面,你一定記得很清楚。那是在遠郊陽河邊的一幢別墅里,首長一般是不在那里接見外人的。你一下車就發現他在門口迎接,這是很高的禮遇了。他熱情地同你握手,並拉著你的手走進客廳。別墅客廳布置給你的第一印象一定是簡單和簡朴,但你錯了:那套看上去有些舊的紅木家俱價值百萬;牆上帷一的一幅不起眼字畫更陳舊,細看還有蟲蛀的痕跡,那是明朝吳彬的宕壑奇姿,從香港佳士得拍賣行以八百萬港幣購得;還有首長親自給你泡的那杯茶,那是中國星級茶王賽評出的五星級茶王,五百克的價格是九十萬元。」

宋誠確實想起了白冰說的那杯茶,碧綠的茶液晶瑩透明,幾根精致的茶葉在這小小的清純空間中緩緩飄行,仿佛一首古箏奏出的悠揚仙樂......他甚至回憶起自己當時的隨感:要是外面的世界也這么純凈該多好啊。宋誠意識中那層麻木的帷帳一下子被掀去了,模糊的意識又焦聚起來,他瞪大震驚的雙眼盯著白冰。

他怎么知道這些這件事處於秘密之井的最底端,是隱秘中的隱秘,這個世界上知道的人加上自己不超過四個

「你是誰」他第一次開口了。

白冰笑笑說:「我剛才自我介紹過,只是個普通人,但坦率地告訴你,我不僅僅是知道得很多,我什么都知道,或者說什么都能知道,正因為這個他們也要除掉我,就像除掉你一樣。」

白冰接著講下去:「首長當時坐得離你很近,一只手放在你的膝蓋上,他看著你的慈祥目光能令任何一個晚輩感動,據我所知記住,我什么都知道,他從未與誰表現得這樣親近,他對你說:年輕人,不要緊張,大家都是同志,有什么事情,只要真誠地以心換心,總是談得開的......你有思想有能力有責任感和使命感,特別是後兩項,在現在的年青干部里面真如沙漠中的清泉一樣珍貴啊,這也是我看重你的原因,從你身上,我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影子啊。這里要說明一下,首長的這番話可能是真誠的,以前在工作中你與他交往的機會不是太多,但有好幾次,在機關大樓的走廊上偶然相遇,或在散會後,他都主動與你攀談幾句,他很少與下級特別是年輕的下級這樣的,這些人們都看在眼里。雖然在組織會議上他從沒有為你說過什么話,但他的那些姿態對你的仕途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宋誠又點點頭,他知道這些,並曾經感激萬分,一直想找機會報答。

「首長抬手向後示意了一下,立刻進來一個人,將一大摞文件材料輕輕地放到桌子上,你一定注意到,那個人不是首長平時的秘書。首長撫著那摞材料說:就說你剛剛完成的這項工作吧,充分證明你的那些寶貴素質:如此巨量而艱難調查取證,資料充分而詳實,結論深刻,很難相信這些只用半年時間就完成了。你這樣出類拔萃的紀檢干部要多一些,真是黨的事業之大幸啊......你當時的感覺,我就不用說了吧。」

當然不用說,那是宋誠一生中最驚恐的時刻,那份材料先是令他如觸電似的顫抖了一下,然後像石化般僵住了。

「這一切都是從對一宗中紀委委托調查的非法審批國有土地案的調查開始的,嗯......我記得你童年的時候,曾與兩個小伙伴一起到一個溶洞探險,當地人把它叫老君洞,那洞口只有半米高,彎著腰才能進去,但里面卻是一個宏偉的黑暗大廳,手電光照不到高高的穹頂,只有紛飛的蝙蝠不斷掠過光柱,每一個小小的響動都能激起宏遠的回聲,陰森的寒氣浸入你的骨髓......這就是這次調查的生動寫照:你沿著那條看似平常的線索向前走,它把你引到的地方令你越來越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著調查的深入,一張全省范圍的網絡氣勢磅礴地展現的你的面前,這張網上的每一根經絡都通向一個地方,一個人,現在,這份本來要上報中紀委的絕密紀檢材料,竟拿在這個人的手中對這項調查,你設想過各種最壞的情況,但眼前發生的事是你萬萬沒有想到的。你當時完全亂了方寸,結結巴巴地問:這......這怎么到了您手里首長從容地一笑,又輕輕抬手示意了一下,你立刻得到了答案:紀委書記呂文明走進了客廳。」

