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八章 山海遠異終成經(2 / 2)

適試探著問道:「您真的疑惑嗎?」

墨子回道:「如果王公貴族們相信鬼神存在,是不是就不會有不義之戰了呢?我說的天志,和你說的天志,有時候我知道不是一回事,但你說的很有道理,也算是一種天志。我說給王公貴族們聽得天志,是:天喜歡人們愛人、不喜歡不義之戰、希望人們彼此相愛、希望人們不因為血統高低而分出等級……」

「如果沒有這樣的天志、如果沒有鬼神……在你成為墨者之前,我一直在猶豫,拿什么來約束這些王公貴族,讓他們做行義的、有益於天下的事。」

適已經咂摸出了一絲味道,自己加入墨者之前,正是墨子重病導致鬼神之說被懷疑的時候。

墨子說他加入之前,他想不通怎么圓滿自己的理念來約束王公貴族,並且著重地提到適沒有成為墨者前。

墨子想不出一個理由讓王公貴族可以愉快地接受人人平等相互兼愛的道理,所以想借助鬼神,並告訴他們這是上天喜歡的。

但事實上,適很清楚,想讓王公貴族接受人人平等的道理,除了把他們打的不得不接受之外,沒有任何可以「愉快」接受的辦法。

不殺個人頭滾滾血流成河,那是絕對不可能的。不可能愉快,也不可能不流血,古今中外,概莫能是。

再一個,墨子的鬼神之說也不可能盛行,因為他沒解決「到哪去」的問題。

沒有天堂地獄,一切都是現世報,這太容易被證明不存在了,也太容易被質疑了。

天堂地獄則不同,現世你無法證明不存在,可墨子的鬼神之說卻極為提倡現世報。總說舉頭三尺有神明,可問題是那些不義之戰的王公貴族們活的好好的,那些真正相信的則死的不能再死了。

所以別說王公貴族了,就是弟子多數都不信。如今留下的行義的,幾乎沒有認為鬼神喜歡人行義才行義的。

適覺得,此時倒是可以適當地攤牌,反問道:「先生,律法難道不能起到一樣的作用嗎?如果定出規矩,殺無辜者死,那么難道律法不是起到了您說的鬼神懲罰一樣的作用嗎?」

墨子反問:「律法能實行嗎?就算可以加諸於百姓,那么發動不義之戰的王公貴族,他們到底算不算殺戮無辜呢?誰來約束他們?」

他雙眼盯著適,他覺得適知道,上次說起的約天下之劍雖然讓他心動,但他多年觀人的感覺能夠感覺出,適肯定還有別的辦法,或者說約天下之劍也只是說了一半。

「適,我的年紀已經很大了。可我做不到仲尼那樣從心所欲不逾矩,因為我從我的心,可我的心不是天下如今的矩。你所說的約天下之劍,真的可以鑄就嗎?你給我講的那些海外諸國,政治各不相同,卻都各有弊端,卻唯獨少了一樣。」

「難道就沒有一國是篤信鬼神存在、全知全能、相信只要你做了錯事就會降下懲罰的嗎?」

適看著墨子,想到那些後世才會有的諸國,很鄭重地答道:「先生,是有這樣的國的,但沒有用。這是以驗為先了,這樣的國您不知道,我卻真的知道。」

說完他又鄭重地搖了搖頭,很堅定地說道:「那樣的國,並沒有大治。相反,祭司斂財、專權,因為最不信鬼神的往往是祭司巫覡。」

墨子第一次聽適如此鄭重地回答,長嘆一聲,許久無語。

適又問道:「還有這里的淫祀事,先生到底是不信祝融的存在呢?還是不信那些巫祝呢?如果先生只是不信巫祝,那么先生難道和鬼神有所溝通所以才知道鬼神喜歡什么樣的祭祀嗎?」

墨子不答,將那冊已經釘裝過的《山海經》遞給適,適不敢接。

不知道這是說自己與巨子意見不合請離開的意思?還是說這本書可以用墨者的名義傳播天下的意思。

墨子嘆了口氣,也第一次用極為鄭重的語氣說道:「沛地行義,是你說的約天下之劍的開端。我希望能夠看到一個大治的沛,也希望看到一個能懲罰不義的沛。」

適回道:「沛劍太小,無法約天下。」

「只要能約沛地官吏、大族,便能推出將來天下人可約天下。一群如你一般無所畏懼、毫無敬畏的人,是好?是壞?德行源於什么?一群無所畏懼的人難道不會天下混亂嗎?鬼神之說難道不是有助於維護天下秩序、約束眾人道德的嗎?」

墨子自問不答,許久才道:「這書你念給他們聽吧。我只問,你所說的樂土,所有的樂土,都不需要每個人的自我德行嗎?」

適堅定地點頭,回道:「道德是影,樂土是物。樂土變、影必變。曾經的德,不會是今後的德。所以鬼神的喜好是無用的,若天下有千萬相信眾人皆天之臣平等的墨者,王公貴族們信也好、不信也好,最終都會信。因為不信的都死了。」

墨子問:「如果沒有鬼神說人人應該平等、如果沒有天帝的天志是喜好人人平等的,那人的平等又從何說起讓人相信呢?因為現在很少有人相信人是平等的啊,那又怎么會有千萬墨者呢?」

適笑道:「先生想了一個最簡單的理由來論證,但如果先生想一個更難一些的理由就不能論證了嗎?」

「一個不需要鬼神喜好這樣的理由,而是單純的以物、辯、勞作、天下等等來論證人的平等,約法君王的重要性,君臣氓通約合契的權力來源……這不是更難讓人反駁嗎?這不是更容易叫人相信嗎?這不是更容易千載不倒嗎?」

墨子聞言微笑,問道:「你會嗎?」

「未可知。這是影,需要物變,世人才能理解。所以還是要先利天下、多做利天下之物,還要讓天下思辨、百家爭鳴,讓更多的人有機會認字、用草帛、聽講學。」

墨子又問:「世人難解,我能先於他們理解嗎?」

適考慮了一下墨子除了鬼神之外的思想,點頭道:「您是可以理解的。」

「那就等秋季的事一了,你先說給我聽。」

適領命,拿著那本《山海經》退出,只留下墨子一人在屋內,對這那兩個木球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