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八章 新生(下)(2 / 2)

西門彘不知道父親在想什么,可是看到西門豹走到了人群之前,詢問道:「眾位父老,十余年前此鼓雙響,眾人皆攜兵持糧而至。」

「今日站在這里的,依舊是我,為什么你們都變成了這個樣子?」

眾人不答,西門彘心想,只怕父親也知曉如今民眾並不願意打仗,尤其是三晉曾為同盟,如今又是為了趙公子之爭,民眾如何願意?

只是十余年前,也是打仗,也要流血,也要死人,緣何民眾那時候會持兵攜糧而從呢?

他又想,今日叫他來這里看一些東西,難道就是要看這些民眾的嗎?

這時候西門豹又問道:「我做鄴守,家無衣帛之妾,廄無食粟之馬,府無金玉。比之那些貪腐謀私的官長,難道不是值得稱贊的嗎?」

這是實話,眾人紛紛道:「是值得稱贊的。」

西門豹又問道:「我做鄴守,輕搖薄役,興修水利,少收貢稅,藏糧於民。使得百姓富足、人民安康,漳水之利,灌溉萬頃。使得民無衣食之憂。難道,這些你們都忘了嗎?」

這也是實話,眾人也紛紛道:「並沒有忘記。」

西門豹嘆息道:「我為郡守,已經做到了極致。現在,君侯需要你們的力量,難道你們只能夠享受我說的那一切,卻不能夠為我而戰、為國而戰嗎?十余年前,你們願為效死,十余年後,難道是我西門豹變了嗎?」

眾人也道:「您並沒有變化。」

西門豹喝問道:「那今日又是為何垂頭喪氣?你們可有人願意回答我?」

他連問了三聲,並沒有人站出來,不少人逃避著西門豹的目光,眼中躲閃,似乎有些羞愧。

這種羞愧之下,也有人站出來道:「是我們錯了,您這樣的鄴守,是值得我們效死的。」

可即便有人這樣說,大部分人還是垂頭喪氣,並沒有激起眾人的怒吼。

西門豹大聲問道:「誰能站出來,說說今日為何?」

人群中終於走出來一人,沖著西門豹行禮後道:「請讓我為您回答。但請您赦免我可能的罪過。」

西門豹點頭,那人道:「有善飼牧者,養豬。」

「每日清晨,飼牧者便去割草,回來後加入地瓜葉、玉米粒熬煮,然後喂食為那些豬。」

「中午的時候,飼牧者會清理一下豬舍,將糞便清掃干凈。」

「晚上的時候,又要點燃艾草,熏嗆那些讓人厭煩的蚊蟲。」

「等到冬月,豬正肥。於是飼牧者想要殺豬,便提著刀走入豬舍。豬舍的那些豬四散跑開。」

「私牧者便問:你們為什么要跑呢?難道我做的還不夠嗎?」

「一頭豬便道:您做的太好了,可您做的這一切,難道不是為了殺豬嗎?所以,您要讓我們因為感念您做的很好,便不逃走,讓您殺死嗎?」

這人剛剛說完,西門豹臉色一變,怒道:「這都是墨家的禍亂天下之言!如今戰國林立,你們非攻,不攻趙國,難道趙國就不會來打魏國嗎?那么,你們作為魏人,難道不該站出來保衛魏國嗎?」

剛才說話那人看著西門豹,嘆息道:「這是王公貴族的魏國,不是我們的魏國。您是好人,也是好的鄴守,可是我們不知道為什么要去攻打趙國。」

「軍令嚴苛,不能違背,我們因此站在這里,來做士卒為了您和君侯貴族的魏國。可是,您還要求我們氣勢如聶政刺秦那樣的白虹貫日,為願效死……這難道不像是飼牧者希望那些豬舍的豬都不跑開一樣嗎?」

「我們會遵守軍令。但是,您不要問我們為什么氣勢不盛。」

西門豹哈哈大笑道:「墨家利己為仁之言,果然禍亂人心!既說利己,難道趙人打過來後,會有鄴守做的比我還好嗎?到時候換上一個貪腐的鄴守,或是成為貴族的封地,到時候你們難道不會後悔嗎?」

說話那人道:「墨家說: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將此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也。」

「原本,設立的諸侯、大夫、郡守,並不是為了讓他們享受厚祿和淫奢的生活。而是為了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也。」

「您做鄴守,您的義務就是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我們感激您,曾經是因為您做了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的事。那時候願意為之效死,那是因為我們並不知道,原來建設國都立正長也,非高其爵,厚其祿,富貴佚而錯之也。將此為萬民興利除害,富貴貧寡,安危治亂也。」

「現在我們知道了。這本該是分內的事,如今說出去卻可以讓人感恩戴德,難道這不是天下病了嗎?」

「所以,我們會遵守您的軍令,但是卻不會如同十幾年前那樣,出於感恩之心而為魏效死。」

「您說趙國可能會派來貪腐的鄴守,但也可能派來不貪腐的鄴守。這一切並不是我們可以選擇的,您是個很好的鄴守,但是這並不是讓我們可以為君侯效死的理由啊。」

「我們尊從您的軍令,您還想怎么樣呢?」

「難道非要讓我們每個人都袒露上身,高呼大魏萬歲而求死戰嗎?這難道是可以做的嗎?」

「那些剛才站出來的人,不過是感念您的恩情,覺得您很好,不為您死對不起您。可我卻想活著,君侯會覺得讓我去死而感覺到羞愧嗎?」

西門彘在遠處聽著這些話,嘆息一聲。

旁邊的斷指的中年人笑著問道:「在你看來,他們是比之前懦弱了吧?」

西門彘搖搖頭道:「不,他們比之前更加勇敢。能夠敢於捍衛自己的利,這是最大的勇敢,而十余年前他們並沒有這樣的勇敢。他們不是懦弱,而是更加勇敢。」

「等到他們需要保衛他們所願意保衛的事物時,九州諸夏,遍布勇士。」

「便如兼愛。兼愛是像愛自己那樣去愛別人,連自己都不知道如何去愛,又怎么能夠知道怎么去愛別人呢?」

「連自己的利都不知道去捍衛保護,又怎么能夠指望他們拼死去捍衛別人的利呢?」

「連為自己的利出聲的勇氣都沒有,又怎么能夠指望他們能夠為別人效死?」

「那個人說的對,這不是他們的魏國。這是君侯貴族的魏國。」

「以墨家之義,九州之內俱是天下人,沒有什么秦楚趙韓魏齊人之分。」

「昔季文子言: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此之族,不過氏族。姬姓與羋姓,自然不同心。又言:同姓同心,同心同德,同德同志……到頭來這天下不過是趙氏、魏氏、贏氏、韓氏、田氏、熊氏之爭,可不正是非我族類其心必異?」

「若天下人,多無姓。魏氏、趙氏之爭,與他們無姓者何干?緣何效死?姓不同則志不同,無姓與諸氏,豈能同志?」

說完,他想了想,看著那些因為這一次征召而唉聲嘆氣的民眾,深吸一口氣道:「他們和我一樣,如獲新生。之前或許是豬羊,而現在他們想要當人了。」

他將目光轉向人群,想繼續聽聽父親會說什么。

那中年人拍拍西門彘的肩膀道:「走吧,你已經看到了我想讓你看到的東西。你說的沒錯,他們現在想當人了。」

說罷,起身走開,再不管城門之前的一切。

西門彘起身,最後看了一眼父親,也最後看了一眼那些會服從軍令但卻不太可能為之效死的民眾,笑了笑,也不知道沖著誰點點頭,亦或是沖著所有人點了點頭。

便回過身,跟著那中年人一同離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