你站起身,怒視著呂文明說:你,你怎么能這樣你怎么能這樣違反組織原則和紀律

呂文明揮手打斷你,用同樣的憤怒質問道:這事為什么不向我打個招呼你回答說:你到中央黨校學習的一年期間,是我主持紀委工作,當然不能打招呼,這是組織紀律呂文明傷心地搖搖頭,好象要難過得流出淚似的:如果不是我及時截下了這份材料,那......那是什么後果嘛宋誠啊,你這個人最要命的缺陷就是總要分出個黑和白,但現實全是灰色的」

宋誠長長地嘆息了一聲,他記得當時呆呆地看著同學,不相信這話是從他嘴里說出的,因為以前他從未表露過這樣的思想,難道那一次次深夜的促膝長談中表現出的對黨內的痛恨,那一次次觸動雷區時面對上下左右壓力時的堅定不移,那一次次徹夜工作後面對朝陽發出的對黨和國家前途充滿使命感的憂慮,都是偽裝

「不能說呂文明以前欺騙了你,只能說他的心靈還從來沒有向你敞開到那么深,他就像那道著名的叫火焙阿拉斯加的菜,那道爆炒冰淇淋,其中的火熱和冰冷都是真實的......首長沒有看呂文明,而是猛拍了一下桌子,說:什么灰色文明啊,我就看不慣你這一點宋誠做的非常優秀,無可指責,在這點上他比你強接著他轉向你說:小宋啊,就應該這樣,一個人,特別是年輕人,失去了信念和使命感,就完了,我看不起那樣的人。」

宋誠當時感觸最深的是:雖然他和呂文明同歲,但首長只稱他為年輕人,而且反復強調,其含意很明顯:跟我斗,你還是個孩子。而宋誠現在也不得不承認這一點。

「首長接著說:但,年輕人,我們也應該成熟起來。舉個例子來說,你這份材料中關於恆宇電解鋁基地的問題,確實存在,而且比你已調查出來的還嚴重,除了國內,還涉及到外資方伙同政府官員的嚴重違法行為。一旦處理,外資肯定撤走,這個國內最大的電解鋁企業就會癱瘓。為恆宇提供氧化鋁原料的桐山鋁釩土礦也要陷入困境;然後是橙林核電廠,由於前幾年電力緊張時期建設口子放的太大,現在國內電力嚴重過剩,這座新建核電廠發出的電主要供電解鋁基地使用,恆宇一倒,橙林核電廠也將面臨破產;接下來,為橙林核電提供濃縮鈾的照西口化工廠也將陷入困境......這些,將使近七百億的國家投資無法收回,三四萬人失業,這些企業就在省城近郊,這個中心城市的將立刻陷入不穩定之中......上面說的恆宇的問題還只是這個案件的一小部分,這寵大的案情涉及到正省級一人副省級三人廳局級二百一十五人處級六百一十四人再往下不計其數。省內近一半經營出色的大型企業和最有希望的投資建設項目都被劃到了圈子里,蓋子一旦揭開,這就意味著全省政治經濟的全面癱瘓而涉及如此之廣的巨大動作,會產生什么其它更可怕的後果還不得而知,也無法預測,省里好不容易得到的政治穩定和經濟良性增長的局面將盪然無存,這難道對黨和國家就有利年輕人,你現在不能延續法學家的思維,只要法律正義得到伸張,哪管它洪水濤天這是不負責任的。平衡,歷史都是在各種因素間建立的某種平衡中發展到今天的,不顧平衡一味走極端,在政治上是極其幼稚的表現。」

