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七章 新生(中)(2 / 2)

論治政治國,貌似這個更難,年輕的時候都感覺自己可以治國,西門彘之前被西門豹喝問斥責之後,才明白治國理政其中的東西太多,自己想的太簡單。

論戰場萬人敵,墨家有自己的軍校,有自己的晉升體系,有自己的戰術體系,西門彘這些貴族子弟可能從小在家族學過一些車兵時代的戰斗,可時代變了,他們學的那些東西一文不值。

論天志技巧,他們學的這點東西,實在不能與泗上那些跟隨適從小學習的孩童相比,而且他們知道的也就是個皮毛。

到頭來,西門彘發現,自己唯一能夠勝過泗上多數人、能夠在泗上脫穎而出的,竟然還是那些他根本不屑於學的「五禮」、「六樂」。

可是,泗上這邊即便修正了《非樂》,說是要等到天下人皆可樂的時候再可興樂,那是樂土的未來,然而五禮、六樂這些東西現在泗上,根本也沒什么用。

斷指的中年人說完之後,西門彘覺得,似乎……自己以為自己很不一樣,能夠出生於貴族家庭,卻覺得恥辱和內疚,有一番利天下萬民之心,這和旁邊的人真的不一樣。

可除了不一樣之外,真要是去了泗上,大家都是這樣的,那么自己唯一的不一樣也就成了一樣。

在泗上之外,在鄴地,這樣的格調很高,與人一說:我心懷天下。眾人皆贊,這貴族出身居然還心懷天下萬民,實在是與眾不同。

可若到了泗上,與人一說,我心懷天下萬民,有利天下之心。眾人可能會點點頭,說好巧,我也有。

現在,那中年人的話,就像是一把鋒利的刀,將西門彘自己以為的與眾不同的外殼一點點地削下去,讓西門彘第一次發現,除了貴族出身,自己實在是平凡到了極點。

斷指中年人所說的這些話,其實很難聽,但卻直指他們這些人的心靈深處。

你們覺得墨家這些人故事很多,人生精彩,你們吃飽喝足覺得無聊,便覺得人生毫無意義,於是想要參與墨家,實際上是想也有那樣傳奇的故事,然而事實上墨者的生活……也是生活,沒有那么多故事。利天下這種事,其實很枯燥。

你們覺得自己很有能力,到了泗上,說不定就能乘風而起,讓自己的才能發揮出來,畢竟泗上那里尚賢為任,不分老幼貴賤。可是其實你們的本事實在稀松,到了泗上你們這點學識別說想治國理政,只怕當個村社的村長、鄉長,都根本不夠資格。

你們因為貴族出身,覺得加入墨家會與眾不同,飄然於眾人,帶著一種格調和優越。可其實你們到了泗上,那真是泯然眾人,你們在這里與眾不同的一切,在那里最是平常。

這是在扒皮,扒每個人內心隱藏的、那些自己不願意面對的、自以為是實則不是的皮。

斷指的中年人最後問道:「這樣的墨者,你們還願意當嗎?這樣的墨家,你們還願意加入嗎?這樣無趣的利天下之行,你們願意做嗎?」

「你們可能會從士卒做起,可能會被分到村社教授文字、可能會被送到作坊進行勞作、可能會被送到軍中開始操訓、可能會被送到極南之地稼穡耕種開墾……」

「在那里沒有你們在這里的一切優待,一切衣食住行。而且,到了那里,你們還失去了你們在這里引以為傲的與眾不同,變得泯然眾人……」

「你們真的願意利天下嗎?」

直指靈魂的質問,讓許多人低下了頭。

那個中年人依舊是一副笑呵呵的神情,說道:「在你們決定可以承受這一切之前,你們還是在這里做一個同情墨家的人吧。這樣你們既可以不用勞作,又可以與眾不同,無趣的時候感嘆一下人生,繼續做翩翩的、有惻隱之心的公子。」

那一天的對話,還有很多,但西門彘記得的就是這些,之後的許多他都忘了,因為他在思索。

幾日之後,那些曾經和他一起說著墨家故事的年輕人,都選擇了沉默,唯獨他下定了決心。

他想,那一切如同新生。自己舍棄了現在的一切,重新開始成長,每個人都是從嬰兒長起的,自己只當自己白活了十幾年,去泗上從泯然眾人開始做起。

然後,他學到了許多之前所沒有學到的東西,學會了另一種方式的思考,學會了另一種方式的生活。

當今天西門豹問起這一年發生了什么時,他沒有選擇回答,只是笑了笑說發生了很多事。

然後,他最後一次穿著華服,用最正宗的貴族禮儀跪在了父親面前,行禮之後說道:「父親,我要去泗上求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