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何以勝(完)(1 / 2)

暴雨下了起來。

很大。

齊軍的進攻結束了。

田午站在馬車上,雨水浸濕了他的衣衫,皮甲上的水珠凝成了線、匯成了流,他在那一動不動。

暴雨蒙蒙,遮住了前面的戰場,他知道義師的那一個旅就在前面,嚴陣以待,建制完整,一旦雨停,還有千余名剛才那樣悍不畏死的人在那里等待。

七八百人的一次進攻,被幾十人反沖擊推了回來,就算沒有這場雨,這一次進攻也已失敗。

況且,雨前對面的義師放棄了用火槍,若是沒有雨,又如何能夠攻下呢?

他一直以為,為某種虛無的精神上的東西而戰,那是貴族才有的特性,貴族也因此而成為貴族。

可剛才的那一波反沖擊,徹底讓他陷入了混亂,如果庶民也擁有這樣一股可以為何而戰的勇氣,貴族還憑什么貴?

那幾十人不僅是完成了一次反沖擊,更重要的是有人點燃了身上的火葯雷沖到了他的身前百步之內。

墨家那邊六十多人戰死,只抓了兩個俘虜。

一個腿受了傷,似乎只是個士卒,一個小小的司馬長。

而另一個,卻是對面義師的軍官,從身上的服飾和肩膀上的標志看,應該是義師那邊的旅帥一級的軍官。

這軍官左手被刺穿,脖頸上一道被戈劃破的血痕,可這人的生命無比的頑強,也許是運氣好,並沒有劃破血管,只是劃破了聲道不能夠再說話。

這個人渾身是血,如同鬼魅,雨水淋在這個人的身上,流下絲絲血水。

這個人已經沒有了力氣,站都站不穩了,身上也沒有了任何的武器,但一雙眼睛卻死死地盯著田午。

那是一個將死之人,田午卻不敢靠近。

離得很遠,田午卻先贊了一句道:「真勇士。你投降吧。」

那個將死之人不能說話,但也沒有搖頭,田午以為他要投降,卻不想這個人雙手伸向了自己的下裳,摸向了自己的腰帶。

兩邊的衛士大驚,以為這人經還要行刺殺之事,剛要制止,田午卻發現那人只是解開了自己的腰帶。

田午又說了一句。

「降了吧。」

那人聽到了,也應該聽懂了,然而那人去把自己的腰帶解開,褪下了自己的下裳,露出了黑乎乎的一團東西。

然後那個不能說話的人伸出手指了指田午,然後指了指自己****,然後滿是血水的嘴角露出了一抹笑容。

田午身邊的武士大驚,公子如何受過這樣的侮辱,於是抽劍將這個不能說話的人刺死。

然而剛剛刺死,另一旁那個脫力腿部被俘的墨者卻大聲問道:「你就是田午?」

身邊的近侍正要殺他,田午卻揮手,他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支撐著這些人悍不畏死。

他希望自己的手中,也有一群這樣的人,不用多,便有三千,便可成就大事。

這個人絲毫沒有被俘的姿態,說話的口氣和神情,仿佛在審視田午。

仰著頭不曾低下,即便腿部受傷不能站起,依舊斜乜。

待田午點頭後,這墨者哈了一聲道:「那你死定了。就算周天子來求,你也死定了。這就是我們墨家的誅不義令!害天下之人,必死,我們墨家最守信諾,說要殺你,就要殺你,周天子也保不住你。」

這不是恐嚇,那個墨者最後的這番話,就像是平日說話一樣,只是在陳述一個事實。

田午楞在那里,回想著剛才那一幕幕讓他震撼的情形,心里的絕望越發的深。

他以為墨家義師的勝利,依靠的只是火器銳利。

但即便沒有火器,一旅之師竟然隨意就能集結幾十名悍不畏死的致師勇士,這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對這世界的理解。

這樣的一支軍隊,如何能夠戰勝?

這樣的一群人,他們說過的話,他們想要懲罰的人,如何才能避開?

自己就算當個侯爵,真的能避開被處死的命運嗎?

眼前的那一旅之師,在驚雷落下雨水未至之前巋然不動,沒有絲毫的混亂,旗幟紛紛,不聲不響,雨後自己手中的這些人真的能沖破這樣的防守嗎?

