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七章 泰山之陽(五)(2 / 2)

喧鬧的宣講聲在集市、府庫周邊回盪,人聲鼎沸,仿佛真的有一團火在城邑之下燃燒。

庶歸田支棱著耳朵,笑著和身旁的同窗伙伴道:「這里總算有了些泗上的滋味。」

一旁的一個女孩子悄悄看著庶歸田,幾乎是在庶歸田說完之後的瞬間,便用一種平日里的那種習慣性的方式問道:「泗上是什么滋味呢?」

泗上的滋味很多,很豐富,譬如辣椒的辣、蔗糖的甜、醢醋的酸,總歸是說不盡的。

只是這滋味用的卻是詩經中的賦比興手段,庶歸田知道自己說什么那個女孩子都會跟著問一句或是附和一句,但他還是很鄭重地低頭想了想,說道:「我也說不出,大概是一種……活著的人的滋味吧?」

這話說的有些嚇人,聽起來像是他吃過人一樣,女孩子咯咯一笑,卻沒有反駁,而是仔細體會著這句「活著的人」,許久點了點頭。

周圍的人很多,推著獨輪墨車的、背著麻布口袋的,小心翼翼地繞開庶歸田這些年輕孩子。

偶爾人群中有更小的孩子指點著他們和父母說道:「快看,他們的衣衫好奇怪……」

每每說出,父母便趕緊將孩子指點的手指掰回去,若是被這些人聽到,還會露出黃黃的牙齒沖著庶歸田等人笑一笑。

墨家的裝束確實有些不太一樣,脫胎於短褐,卻又和短褐不太一樣,街上穿著這樣服飾的人在泗上極多,但在這里則有另一種含義。

每每有這樣的情況,帶隊的墨者便會從口袋里摸出幾塊黑紅色的、泗上最是便宜的、沒有經過過濾的紅糖塊,遞給那些孩子,間或以示友好的摸摸孩子的頭,和孩子的有些畏縮的父母聊上幾句。

庶歸田心想,這里的人可真是奇怪,他們在怕什么呢?好像他們習慣了怕什么人一般……可真奇怪。

當這個疑問說出口,便立刻引來了一陣陣共鳴,這些在泗上長大的孩子,知道泰山高遠、大河濤濤,即便沒見過;但卻並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模樣、人間的模樣。

同窗便道:「我也覺得怪怪的。泗上可不是這個樣子。我們村社之前出過一次事,村社之人便去了鄉里,氣勢洶洶圍住了鄉公所,鄉正不斷地道歉,求著我們回去還說一定會解決……」

「泗上的人,好像並不怕什么。」

這話說出,也立刻有人接話道:「是啊,你一說我才感覺到這里和泗上不太一樣。當年適子和公孟在河邊游玩相辯,我就在一旁捉魚,我知道那是適子,便跑過去問他樹葉落下的時候為什么總是正面朝下飄在水上……這里的孩子倒是不怕什么,可是大人卻好像始終在害怕什么。」

這只是年輕人朦朦朧朧的感慨,前面帶隊的墨者聽到這話,不由地笑了笑,心道:「他們不是怕你們,只不過他們的『畏』已經成為了一種習慣啦……」

可他也沒有解釋給這群孩子聽,自己雖然懂,可解釋起來卻有些麻煩,非是一時三刻可以說清楚的。

如今正要前往城中一處,准備整理府庫內的一些田據賬冊,來不及說這些事。

後面的年輕人正在嘰嘰喳喳討論的時候,遠處傳來一陣奔騰的馬蹄聲,噠噠噠噠。

雙馬齊並,朝著前面疾馳,路邊的人回頭一看,立刻側過身子,極為畏懼。

一些身上背著糧食的,急忙將臉轉過去,還有些悄悄把身上的口袋放在身後藏好低頭,似乎做了什么大錯之事。

那群墨家的年輕人也盯著那輛駛來的馬車,一人終於算是驚奇亦或是驚訝地小聲驚呼道:「看看看!真正的貴族!我還沒見過呢……」

泗上如今已經沒有正統的貴族。

要么在短褐草鞋以為榮而利天下的墨者群體當中。

要么死了。

要么逃亡。

衣著華麗的在泗上不是沒有,相反不少,可大多都是一些商人,商人亦是賤人,雖然有錢,可論及身份在天下的等級中,非是君子。

驚呼那人許是見識的少,畢竟泗上雖少有貴族出沒,可終究還有各國的使節來往,驚呼的少年許是一些偏遠地方的村社鄉里之人。

庶跪舔抬頭看看,見車上站著一頭戴士冠的老者,隨後便低下頭繼續思索剛才的疑惑。

他不學禮,並不能從服飾冠冕上看出對方的等級身份,可即便再高貴也不覺得當回事。

他父親抓過王,自小聽多了這樣的故事,聽及父親酒後吹多了越王被抓的模樣,只怕也只有周天子或許能讓他覺得驚奇了。

低頭沉思的時候,目光不經意地掃過道路,只見人群避讓,原本在路上走的好好的一些推著墨車拉糧食的本地民眾紛紛將車推向路邊,低頭藏臉,不敢直視。

還有些來不及避讓的,急忙扔掉了墨車,跑到路邊站立,道路雖然不算狹窄,可馬車正在道路中間,這涉及到了禮和地位、等級、顏面,以及習以為常的數百年鞏固下來的等級制度下的畏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