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1 / 2)

西門豹並沒有因為兒子要去泗上求學這件事而詫異,既然這一年發生了很多的故事,那么既然作出了這樣的選擇,只怕已經是心堅如鐵。

亦或許此時未必心堅如鐵,只是一團泥。但最終會在泗上被燒成堅硬的陶、溫潤的瓷。

西門豹沒有多說一些別離之詞,而是問道:「昔年吳起求學的時候,曾言:不為卿相,誓不返鄉。你這樣離開,難道要說些類似的話嗎?譬若說,天下不利,誓不返鄉?」

「我今年已經六十又二,天下大利就算墨家說的都對,少說也要幾十年時間。我想知道,當我喪禮的那一天,是不是要提前告訴你的兄長,讓他不需要等你回來呢?」

吳起的故事在魏國的貴族之中人人知曉,這一番言辭西門豹說的毫不悲涼,只是想要問問。

西門彘躬身道:「父親,墨者也是人。墨家兼愛,是說要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我如果不知道怎么愛自己、不知道怎么愛自己的父親,又怎么能夠去兼愛天下其余的人呢?」

「只是……可能,我會用我所信奉的義、俗和禮,去愛您。」

「曾有支持厚葬的人問過墨子,厚葬久喪,果非天道,說夫胡說中國之君子,為而不已,操而不擇哉?」

「說如果厚葬服喪這樣的事,不是天道天意,那么為什么中國的君子都要選擇呢?因為中國的君子都選擇,所以這一定是天道。」

「可墨子說,楚之南的啖人國雙親死了要把頭割掉再葬、義渠國人死之後,舉火而焚。這不過都是習慣罷了,墨家認為厚葬、服喪三年這些禮,不是天道,只是習慣習俗,應該移風易俗。」

說到這,西門彘見父親似乎要說點什么,急忙道:「正如您當年治河伯娶妻。如果按照那些人的道理,為什么河伯娶妻很多人都要參與呢?那么這一定是正確的,所以不能夠廢除。道理不是這樣講的。」

「可您也一樣廢除了,而且還下了法令,嚴懲河伯娶妻之事。這也是一種移風易俗,其實和厚葬、節葬;喪三年喪三日,並無區別。」

「墨家之義,認為服喪三年是害天下的禮,是要廢除的。墨子去世,其弟子只服喪三日,因為剩下的時間可以省下來做利天下的事。即便農夫,三年服喪,不能稼穡;即便百工,三年服喪,不能制器;這都是害天下的禮儀,應當移風易俗。」

「所以,到時候我會回來,但我希望您能夠知道,我服喪三日,亦是愛您。」

此時的人,並不諱言生死,這也並不是詛咒。

西門豹放聲大笑,沒有再多的表示,既沒有點頭也沒有斥責,而是揮揮手道:「如此,那就去吧。」

西門彘再拜,退走。

出了宅院,西門彘繞開街上開始紛亂起來的人群,以為官吏已經知會民眾,在城門附近集合,准備出征。

與吳起在西河的募兵制不同,西門豹在鄴地實行的還是寓兵於農的政策,民眾平日耕作生產,按時參加一定的軍事訓練,一旦戰爭開啟,立刻征召民眾服役。

這是鄴地的第二次大規模征召,只是這一次和上一次的情況已經截然不同。

前去墨家據點的路上,西門彘在街頭聽到了很多關於出征的牢騷和不滿,他笑了笑,便轉入了遠處的街巷。

叩開那扇他經常出入的門,西門彘脫下了自己的華服長袍,露出了里面如今在底層很是流行的、因為織布技術進步而布匹寬大導致裁剪變化的、棉布的、一種源於泗上墨家的平民服飾。

身上的貴族華服並不沉重,相反其實重量很輕盈,可是當他脫去的時候,仿佛是卸去了一個千鈞的重擔,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走進那扇經常聽講的門,斷指的中年人沖他笑了笑致意,然後繼續和在那里跪坐聽講的年輕人講著一些東西。