田午想了想,忽然問道:「你們為何而戰?一群偏師,人少力薄,你們何必求死?藏於深山,總還能苟活。」

那個被俘的墨者只是冷冷地回道:「匹夫亦有不可奪之志。墨家言出必諾,說要殺你,你必要死,因為你害天下。你不受罰,屠城之事便不會禁絕。我們為利天下而戰。」

雷聲落下,田午大笑問道:「屠城是死,你們螳臂當車難道不是死?都是死,又有何區別?你為別人而死,誰人為你而死?這又何必?」

那墨者哼了一聲,淡然道:「人固有一死,或重於泰山,或輕於鴻毛。這是當年適記載的商丘城下子墨子稱贊適的話。我死,是為利天下,也是為了自己。為了自己的子孫不再死於那些害天下的舉動,不再死在你這樣的人手中。」

「至於何必?哼呵呵呵……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知春秋。汝夏蟲也,豈能語冰?請速死!我只恨自己無法掙脫這羈縻,不能效專諸聶政事。」

田午聞言,已然震撼,不是震撼於道理,而是震撼於早知道墨家中人多是庶農工商,可是言語之間卻不啻貴胄。

可他還是有個道理不清楚,於是問道:「我屠武城,與你何干?你何必恨我?」

那墨者冷笑一聲道:「商紂制炮烙,苦黎民,與文武何干?夏桀做瓊室、立玉門,與商湯何干?」

「天下利害,匹夫有責。我為天下人之體、亦屬天下人之兼,利天下便是利自己。」

「八百前方有堯舜禹湯,太久了。菽豆等不起一年無雨,人也等不起百年無禹。既等不來聖人,便只能靠我們自己。人人胸懷天下,人人有堯舜之志、禹虞之行,天下何不利?」

只此一句話,田午知道自己不可能再和他說下去了。

這已經是明擺著要翻天覆地的話,莫說一個小小的庶民,便是諸侯王公,誰人又敢拿文武商湯來比喻自己?

的確,夏桀做瓊室、立玉門,與商湯無關,影響不到商湯,可商湯依舊做了,至少口號是為了天下。

的確,商紂制炮烙、苦黎敏,也與文武無關,影響不到武王,可武王依舊伐紂,至少口號是為了天下。

可那是聖王啊。

庶民怎么可以和聖王有一樣的想法,一樣的思維?

人人如此,那天下豈不是要翻覆?

這一句話,讓田午覺得有些恐慌,他不敢再讓人聽下去了,因為那個被俘的腿部受傷的墨者正對著旁邊觀看的士卒大聲地宣講那些聽到後會天翻地覆的簡單道理。

一直保持著貴族姿態的田午終於放下了貴族的優雅,大聲道:「處死他!」

那墨者被拖走,甚至不敢再讓他說一句話。

目送那墨者被處死,雨那時候也下的大了,田午忽然感覺到一絲寒意從心底透出,渾身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身邊的親信給他披上了大氅和皮蓑,然而那份寒冷不是外面的雨所導致的,而是一股透自內心的冷,一種名為絕望的冷。

他以為對墨家了解很多,到頭來卻發現自己並不了解。

他以為墨家只是一群如墨翟那樣櫛風沐雨的瘋子,卻不想墨家內一個小卒竟也有湯武之志。

他以為墨家只是一群被煽動起來的無知隸民,卻不想墨家內的一個小卒竟覺得他夏蟲不可語冰。

他以為自己只要政變成功成為侯爵,墨家定然不敢動他,到時候效踐土盟上衛成公故事,叫人替死,便也無憂。

可現在,他發現這群墨者連天下都想要顛覆,人人都自比湯武,若人人都敢於自比湯武,如今的周天子算個屁?如今的規矩禮制算個屁?

他們自比的那些人,是制禮制度的人,不是守禮守度的人,正如那墨者所言:墨家言出必諾,說要殺你,你就得死。

激冷的雨中,田午望著遠處的迷霧,心中的寒冷和絕望無以復加。

就算自己政變成功,這群墨者真的就會放過自己嗎?真的就不會攻破臨淄把自己俘獲後當眾審判殺死嗎?就算諸侯出面、各國調停、天子傳令,這群人會聽嗎?

自己謀劃的一切都很完美,盡在掌握,可這一切,都是在墨家不敢審判諸侯的前提之下。

如果這個前提錯了,自己所做的一切、自己坑掉了臨淄軍團、自己殺死了田慶、自己逃到了沂水種種這一切,又有什么用處?

回想著當初臨行之時,那忠心死士的話,那忠心謀士說到時候他必會北鄉而死、毀掉面容,以讓墨家以為公子午死在軍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