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三六章 戈矛穿擊五步盟(六)(2 / 2)

「這一聲是左腳……」

他喃喃一句,想到自己學會了區分左右花了許多時間,也想到了為此成為了最前排的矛手。

想到了因此有了皮甲,有了小銅盾,每個月也能領到更多的錢。

這些錢,是沛縣的民眾繳納的,他聽墨者宣傳過無數次,也知道這些錢的目的,就是為了維護沛縣萬民的公意。

萬民的公意是什么?

他想了想,想到了墨者的宣傳,便是稅賦取之於萬民用之於萬民等等許多他覺得很有道理的理由。

但是,他也知道,萬民之中有他,也有他的家人,所以他在想自己想要的是什么?自己的家人想要的是什么?

自己的弟弟在沛縣鄉校跟隨墨者讀書學字,自己的姊妹還在家中,自己的兄長父親參加了沛縣的水渠修築……

這一切,似乎都是為了一個簡單的理由。

過上那首奇怪的《七月》樂土中的生活。

曾經看似遙遠,因為他們家是為了逃避軍役和賦稅逃亡到沛澤之中的,當《樂土》詩篇傳唱的時候,他曾以為那是天上鬼神才能過上的生活。

然而,短短三年,他心中的樂土,從天上搬到了地上。

堵塞窗戶的草帛有了,孩童么玩樂的紙鳶有了,婦女們可以防止的鬼桃棉布有了,那些畝產數石的鬼指地瓜之類的作物有了,那些可以快速耕種土地的犁鏵有了,那些傳聞中可以比青銅更鋒銳比石頭更堅硬的鐵器有了。

甚至於,他知道,公造冶等人手中的那些火葯,便是傳聞中將來九州樂土達成之後,可以少服軍役的東西。

看得見的生活,就在地上,所以也就在眼前。

而現在,這一切的生活都不是合法合理的——因為沛縣的治權不在沛縣萬民手中,而是歸屬於宋公。

從來到商丘的時候,他就明白自己為何而戰。

為了宋公嗎?

當然不是。他不但不認識,全家還因為逃避軍賦逃亡沛澤,宋公實在沒有什么理由讓他付出生命的鮮血的。

為了商丘嗎?

他又不是商丘人,就算楚人攻破了商丘,然商丘民眾服勞役築城牆,那也和他沒關系,楚人不可能跑到沛縣去征集他們。

為了宋國嗎?

他想到墨者的那些宣傳,宋國和自己有什么關系呢?宋國是子田的、是司城皇的,是樂氏的,是靈氏的,但唯獨不是他這樣的庶民的。

為了利天下嗎?

他覺得,那是墨者的理念,也是墨者的信仰,自己或許可以去利天下,但此時自己還不是墨者。

所以,終究這場仗,是為了沛縣萬民,也就是為了自己。

為了用非攻扶弱的義師軍事義務,換取沛縣的自治權,換取那些美好生活的合理合法。

如果宋公答應最好。

他想,若是不答應,將來有一日便跟隨墨者換個宋公便是。

他和楚人沒有家恨,他又無國,更談不上國仇。

他想,今天和楚人廝殺,只是為了自己的利益。可對面的楚人又是為了什么呢?

他想不通,所以覺得對面的楚人有些痴傻,為什么要參加這次遠征?難道他們就沒有家人?難道他們的土地貴族和楚王會幫著耕種?難道他們戰死了就不用繳納賦稅了?

什么都不可能,也就什么都沒理由。

於是,他在右腳落下的時候,昂起頭看著對面的他以為和他出身一樣的楚人,露出了用豬鬃毛刷過的、此時來說相對潔白的牙齒,然後用力將咬了許久變為許多氣泡的唾沫吐了出來。

「一群蠢貨。」

這樣想著,然後握緊了手中的矛。

或是因為分心,左腳稍微邁的快了一點,幾乎是落地的同時,聽到了後面的鼓聲,他的後背猛地抽搐了一下。

就像是被鞭子抽了一樣。

此時沒人抽打他,但正如那幾個月訓練時候一樣,那種邁錯了腳會被抽打的恐懼已經根植與腦海之中,於是他收斂了心神,努力讓自己的步伐跟上腰鼓的節奏。

耳邊不再有什么古怪的聲音,遠處楚人的叫喊和混亂仿佛隔著一層樹林,又像是那種想要聽都聽不清的誘惑。

就像……就像去歲夏日,在沛縣墨者的玉米田里聽到了那次咿咿呀呀的讓他臉紅的聲音,配上玉米花的味道,暈乎乎的聽不清晰,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

現在也是一樣,那些遙遠的叫喊和混亂,都聽不清,只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聽到耳邊熟悉的鼓聲,身旁可以讓他安心的踏步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