適暗暗咂舌,驚奇於墨子處理這件事的手段,可以說按照墨者的那套是非觀的是非分明。
至於說尋仇什么的,馬車上的那聲離開數十尺之後才有的慘叫,已經說明了問題。
旁邊的墨者根本不當回事,心說本該如此,如果墨者連這點手段都沒有,那怎么在天下間行走?
等那些人都離開後,公孫澤還站在旁邊,之前已經行禮,墨子見他沒有離開,問道:「你有何事?」
「我想請教適一個問題。與剛才之事無關。」
墨子點頭道:「既是這樣,你便問吧。適,你過來。」
適趕忙走來,公孫澤面無表情,仿佛根本沒看到剛才斷臂的那一幕,面色如舊,依舊不卑不亢。
「適,奚仲殘疾之事,你是聽誰說的?又是在哪本古籍上記載的?」
墨子一聽,心說自己只知道奚仲作戰車,還真不知道奚仲殘疾的事,這是怎么回事?
適也是茫然許久,才想到那天和公孫澤胡扯的時候,自己編造了個故事。
他以為公孫澤是為別的事,可萬萬沒想到竟然是為了這么一句自己都沒在意、只不過當時順眼看到了公孫澤的馬車脫口而出的胡話。
在他嘴里,不過是一句胡話;但在公孫澤耳中,這便是一段弄不清便難以釋懷的歷史。
這時候公孫澤當著墨子的面問出來,心說回答的讓不讓你滿意無所謂,卻一定要讓墨子滿意。
思慮之後,回道:「我墨家辯術,有假言之推。。」
「若……則……;若……必……;籍設……則……這都是假言之推。」
「我說奚仲殘疾之事,其實是用的籍設……則……這一判。籍設奚仲腿腳殘疾,則仍舊可以教人駕車。若你不懂九數,必不可教人九數。」
「我墨家辯術中,又有大故、小故、無故之別。」
「所謂大故,子墨子說,有之必然、無之必不然;所謂小故,是有之無必然、無之必不然。」
「大故,是有甲則必然乙、沒有甲則必然沒有乙。」
「小故,是有甲不一定有乙,但沒有甲必然沒有乙。」
「無故,是有甲與有乙之間沒有關系,無甲與無乙之間也沒關系。」
「懂九數,是能教九數的小故。懂九數,未必能教九數、或不會教、或嘴巴不能說話。但不懂九數,則一定不能教九數。」
「手腳俱殘疾而不能駕車,則手腳俱殘疾是不能駕車的大故。手腳殘疾殘疾的一定不能駕車、駕車的一定不是手腳俱無的殘疾。」
「但手腳俱殘只是不能駕車的大故,卻是不能教駕車的無故。因此手腳殘疾可以教駕車,也可以不能教駕車。能不能教在於殘疾的這個人會不會教駕車,而不在於他是不是手腳殘疾。」
「至於奚仲是否真的殘疾,在這個推辯中並不重要。」
這番話說的一眾墨者連連點頭,回味著其中的味道,眼神閃光,均是頗有所得。
不少人心想:「先生曾說,若非國士,不能學以全才。這適先生誇他大巧,想不到這辯術也是如此厲害。大故、小故、無故之說,先生曾講過數次,可經他用甲乙一論,倒是容易懂了許多。」
墨子也微微頷首,自己在外講學之時也曾多講辯術,所以適能說出這些東西並不奇怪。
尤其是以甲乙做推論的辦法,更是勝過其余自己講學的方式,將許多弟子難以理解的大故、小故兩者講的如此簡單而清晰。
只不過這番話可以聽得墨者連連點頭,公孫澤卻聽得一頭霧水。
好半天才明白過來其中的意思,哼聲道:「這就是說,奚仲殘疾之事,是你們墨者編造的?還是說你們墨者只會這些無用的辯術?」
他剛剛親眼所見墨者的手段,這時候還說出這番話,已是讓一干人佩服。
適剛要回答,一人搶在了適的前面回道:「公子此言大謬。」
「辯論的目的,是要分清是非的區別,審察治亂的規律,搞清同異的地方,考察名實的啟發,斷決利害,解決疑惑。這正是探求萬物本源的辦法,怎么能說無用呢?」
「況且,辯論,自己贊同某些論點,不反對別人贊同。自己不贊同某些觀點,也不要求別人不贊同。」
「辯論不能辯論夜晚和尺子哪個長、谷米和力氣哪個多這樣的問題。適與你相辯的,是他不能射不代表他不能教射的問題,並不是與你辯論奚仲是不是殘疾的問題。」
「這是籍設,而非事實。所以籍設之事,在辯論之外並無意義,存在於不存在,並不影響他要論證的不能射未必不能教射的結果。」
「我說假設我死了那我妻子就守寡了嗎。在這個問題之內,即便我活著我也是死了,但在問題之外我並沒有死,否則我就不能提出這個問題。」
公孫澤聽著這些在他聽來夾雜不清的話,不顧及身邊有數百墨者,朗聲笑道:「狡言善辯,不過如此,量你們這墨家辯術也沒什么用。你又是何人?」
搶答那人回道:「我自小父母雙亡。先生百學,我只學會了一門辯術,又是先生的第五十四個弟子,因此叫辯五十四。我見適也會辯術,故而心喜想要與之辯天地萬物,正如飢餓多時之人見到粟米、干旱多天的土地見到雨水。」
「聽你言語,知你不懂辯。我也聽說你曾和適比斗。你若不服,大可以比別的,我墨者既為一心,便是一人,奉陪就是。」
「只不過我們墨者之中能和你比的人很多,可是能和我相辯的,除了先生我已經許久不曾見過了,還請成人之美。仲尼說:君子成人之美;不成人之惡。小人反是。還請成人之美,我已渴旱久已。」
「你說吧,是比射?比記誦典籍?比九數?比劍術?比駕車?比木工?比稼穡?比雕刻?比陶器?比蓋房屋?比算河土方?比軍陣之法?比守城之術?比冶煉銅金?比雕琢玉器……」
他每說一句,便從後面站出一人,做出請教的禮節後,一個個用可憐的眼神看著適。
心說五十四憋了許久,你又何必在他面前談辯術?也好,這些天總能睡個好覺……
墨子聞言,微笑不語,心說:「適這孩子,很不錯。雖不錯,他這《樂土》中的那些事物,也缺不了別人。他有大巧之心,卻無大巧之手。墨者一心,便有大巧之心與大巧之手。甚好!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