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三八章 破城有術血未沾(八)(2 / 2)

整個戰役的過程,全數被適總結起來寫在了紙上,送回了沛縣。

與那些只知道表面戰果輝煌的人不同,墨家的高層在傳閱了適送回的戰役總結後,各有所思。

有人覺得,火槍的確堪用,應該增加火槍的數量。

有人覺得,騎兵還需要增加一些,能夠保護好矛手的側翼,而且還可以追擊潰兵,否則很容易打成潰敗。

還有人覺得,從今而後,只怕天下攻城的手段也將大為不同,這火葯破城的技術傳播天下,這天下豈不是更加混亂?

然而墨子看的更為深遠。

他看過戰役總結之後,等到禽滑厘也看完,一如當年在泰山頂傳授禽滑厘守城術時候的表情,問道:「厘,你覺得如何?」

禽滑厘想了想,覺得墨子既這么問,顯然不是那么簡單的流於層面的問題,於是想到了適在里面寫的一段話。

「滕城之字形掘進攻城、於巨子行牆守城這件事,說明了理性的天志與幾何,是可以主宰戰斗勝負的。理性推論的天志,可以改變稼穡百工,可以主宰攻城勝負,那么對於天下人而言,便可以認為理性的推論是可以得到一個最完美的天下制度的……」

禽滑厘想了想,說道:「適在意的,始終是這件事?」

墨子笑道:「適曾講過一個脫穎而出的故事,這故事我從未聽過,我可以確定他是編造的人名。」

「但他講這個故事的時候,我先想到了他脫穎而出的時候。那是我在商丘講學,正好講到說知辯術的時候。」

「我說,已知窗外一物為白色、又聽說屋內的顏色和窗外那物的顏色相同,便可以推出屋內的顏色必然是白色。這即是我墨家辯術所說的親知、聞知、說知。所謂說知,就是用已知推出的未知。」

「其實,我一直都有覺察,適所說的天志,與我所說的天志,看似是一回事,但卻並不是一回事。」

禽滑厘想了想適整天掛在嘴邊的天志,想了半晌也沒覺得有什么不同,於是問道:「您覺得這不同在哪里呢?」

墨子笑了笑,說道:「我的天志,是說……屋內的顏色是白色。他說的天志,則是屋內是白色這個結果的推斷方法。」

禽滑厘思索一陣,似乎明白過來,說道:「他說的天志,是不確定的結果,但卻是確定的方法。他所說的天志,是方法,而非結果?」

墨子點頭道:「就是這樣的。他知道怎么種植最合理,這我一眼就看出來了他其實早就知道。但是……他明明知道,幾年前卻非要分出幾塊完全不同的土地種植,以此來對比。」

「他不想讓人只是學到怎么合理種植,而是想讓墨者學到怎么找出合理種植的方法。」

「他所謂的天志,就是方法,而不是結果。只不過,結果是這個方法推斷出來的,所以結果是固定的。我的天志,就是我所知道的結果。」

「就像行牆,我知道行牆守城有奇效。可為什么有奇效?」

墨子搖搖頭,指著之前刊行天下的那本《墨守成規》道:「適用幾何九數做了一個題目,只要解開這個題目的人,哪怕不會守城。當有一天他需要守城的時候,很容易就推出一個結論……行牆,可以更有效的防守。」

「他要的,不是結論,而是這些方法可以傳遍天下。」

「結論重要嗎?重要。但是,知道了方法,天下萬物的結論都可以知道。」

「他說,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他所謂的天志,是漁而非魚。」

禽滑厘明悟過來,點頭道:「是這樣的。但最終,有利於天下的,還是結論,不是嗎?雖說知道方法總能得出結論,但……」

他看了看墨子,說道:「但他明明知道很多魚,卻一直沒有講訴出來全部。」

墨子搖頭道:「他不是不講,而是怕我們聽不懂這些魚。你去聽過他親自教導的那些孩子嗎?」

禽滑厘點頭,知道適在幾年前就選了一批聰慧的孩童,整天跟隨他學習,他親自教導。包括出使楚國,這些孩童也都跟隨著,有時候他也好奇,便去聽過幾次,但是很多東西聽不懂……甚至有些東西覺得太過駭然,不可思議,反倒是那些孩子卻覺得理所當然。

譬如那些封閉的跟著適學習的孩童,現在已經開始念叨「閃電是如何產生的」,已經開始在到處展示他們學到的本事:夜里用毛織衣物擦出電光一樣的火花,信誓旦旦地說天上的雲帶來的電就是那些毛織衣物上夜晚的閃光……

這些孩子所認識的世界,和別人是完全不一樣的。他們從小就跟著適,也從小就相信腳下的大地就是圓的……

墨子道:「他在把他所知道的那些魚和漁,都教給那些孩童。有些東西,你已經聽不懂了,我也聽不太懂了。那個賽先生與唐漢,真大才,可惜我不能一見啊。」

「這次攻城,適在上面寫的清清楚楚。提出問題:以最小的傷亡攻取滕城。分析問題:攻城的傷亡是怎么造成的?解決問題:如何一個個避免攻城的傷亡?」

「把攻取滕城,你換成如何讓糧食增產?如何讓百工技藝提升?甚至如何安定天下……這都是可以的。只要有了方法,總能嘗試出來,推斷出來。」

禽滑厘想了想,忽然問道:「如此說,當有一天先生認為某物是白色,而適認為是綠色的時候,適會怎么辦?先生所言的天志,是結論,現在看來適是認可這些結論的,但有一天不認可的時候呢?」

墨子大笑道:「所以他說得對。天志是方法,而不是結論。我曾說,我有天志,如匠人之有規矩,與他所說的毫無沖突相悖。無非就是,我的天志如是勾三股四弦五,他的天志是勾的平方加股的平方一定等於弦的平方……」

他指著紙上的那句「理性的推論是可以得到一個最完美的天下制度的」,用蒼老而欣慰的,如同當年在泰山頂發現自己守城之學終於可以傳授於人的心情,長嘆一聲道:「有此人,我墨家之學再無需懼絕於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