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七九章 革故鼎新策無窮(二)(2 / 2)

手持短戈的一名徒卒想到了自己隨軍征戰、被箭射傷了腿最終壞掉了腿成為殘疾的父親。

「是啊,城上的人說得對。我們跟著王公貴族們打仗,可我們得到了什么?他們戰勝了,有封地,有奴隸,有田園,我們有什么?」

「王上與縣公,給我的只是一個殘疾的父親……除了這之外,什么都沒有。「

「這些墨者說得對,為什么要打仗呢?為了誰?聽聽王上家族的那些事,為這樣的人打仗?這樣的人若是在村社里,怕都是要被人恥笑。」

「王公貴族們都做了什么?睡自己的兒媳?勾自己的姊妹?父親與兒子一同淫樂?這樣的人,在村社里都是被人鄙棄的,就因為他們是貴族,所以沒人敢鄙棄他們?」

徒卒默默地憤恨,手中的戈持握的更緊,心頭唯一疑惑的就是土地,卻又聽到城上喊到了土地應該歸誰所有、沒有人耕種的土地什么都不是之類的話。

心頭那一點疑惑,也就此消除,長嘆一聲,心道就算說的對,可又有什么辦法呢?

城頭上的墨者,根據適的指示和平日的練習,不斷地喊著一些挑動人心的內容,越來越恣意。

城下的另一名徒卒則想到了自己在家中的兄弟姊妹,一家人種植收獲,每年都要挨餓,卻還要繳納各種稅賦。

高利貸借的錢,已經還不上了,再還不上就要被當做奴隸去給人賠償了,家人已經在商量逃亡到山林之中了。

沒有什么農具、沒有多余的糧食,山林之中沒有鹽,有猛虎,有鱷魚,有熊羆……可沒有賦稅,也沒有那些高利貸的利息。

那些放貸的人,還不是自己的封君?

他們不稼不穡,胡取禾三百囷兮?

他們不狩不獵,胡瞻爾庭有縣鶉兮?

城上的墨者說,他們就是樹木中的蠹蟲!

他們不稼不穡,卻可以從我們這里得到糧食,他們說土地是他們的,可是土地到處都是,沒有人的耕種土地又有什么用呢?

他們不狩不獵,卻可以征集我們去為他們射獵,並且還說這是因為給了我們土地,我們應該償還的事。可如果土地就不是他們的?

他們拿著我們的糧食、獵物、毛皮,又問我們征收賦稅,我們活不下去再從他們那里借貸,可那些借貸的東西,本來就是我們的啊。

我們為什么拿我們自己的東西,還要付給利息呢?

……

越來越多的「惡劣」而「危險」的想法,在不同的徒卒的頭腦中產生,不幸的不幸總是相似的。

這些徒卒曾疑惑於自己是楚人?是陳人?是國人?是野人?

但現在,這些徒卒則在墨者的灌輸下,明白自己和旁邊的人、和商丘城外那些逃亡的人一樣,只是……苦命的人。

就在徒卒們還要繼續聽聽城頭的墨者在宣講什么的時候,沖過來幾輛戰車,戰車上的甲士將那幾個過於靠前、那幾個跟著哼唱《鴇羽》的徒卒就地斬殺。

帶著令旗的人高聲喊道:「網上有令!即可後撤!再有上前聽墨者胡言者,斬!」

「夜里有哼《鴇羽》、《伐檀》者!斬!」

「口稱不滿者!斬!」

這幾輛戰車一邊傳遞著命令,一邊引導著一批弓手靠前,准備朝著城頭攢射。

原本安靜的城下,頓時混亂起來,就像是有數百人沖了出去突襲一樣,那幾具被砍掉腦袋的屍體被拖在馬車的後面,在陣前奔馳,恐嚇那些試圖不聽話的兵卒。

整個城下出現了一陣陣的混亂,有徒卒向後退去,也有徒卒更加不滿,可是城上依舊在喊著什么,隱約聽到說是因為是實話、真話,所以這些人不敢讓你們聽雲雲。

前陣混亂中,楚王的乘廣與各貴族的戰車開始整頓彈壓的精銳,軍中的上士弓手一並向前。

楚王乘車,靠近到城外一箭之外,車下有目明的斥候遙遙指著城頭上帶著頭巾的適道:「那人便是墨者的宣義部部首,商丘鞋匠適。極為善辯,得墨翟辯術之傳,又有兩位隱士傳授技藝,鬼神莫測。」

楚王遠遠地看了一眼看不清晰的適,問道:「此人便是傳天下三嘉禾、數新谷、稼穡奇技、磨坊宿麥之人?」

斥候為間諜在商丘生活許久,回道:「正是此人。又有傳聞,此人乃祝融之後,身有祝融之血、金烏之翼……」

楚人雖重祭祀,楚王卻不信,心說祝融之血,我卻也有,羋姓便是祝融八姓之首,楚之祖先也為火正祝融!

只是想到那幾件在他看來可能會讓三晉實力大漲的事物,忍不住嘆息道:「此人可惜為墨者。墨翟何能?緣何能聚攏如此才能之輩?魯關、陽城之君,皆對其得師視之,口稱其賢……難道這利天下,真的能比厚祿重爵還要能吸引人?」

斥候不答,楚王想到剛才的那些歌謠,還有那些軍中將校轉述的城頭墨者的話語,心中更為不安,對於城上的適也更覺危險。

陳人?楚人?宋人?商丘人?陽夏人?方城人?

墨者根本沒有談這些,而只是告訴城下那些人,你們是樹木,而那些驅使你們討伐宋國的王公貴族,是蠹蟲!

於是,陳人、楚人、陽夏人、方城人……都成為同一種人,和絕大多數商丘人、宋人一樣的人,那打仗的理由又是什么呢?

楚人可以殺宋人,因為楚人不是宋人。但農人為什么要殺農人?工商為什么要殺工商?你是胥靡,到了宋地你是,到了楚地你還是……

墨者說,兼愛非攻,原來這道理,竟是要講給這些人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