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三二章 半歲荏苒弊邑治(完)(2 / 2)

「似乎……有些道理。」

數月後某日,焦禾正這樣想著的時候,肩膀被人輕拍了一下。

對方拿出了半塊銅符,焦禾也拿出了半塊,嚴絲合縫地對在一起後,便尋了一處無人的地方。

不是房屋密室,而是一處河岸的山坡,那里最是空曠,四周有什么動靜可以一覽無余。

從魏地來的人開口第一句話就問:「我這一路,便聽說了墨者麥田事,難道是真的嗎?」

焦禾點頭道:「真。我親眼所見,從頭至尾,絕無疏漏。」

對面的人知道能被西河守和季充君選來為諜的人,定非等閑,又不虛言,驚道:「竟是真的?竟是真的?」

他連問兩句,並未多言,卻將自己的震驚與疑惑表達的清清楚楚。

焦禾笑道:「我原本也不信,只當我聽錯了。可這就是真的。你若回去,請告之季充君與西河守……沛邑,必大治。」

那人見焦禾這樣說,笑道:「沛邑大治,只怕這是天下能士皆知事。墨翟才可為大夫上卿,況於區區沛邑?」

焦禾搖頭道:「非是尋常,而是大治。我聽墨者說天志之事,方知天下萬物皆有道可循。順之責昌、悖之責難。墨者曉天志,非只有稼穡事。若是墨者治宋,宋必大治!」

來人笑道:「墨者治宋?非攻尚可。尚賢事,司城六卿豈能同意?墨者只能治沛,治不了宋。」

他聽焦禾說的鄭重,又問道:「難道稼穡這樣的事,便能看出沛邑大治嗎?」

焦禾想著前幾日在鄉校聽適講的那些道理,活學活用道:「沛縣,若推廣牛耕、壟作、輪作、堆肥、新種……一戶一牛,可耕墨畝百畝。年種兩季,便相當於兩百墨畝。畝產加一半,便相當於原本土地的三百畝。」

「墨畝大而周畝小,兩倍不止。沛縣之外,尋常人一戶可種墨畝三十。三百對三十,十倍有余,焉能不治?」

「稅賦如今不加,民用且足。稅賦就算加,加到原本兩倍,民用剩余亦能比之前更多。焉能不治?」

「況且非是這樣算。農夫要吃,每個人一年吃的東西都是一樣多的,剩下的東西才能做軍賦、稅費、集市交換。四百減三百余一百、三千減三百卻余兩千七……焉能不治?」

這些簡單的數字,第一次透露出隱藏在數字之內的內涵,這是那個與焦禾合符的人不曾想過的。

不曾想過,並非想過認為無理,於是焦禾的話換來了對方長久的沉默。

這是他第一次考慮人吃完自己吃的、剩下的糧食與人產出的糧食之間,其實是有區別的。

區別很大。

也是他第一次直觀地感受到墨者所謂的天志,到底能帶來多大的變化。真的不止是五倍十倍的問題,而是更多。

好半天,他深吸一口氣,用一種驚奇的語氣道:「這些……墨者並不隱瞞?直接就講清楚?」

焦禾想到這些日子在鄉校聽的那些內容,點頭道:「有人只要願意聽就能聽。」

他想了一下還有一些平日聽到的墨者言論,又說了幾句,甚至說到了他聽到了那些墨者討論的天下大勢、三晉分合、楚之強弱、齊官山海與分封的不可調和、矛盾術等等。

墨者內部似乎很喜歡把這些隱藏在所謂「天命」之下的東西,剝開後,用最險惡的心思去猜測,用利益去分析,卻偏偏極有道理,很容易讓人相信。

那人驚道:「這……這是治政秘術!」

焦禾嘆息道:「墨者就這樣並不在意地說,所以我知道他們並不只會稼穡事。只是墨者認為稼穡是基礎,所以要先做。」

「他們想做,於是便可以做的驚人……那么他們如果想做別的呢?」

「是故我說,沛邑必大治。」

焦禾想了想,又問道:「你見過墨者的草帛嗎?」

那人點點頭,想到已經傳到三晉大邑的那幾篇雄文,還有伴隨送去的墨者攜帶的草帛。

焦禾失笑道:「墨者做的這些事,並沒有計謀。可是計謀又怎么對抗呢?墨者說,人人皆天之臣,故而平等,每個人腦海中都有天鬼賜予的學識,而文字與學習就是打開這一切的鑰匙。既是這樣,當有一天草帛傳遍天下的時候,難道還有什么辦法不尚賢嗎?你不尚賢,別人尚賢,賢人多聚他國,又能怎么辦呢?」

「墨者生怕萬民因為飢困,無法供養哪怕一個子女學文字,所以盼著天下人都不飢饉。吃飽了,便學學天志、文字……這又怎么逼迫他們不學呢?學多了,他們會相信天命有貴賤?還是願意相信人皆天之臣呢?」

「就像麥、豆,原本都是賤人之食,可墨者在沛縣一年便把這一切改變了。不是人們願意相信墨者,而是願意相信麥粉和豆食好吃,無非恰好墨者說了實話……可他們知曉天志啊,他們總說實話同時這些實話又是對的怎么辦呢?」

「墨者說,或許天命有貴賤有道理,也許人皆天之臣有道理……但都無所謂,有些事人們更願意相信他們能夠得利的。墨辯們忙著口舌爭辯道理、剩余的墨者則用這些辦法讓人更願意相信……天下人到底是那些能和墨者爭辯道理的人多呢?還是未必能懂、但卻願意相信他們得利之說的人多呢?」

「沛縣農夫,有幾個能分清楚天命貴賤與人無貴賤皆天之臣到底哪個有道理呢?可他們又願意信哪個呢?」

那人沉默,焦禾想到自己初來沛縣時覺得墨者的那些無意之事曾還嘲笑,到現在卻只能笑自己。

就像那些當初抽簽排磨坊號的人,他們也已經習慣了墨者所說的其余規矩。抽簽本身就是規矩的一種,所以他們習慣的還是墨者的規矩,而規矩不只是抽簽。

許久,焦禾道:「你且回去稟告季充君,墨者之術能學,墨者之道學不得。我還要在這里學很久,學會那些文字,看看墨者在稼穡事外如何治沛。至於以口舌說動墨者之中大賢之人為利而亡魏……我怕是不能。」

「勝綽叛墨在廩丘成名,那只是因為他不再信墨者之義。想叛,便可聞名,去了廩丘便成了名,根本不會擔憂能不能被重用。如適這樣的人,如果想叛墨,哪里去不得呢?他既知天下大勢,難道不知道君上求賢嗎?」

「嘉禾麥粉草帛雄文天下多有聞,卻又不叛,那只是不想叛罷了,說之無用。」

「稼穡之術,墨者並不藏私,我要多學一些,日後必有大用。」

那人點頭稱是,又留下珠玉黃金,將幾張焦禾用晉文書寫的草帛帶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