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知著(2 / 2)

二十年前,這樣明顯是貴族的人物出現在庶農身邊,庶農盡皆躲避恐慌,可在這里卻像是看到春天下雨、夏天打雷那樣尋常。

菜農身後是一輛獨輪墨車,車上裝著一些吳起見過或是沒見過的菜。

胡蘿卜、葵菜、韭菜、葫蘆……一串串用麻繩拴在一起。

吳起認得胡蘿卜,當年他派往沛縣的間諜帶回了許多種子,前些年西河大飢之時,便是靠這玩意和土豆地瓜度過了荒年。

他隨手拿起一串,問道:「老叟每年賣菜,得錢幾何?」

老人倒是健談,回道:「不多不少,身上衣裳口中食,多從此出。」

只此一句,便足讓吳起驚奇,賣菜這樣的事,在別的城邑很難以此謀生。

一則城中不夠繁華,務農者居多,誰家也都在房前屋後種植一些菜蔬。

二則菜蔬難吃,能夠出錢購買而不種植的,很少買菜蔬。

吳起便問道:「老叟家中可有兒女?」

老人點頭,表示自己有二男一女,女已嫁,二男一個在陶丘義師,另一個在跟隨人學習鐵匠。

再仔細問問,原來老人算是陶丘的本地人,多年前便靠租種田地為生,家中在靠近城郭的地方只有六七畝地,這原本也不夠生活,所以要靠租種才能生存。

幾年前租種土地的主人收回了土地,開始雇工經營土地種植一些可以謀利的作物,老人便只剩下家中靠近城郭的六七畝地。

好在兒子學了不少本事,依靠墨家教授的肥田之法,早早堆積了許多糞土淤泥,這六七畝私田竟成沃土,又靠近小河引水澆灌,開始種植菜蔬。

正值菜油豆油鐵鍋這些東西傳入陶丘,菜蔬的烹飪有了新的方式,逐漸成為餐桌上不可或缺的食物。

又因為這些年收回土地無法謀生的許多人涌入陶丘,與人做工助耕,吃肉便貴,主人家便多買些菜蔬烹制。

兒子又從墨家那里以土地為抵押,貸了一筆錢買了鐵器工具,又從專款專用的工匠會那里買了一輛獨輪墨車,便開始了賣菜生涯。

幾年下來,原本不能夠求活的城郭間的六七畝土地,靠著一身的力氣,竟然也養活了家人。

老人說到這,便感嘆道:「如今穿衣穿棉布,吃飯吃玉米,偶爾也能吃上次魚。我們這樣的人,又能夠每年以低價買一些墨家的鹽,日子比之我租種別人地務農的時候,過得要好。」

「聽說,現在一些上等的水澆地,按照墨家壟作堆肥的辦法,一年兩收,兩收加在一起能收四百斤,這可是原本十畝地才能收回的。誒……要不墨家說利天下,人家可真是利天下了。」

「要不是墨家,我現在可不是要餓死?」

吳起心道:「這卻未必。你眼中只看到了墨家的好,若無墨家,你租種的土地又如何會被收回?」

他洞察明晰,已然隱約察覺到這些悄然變革背後墨家起的作用,看的要比這老叟農人深遠一些。正如他所言,若無墨家的變革,老人的土地也不會被收回。

只是他也沒有說出,老人還在那嘀咕道:「所以我那兒子在軍中,說要成為墨者,我就說讓他去做……」

正嘀咕間,一人走過來是要賣菜,那老者立刻堆笑,顯然與那人是舊識老主顧,略談幾句,竟將一車的菜都買了。

老人抖擻精神,伸手接過幾張陶丘與泗上通用的「紙幣」,吳起看著這些紙幣,不由想到剛才聽人講學的那番話:黃金和糧食之間兌換的關系。

可這紙幣……又是怎么回事?墨家的錢,已經用到了陶丘,陶丘人竟然用,可若將來一日墨家不在,這些紙幣是什么?

若是這樣,一旦墨家有難,豈不是這陶丘持此紙幣的人,都會效死而戰?畢竟這也是利於自己。

老人推起墨車,笑容滿面地跟在那人後面,要將這些菜送過去。

可在吳起眼中,若是將來泗上有難,他仿佛能夠看到這老人用老瘦的臂膀,擔起這輛吱吱呀呀的小墨車,上面裝載著運往戰場的軍糧。

人心所向,如何能戰而勝之?這人心所向,不只是義之所向,更有利之所向,墨家的手段確實高明。

暗暗嘆息一聲,心想這些手段,自己能不能學來用以變革治國?這些紙幣到底是怎么回事?

終究,還是要多看看墨家的書嗎?

墨家整日說天志,合於天志,如此看來,墨家做的這一切,若都是因為合於天志,那便是墨家之所以可以治泗上的緣故。

終究,還是本源。

知道了金銀可以購買貨物的本源道理,墨家才能夠用紙就買到東西,如若不然,本源不知,如何能夠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