首長沈默後,呂文明接著說:這個事情,中紀委那方面我去辦,你,關鍵要做好項目組那幾個干部的工作,下星期我會中斷黨校學習,回來協助你......」

混帳首長再次猛拍桌子,把呂文明嚇得一抖。你是怎么理解我的話的你竟認為我是讓小宋放棄原則和責任文明啊,這么多年了,你從心里講,我是這么一個沒有黨性沒有原則的人嗎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圓滑,讓人傷心啊。然後首長轉向你:年輕人,在這件事上,你們前面的工作做的十分出色,一定要頂住干擾和壓力堅持下去,讓分子得到應有的懲罰案情觸目驚心啊,放過他們,無法向人民交待,天理也不容我剛才講的你絕不能當成負擔,我只是以一個老黨員的身份提醒你,要慎重,避免出現不可預測的嚴重後果,但有一點十分明確,那就是這個大案必須一查到底首長說著,拿出了一張紙,鄭重地遞給你:這個范圍,你看夠嘛」

宋誠當時知道,他們也設下了祭壇,要往上放犧牲品了。他看了一眼那個名單,夠了,真的夠了,無論從級別上還是從人數上,都真的夠了。這將是一個震驚全國的大案,而他宋誠,將隨著這個案件的最終告破而成為國家級反腐英雄,將做為正義和良知的化身而被人民敬仰。但他心里清楚,這只是蜥蜴在危急時刻自斷的一條尾巴,蜥蜴跑了,尾巴很快還會長出來。他當時看著首長盯著自己的樣子,一時間真想到了蜥蜴,渾身一顫。但宋誠也知道他害怕了,自己使他害怕了,這讓宋誠感到自豪,正是這自豪,一時間使他大大高估了自己的力量,更由於一個理想主義學者血液中固有的某種東西,他作出了致命的選擇。

「你站起身來,伸出雙手拿起了那摞材料,對首長說:根據黨內監督條例規定,紀委有權對同級黨委的領導人進行監督,按組織紀律,這材料不能放在您那里,我拿走了。呂文明想攔你,但首長輕輕制止了他,你走到門口時聽到同學在後面陰沉地說:宋誠,過分了。首長一直送到你車上,臨別時他握著你的手慢慢地說:年輕人,慢走。」

宋誠後來才真正理解這句話的深長意味:慢走,你的路不多了。

宇宙大爆炸

「你到底是誰」宋誠充滿驚恐地看著白冰,他怎么知道這么多絕對沒人能知道這么多

「好了,我們不回憶那些事了。」白冰一揮手中斷了講述,「我說說事情的來龍去脈吧,以解開你的疑問你......你知道宇宙大爆炸嗎」

宋誠呆呆地看著白冰,他的大腦一時還難以理解白冰最後那句話,後來,他終於做出了一般人的正常反應,笑了笑。

「是的是的,我知道太突兀了,但請相信我沒有毛病,要想把事情講清楚,真的得從宇宙誕生的大爆炸講起這......媽的,怎么才能向你說清楚呢還是回到大爆炸吧。你可能多少知道一些,我們的宇宙誕生於二百億年前的一次大爆炸,在一般人的想象中,那次創世爆炸像漆黑空間中一團怒放的煙火,但這個圖像是完全錯誤的:大爆炸之前什么都沒有,包括時間和空間,都沒有,只有一個奇點,一個沒有大小的點,這個奇點急劇擴張開來,形成了我們今天的宇宙,現在一切的一切,包括我們自己,都來自於這個奇點的擴張,它是萬物的種子這理論很深,我也搞不太清楚,與我們這事有關的是這一點:隨著物理學的進步,隨著弦論之類的超級理論的出現,物理學家們漸漸搞清了那個奇點的結構,並且給出了它的數學模型,與這之前量子力學的模型不同,如果奇點爆炸前的基本參數確定,所生成的宇宙中的一切也就都確定了,一條永不中斷的因果鏈貫穿了宇宙中的一切過程......嗨,真是,這些怎么講得清呢。」

白冰看到宋誠搖搖頭,那意思或是聽不懂或是根本不想聽下去。

白冰說:「我說,還是暫時不要想你那些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