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二章 泰山之陽(十)(2 / 2)

第一任天子對天下土地的所有權,到底是從手里繼承的?如果是民眾,那么是否經得了民眾的同意?不同意而被奪走的東西,不是搶又是什么?問及天下,誰人能夠同意把自己的土地送給天子?

莫說什么虞夏商周,就算是昊天上帝,只怕眾人也不會同意。

難道……難道第一任天子是天下最大的強盜?

簡單的問題,引來的是恐怖的思考,許多人嚇得渾身一抖,搖搖頭不敢順著這個思路繼續往下想。

天子是強盜?這哪里還敢繼續往下想呢?這簡直算得上乾坤顛倒的想法,怎么可能?

可似乎,除了這個解釋,竟沒有別的可以解釋的理由了。

孫璞又添了一把火,問道:「現在,有一個強盜搶走了別人的珠玉。另一個人說,這是個強盜,於是殺死了強盜,卻把珠玉留給自己,那么這個人可以稱之為仁義嗎?」

「土地,難道不是一樣的道理嗎?你們想想,土地憑什么要歸於天子諸侯呢?是命嗎?」

這自然不是命。

許久,有農夫終於說道:「那……那是因為他們能打仗?所以他們可以搶別人的,別人卻不能搶他們的?」

孫璞心中暗笑,又問道:「那他們為什么能打呢?為什么你們打不過貴胄呢?是命嗎?」

「如果你們也能打,那么是不是可以說,王侯將相寧有種乎?就看誰能打?若真是這樣,這天下的道理反倒是簡單了。」

「若這么論,到底是王侯將相有種不對呢?還是王侯本身就不對呢?是強盜的兒子還是強盜別人不能當強盜不對呢?還是強盜存在的本身就不對呢?」

一連串的問題,讓眾人的腦子亂成了一團漿糊。

終於有人說道:「你知道的道理多,給我們講講吧。我們可想不明白。」

其余人也紛紛附和道:「是啊是啊,給我們講講吧,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強盜本來就不對。可是怎么才能沒有強盜呢?」

「上古時候,天下的土地到底歸誰呀?又是怎么跑到第一個天子手里的呢?」

「你給我們說說吧。」

越來越多的人圍過來,想要聽聽這些從未聽過的道理,孫璞笑著,走到了篝火之前,回憶著這幾年學到的種種,將修正之後的墨家之義的本源自然開始講述那些「偽造」的上古之事。

上古不是那個樣子,私有制的產生也不是這么回事,但此時講起來最是容易聽懂,也最容易解釋為什么土地歸屬於貴族和諸侯根本不合理。

篝火閃爍之下,越來越多的人沉浸在那些淺顯易懂的道理中,不時地發出哦哦的驚嘆。

那些原本以為理所當然不需要有道理的正確,在孫璞的解釋下,竟全是憑什么的不合理。

眾人聽的如痴如醉,就像是喝了酒、醉了心。

而篝火的另一側,那些從小接受了這些道理、仿佛孫璞講得都是「廢話」、就像是在告訴別人太陽升起的方向是東一樣的年輕人們,漸漸有些困了。

庶歸田撓撓頭,心想:「怎么會有人覺得天子諸侯擁有土地理所當然?這難道不應該是天下人都很容易想到不對的道理嗎?」

就像是這些年輕人自小就覺得,天帝之下人人平等是個不需要解釋的道理。

他們沒有幾人有能力解釋為什么平等,除非是那些進了宣義部學習過的,但他們卻覺得這個道理理所當然,就像是餓了要吃飯一樣尋常,哪里需要什么解釋呢?

聽了一陣,這些年輕人便更困了,學堂每月的「政治」課總要講這些東西,他們聽的太多,而且孫璞講得也過於淺顯,實在覺得沒什么可以聽的。

他們將來也不是要做這個工作的,一如墨子所言:欲利天下,眾人同心同志,譬若築牆然,能築者築,能實壤者實壤,能欣者欣,然後牆成也。為義利天下猶是也,能談辯者談辯,能說書者說書,能從事者從事,然後義事成也。

終究這些年輕人只是調派過來充人手的,要處理的也都是個九數幾何丈量的工作,而且這種工作,這些毛且沒長全的年輕人只怕也做不了。

幾個人打了個哈欠,便起身要去睡覺。

庶歸田把衣裳疊好,心想:「還是早睡吧。明日早起去河里洗澡,雖然水涼,可也要洗洗。」

「明日還要丈量,這幾日只怕都沒時間。孫先生和他們講的道理,倒是為了什么?直接把地分了就是,把天下不合理的事都扭轉為合乎天志,那么天下就大治了。」

「那老貴族要是反對,連隊直接把他抓起來就是,何必麻煩?利天下之事,這樣枯燥無趣嗎?」

心里嘟囔幾聲,頓覺之前的一腔熱血有些涼。他所想的利天下之事,當是轟轟烈烈,萬軍之中廝殺稱雄、楊帆碧濤之上遍看天下廣闊……

哪里想到,父輩們在泗上創業之時,竟是這般無趣,講些聽膩的道理,廝殺之後還要處理這些瑣碎的毫無激情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