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仁智禮義論漂杵(下)(2 / 2)

車即轉向,叫圉奴問清楚在何處之後,便駕車向那邊駛去。

圉奴開始聽公子說誅殺之事,心中大為不安,可又聽到有了轉機,也終於放了心,專心駕車。

待到村社附近的時候,有一隊孩童路過,口中哼著歌訣。

「一一如一、二二如四、三三如九、四四十六……」

這歌訣既長,聽了一陣後,公孫澤微微點頭道:「如此看來,此人倒也不是全無才智。只是,縱然會九九之數,不懂仁智禮義廉恥,誰又敢用他們做府庫小吏呢?」

此時已有九九歌訣,不過是從九九開始到二二結束。數學此時尚是貴族六藝之一,公孫澤也是學過一些。

但他始終堅信,這些都是小道。如果不知道如何做人,那么就算會了這些東西,也不能做事。萬一偷搶呢?萬一私藏呢?所以如果不能學會仁智禮義廉恥,還不如不學算術之類的東西。

友人卻道:「這里的庶人之子也能粗通算術,已算是難得。又何必苛求太多呢?況且,墨家本是無君無父之輩,讓他們懂得禮義廉恥,豈不是如同磬鍾絲弦與畜生聽?」

「那倒也是。」

公孫澤點點頭,繼續向前,待看到一處院牆的時候,急忙叫停車。

院牆上面,用木炭寫著一行字,一共八個,字體丑陋,而且天殘地缺。

他仔細看了看,認出了幾個,卻也都被改的不成模樣。

猜測之下,他估計上面寫的八個字是「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只不過這字寫的極簡,非是大篆,比劃僵硬筆直,他竟從未見過這樣寫字的。

大篆是流通的文字,各國的文字又各不相同,但縱是這樣,公孫澤也沒見過本該數百年後才出現的漢隸,更別說更加簡化後的楷書。

正巧這時候一個孩子從旁邊經過,公孫澤便指著上面的八個字問道:「你可識得這字?」

那孩子右手六指,相貌平平,穿的破破爛爛顯然也是個庶農之子,手中提著一個背筐里面裝這些狗屎。

公孫澤問過後,那孩子冷冷地看了一眼他,點頭道:「認得。七月流火,九月授衣。」

他也是沒想到這種地方會有孩子認字,雖然這字極為奇怪,便又問道:「下面的你也會誦?」

孩子點點頭,公孫澤又問:「你可知道是什么意思?」

那孩子再次點頭,冷笑一聲道:「當然知道啊。適哥哥講過這詩,就是一句話:穿絲絹者、非養蠶人;食肉糜者、非牧羊人;飲醴酒者、非種粟人。一個字,苦。兩個字,求活。三個字,憑什么?」

那孩子說完,施施然離開,留給公孫澤一個背影。

公孫澤大怒道:「看看,這就是他講的詩?他有什么資格將詩?他曲解詩之本意,竟還敢講給這些孩童聽,豈不是惑亂天下?這詩明明是在說女內男外之事。男子狩獵種田、女子紡麻送飯……這……這……這怎么能把詩講成這個樣子?」

怒氣之下,下了車,也顧不得緩步而行的禮儀,叫了個孩子喊出了適,便要當場辯的這人無可言語,以正視聽,也讓這些村野氓夫知道這詩的本意。

這么一亂,頓時引來了許多人,也早有人去找適。

待適問清楚這人沒有攜帶弓箭和銅劍之後,咧嘴一笑,心中的底氣也就來了,將一把石制的小匕首藏在衣衫內,慢悠悠地走到外面。

禮不下庶人,況且還是個曲解詩意的人,公孫澤也不和適見禮,直接問道:「你有什么資格講詩?這些人又有什么資格聽詩?當年子曰繪事後素、子夏悟出禮後乎的道理,方可聞詩,這些人如何能懂詩中之意?你又是從何處學的解詩?是何簡文上記載此詩是這么解?」

此時已經聚集了不少人,適看了一眼一身直裾滿身玉佩的公孫澤,撇撇嘴道:「對簡文上的理解,就一定是對的嗎?盡信簡文,而不加以分辨,只是道聽途說便以為得道,那還不如沒有簡文。」

公孫澤一聽這話,大笑道:「其言之不怍,則為之也難,說的就是你這種人啊!便是墨翟,也不敢說這樣的話,你又算是什么,敢說這樣的話?」

適心說,這話可不是我說的。

他也沒有直接回答這句話,而是趁著公孫澤情緒激動的時候,忽然問道:「你既然覺得竹簡上的話都是可信的,我且問你,武王仁乎?」

公孫澤一聽這話,更加憤怒,心說便是你的先生墨翟也不敢說這話啊,當即回罵道:「當然仁。」

「這是竹簡上記載的?」

「是。」

「既然仁,為何《武成》中有會於牧野、流血漂杵一言?既是仁,吊民伐罪,紂王失德,緣何那些人不拱手而降?《成武》中又載,前徒倒戈,以迎王師,既然已經倒戈以迎王師了,武王卻殺得興起以致流血漂杵,又怎么能說是仁呢?你也是士,駕過車打過仗,殺多少人才能流血漂杵呢?」

適伸出兩個手指頭,哼笑道:「既然竹簡是不可能錯的,由我墨家的辯術,可推出兩點。要么,武王不仁;要么,你得承認你們理解的未必就是竹簡上的本意。」

「你要是覺得你們理解的一定對,那就是武王不仁;如果你承認你們理解的有錯,那武王可能還是仁的。你選一個吧。當然,還有一種可能,那就是你們認為仁,就是殺得血流成河、殺得越多越是仁,你要非這么說,那也我沒辦法。你選一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