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四六章 天元逼並邊角騰(六)(2 / 2)

是仁就說是內,是義就說是外,把愛利和所得到愛利混攪一起,不分內外,這是狂舉。好比說左鼻孔出氣,右鼻孔入氣一樣的荒唐。

墨子自己是反對「仁內義外」的說辭的,但是告子卻用「仁內義外」的說辭去懟孟子,告子並未完全理解墨子的經義。

這位說出「性、食色也」的人物,此時在墨家內部遠遠比不過適的地位。

因為墨子整天聽到的,是弟子們經常打小報告或是在聚會中直接批評說是「告子這個人,口言仁義但行為很惡劣,請將他開除算了……」

所以適對於高孫子說自己「不仁」這個定義,極為不安,而且極力想要說服高孫子。

想要說服,就必須要用墨子的定義,否則的話那就是墨家和其余別家的辯論的,後果很嚴重。

用墨子的道理,那叫內部討論。

用外部的道理,那叫叛了墨家之義,以別家學問攻訐墨家。

別人可以這樣說,他這個候補的七悟害這么說,那就可笑了。

其實適很明白墨子的想法,因為「仁」是個好詞,墨家已經擔著「無君無父豬狗不如之禽獸」的罵名,所以不可能再自己說自己「不仁」。

墨子耍了一個小花招,把天下都認為很好的詞匯「仁」,變換了意思,變為了純粹的愛。

從始至終,墨子一直在說「仁就是愛,而且是愛自己的那種愛,所以每個人都有仁,只是仁的程度不同」。

墨子把仁換成了愛己之愛,也就把儒家評判仁不仁的意義給毀了。

因為儒家的仁,更像是一個標准,拿著這個標准量一量,然後評價說這個人仁、這個人不仁……

墨子這么一改,意思全變了。

墨家語境下,你不能說這個人仁還是不仁,你只能說這個人和別人比是不是更仁或更不仁。

仁從一個魔幻的、模糊的標准,在墨家語境中變成了一個只有比較才有意義的東西。

一旦仁變為了一種如同高矮一樣的東西,就落入了墨子的「物甚長甚短,莫長於是,莫短於是,是之是也非是也者,莫甚於是」的邏輯陷阱。

給你一根單獨的木棍,你說它是高還是矮?

很明顯沒有對比高矮也就沒有了意義。

也就是說,墨家定義的「仁」,就是愛,存在的意義,也僅僅是為了邏輯辯證「兼愛」的可能性。

兼愛,有兩個先決條件。

愛,存在。

天下的人不是無窮無盡的,而是有數量的。

只要這兩個條件滿足,在邏輯上,兼愛是存在可能的。

於是墨子給出了驗證過程。

「仁、愛己、愛體」。

「無南者有窮則可盡,無窮則不可盡。有窮、無窮未可智,則可盡、不可盡不可盡未可智。人之盈之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盡,不可盡亦未可智,而必人之可盡愛也,誖。人若不盈先窮,則人有窮也,盡有窮無難。盈無窮,則無窮盡也,盡有窮無難」。

大家都認為好的仁,墨子沒有直接反對仁,而是將仁的概念換為「愛自己、愛個體」,不再是一個結論,而是類似於幾何學的初始假設,是為了證明後續觀點。

天下的人呢,又不是無窮無盡的。為什么說人是有窮盡呢?你墨翟數過天下有多少人嗎?

墨子說,我沒數過,因為我隨便指向南方,你說南方這片土地有沒有窮盡?

假設土地空間是有限的,那么人沒有填滿有限的空間,可證人是有限的、可以數過來的。

假設人填滿了有限的空間,既然空間有限、即便人填滿了也可以數過來。

假設空間無限,那么人填不滿,就證明人不是無限的,還是能數過來,因為無限的人可以填滿無限的空間。

假設填滿了,就證明空間無限是不成立的,無限的空間不可能填滿,被填滿的也必然不是無限,所以有限空間內的人還是有限的。

由一可知愛存在於每個人的身上。

由二可證人是有限的。

所以對有限的人盡愛,也就是兼愛,在理論上是完全可行的,是自洽的。

因為墨子不承認儒家的仁,但是仁又是個好詞,他又不能直接反對仁,所以就偷換了概念,將仁給出了自己的定義……和社會主流價值觀完全不一樣的定義,這就導致了許多墨者有些難以理解。

這就像是,天下主流都說這是只雞,墨子討厭雞,但是天下人都喜歡,於是墨子指著旁邊一只鴨子說這是雞。然後講學的時候說:「我喜歡雞,你看這只雞,有腳蹼,扁嘴巴,多可愛……以後這才是雞,那種尖嘴巴沒腳蹼的玩意不是雞。」

對外,自然是有好處的,總不至於把一些對仁義還有幻想的人嚇走,畢竟墨家已經無君無父禽獸不如了,要是連仁都反對,那真是想成為顯學太難了。

但是對內,也就產生了許多古怪的難以理解和誤解。

這就導致出現了很詭異的情況,儒家罵墨家都罵道禽獸不如的地步了,但依舊沒說墨家不講仁義。

畢竟墨子整天在講仁義啊,總不好說人家不講。甚至於戰國末期,提起仁義,那必然是仲尼墨翟並列。

但若是仔細想想,墨家的仁義,和儒生、和此時天下主流理解的仁義,完全不同。

適覺得,這大可以為稱之為「墨家特色仁義」。

換而言之,這不是大眾眼中的、主流意義上的「仁義」,而是用墨家自己的一套東西,披上了「仁義」的名。因為這是個好東西,大家都喜歡。

墨家起步的時候,終究是天下之「下流」,想要發展在初期就要借用「上流」的正確,借用仁義之名,然後再費勁心思把仁義改成完全不同於時代主流的意思。

終究,流行了數百年的話語權和理所當然,不是那么輕易改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