西門彘安靜地走到邊角一處空地跪坐下,等待結束後,中年人沖他招了招手,西門彘湊了過去。

「你准備好了?你要知道,你踏出這一步,意味著什么?」

西門彘點點頭,並無半點猶豫說道:「是的,我知道。這意味著,我的貴族血統全無意義,在泗上只是天下人之一;這意味著我的惻隱之心,在泗上並不是與眾不同;這意味著我可能要從最普通的事做起,因為我是新生之人。」

中年人笑道:「看來你准備好了。後悔是將來的事,不是現在的事。至少,你現在准備好了。」

「明日一早,會有商隊的馬車,和你一樣的幾個人要一同前往泗上。」

「今天下午,我要帶你們去看一些事。」

西門彘沒有問要去看什么,只是點頭。

這一年,他看了許多的事,完全猜不到這一次要看什么。

他這一年看了農人的苦、百工的累、商人的怨,看得太多,便有所悟。

至於有什么事,是非要在離開鄴地之前的最後一個下午去看的,他卻猜不到。

等到下午,西門彘和幾個人一同,跟在那個斷指的中年人身後,走到了鄴城的城門附近。

西門彘有些疑惑地看了中年人一眼,這一處城門前的空地,正是征召民眾以集結的地方。

因為他的父親西門豹穿著一身戎裝,正在城門前矗立的一處大鼓之旁,在那里集結著私兵甲士,而許多鄴地的民眾也已經聚集在了空地上。

這是西門豹治鄴以來,第二次大規模征召民眾。

第一次征召,還是在文侯在世的時候,有人散播傳言,說西門豹並不適合當郡守,沒有盤剝民眾以致府庫空虛。

鄴地險要,正是扼住趙國咽喉的重地,文侯不能不察,便來此查看。

西門豹便在城門前擊鼓,三鼓未盡,民眾盡數集結,各備糧食,爹娘歡送,以為郡守效死。

文侯始知西門豹「寓兵於農、藏糧於民」的政策,又見民心可用,這才放心。

歷史上西門豹在鄴地的名望極高,哪怕後來數百年後漢王朝建立,因為西門豹規劃的水渠阻擋了御道,決定將三條支流合並只留其一。

然而民眾卻根本不聽當地官吏的話,認為鄴地只有一個郡守,那就是數百年前的西門豹,而這些溝渠正是西門豹規劃的,他們不會同意更改,最終當地也不得不采取變更御道的方式,沒有激起民眾的不滿。

從西門豹治鄴以來,也就最開始「民不可與慮始」的時候被民眾所怨恨過,之後漳河得到了治理、鐵器和新的種植技術良種傳入之後,鄴地的水澆地使得鄴地的百姓愈發富庶,民眾對於西門豹的尊重也甚。

如今許多年過去,鄴地比起從前更加的富庶,按說民眾對於西門豹的尊重會比從前更甚。

可這一次擊鼓,卻有些不一樣。

上一次是爺娘相送,願為郡守效死,各攜糧食,奮聲呼號。

可這一次,卻是人群默默,松散不齊,多有沉默不語,亦多有唉聲嘆氣,或有嘴里念叨有詞多言不滿者。

後世有言,西門豹治鄴,民不敢欺。

西門豹自有雷霆手段,懂得張弛之術,雖然輕薄徭役,但是當年治河伯二話不說就將河伯扔入水中,之後又要移風易俗,自然是法令嚴明。

他做鄴守,既是地方長官,也是軍事長官,寓兵於農每年操訓,軍令也自嚴明。

這一點西門彘知道的很清楚,現實散播消息,一旦擊鼓,三次未至的就要處以懲罰,並非是那種濫好鄉願之德。

這一次編戶在內的農兵人雖然都到了,可是氣勢卻是遠遠不如從前,並無之前那種「原為郡守效死戰」的激盪。

西門彘在人群之外,發現西門豹背著手在城門大鼓之前踱步,他知道那是父親在緊張和氣憤的時候才會有的動作,心想……這倒是也可以理解。

民眾聚集,軍心不振,唉聲嘆氣怨懟之色滿臉,這如何能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