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部分(2 / 2)

他道:「若這半年間能有朕親信之人知曉兵部動向以及汝南王一派各人姓名官職,令各地守將分解奪取汝南王五十萬精兵,朕再一網打盡,那么一年內即可心服。」他微微苦笑:「只是他步步進,只怕朕這里還不能對他了如指掌,他已經興兵而動了。」

他也有這樣多的無奈和隱忍。身為後宮女子,成日封閉於這四方紅牆,對於朝政,我曉得的並不多,更不能多有干涉。那一星半點的朝政,若非事關自身與家庭之利,我也不敢冒險去探聽涉及。向來我與玄凌的接觸,只在後宮那些雲淡風輕的閑暇時光里,只關乎風花雪月。

這樣驟然知曉了,心下有些許的心疼和了然。這個宮廷里,他有他的無奈,我也有我無奈。帝王將相、後妃嬪御,又有哪一個不是活在自己的無奈里,各有掣肘。

我情不自禁溫軟地俯下身,安靜伏在他的膝上。他向上的玄色緞袍滿綉螭龍,那些金絲綉線並不柔軟,微刺得臉頰癢癢的。我輕聲道:「那么為長遠計,皇上只能忍耐。」

他的身子微微一震,那么輕微,若非伏在他的膝上,幾乎是不能察覺的。他仰天長嘆一聲:「嬛嬛,騰這皇帝是否做的太窩囊?!」

心里霎時涌起一股酸澀之意,仰起頭定定道:「漢景劉啟為平七國之亂不得已殺了晁錯;光武帝劉秀為了興復漢室連更始帝殺了自己兄長之痛也要忍耐,甚至在登基之初為了穩定朝政不能冊封自己心愛的y麗華為皇後,只能封郭氏女。但也是他們平定天下,開創盛世。大夫能屈能伸,皇上忍一時之痛,才能為朝廷謀萬世之全,並非窩囊,而是屈已為政。」

他的手輕輕撫上我的肩胛,嘆道:「嬛嬛,你說話總是能叫朕心里舒服。」

我搖頭:「臣妾不是寬慰皇上,而是實事求是。」

他的聲音淡淡去有些狠辣之意,在暗沉的宮殿里聽來幾乎有些粗粗的鋒刃一樣的厲,「不錯。朕的確要忍。」他淡漠一哂:「可是朕要如何忍下去?」

我的雙手緊緊握住他的手,強忍心住內心激盪的和憤恨,揚一揚臉,穩住自己的神色語調,輕聲而堅定,「請皇上依照汝南王言追封玉厄夫人為太妃,遷葬入先帝妃陵。」

他頗震驚,手一堆不慎撞跌了手邊的茶盞。只聽得「哐啷」一聲跌了個粉碎,他去只若未聞,翻手出來用力握著我的手臂道:「你也這樣說?」我才要說話,已問得有內監在外試探著詢問:「皇上――」

我立刻站起來揚聲道:「沒什么,失手失了個茶盞而已,等下再來收拾。」回頭見他走近,忙急到:「皇上息怒。請皇上別過來,被碎瓷傷著可怎么好。」說著利索蹲下身把茶盞的瓷片撥開。

我跪於地上,目不轉睛地平視他,逐字逐句清晰道:「請皇上追封玉厄夫人為賢太妃,加以封號,遷葬入先帝的妃陵。同時進封宮中各位太妃,加以尊號崇禮。尤其是岐山王生母欽仁太妃為淑太妃、平陽王養母庄和太妃為德太妃,與玉厄夫人並立。更要為太後崇以尊號,以顯皇上孝義之情。」

語音甫落,玄凌臉上已露喜色,握著我手臂是力道卻更重,拉了我起來欣喜道:「不錯。他要為他生母追封,那么騰就以為太後祝禱祈求安康之名為每一位太妃都加以尊號,位分更要在他生母之上,如此前朝後宮皆無異議了。」

我笑吟吟接口道:「何止如此。這樣不僅言官不會有議論,各位太妃與諸位王爺也會感沐皇上恩德,更加同心同力效忠於皇上了。」我想一想,又道:「只是六王的生母舒貴太妃已然出家,可要如何安置呢?若是單撇開了她不封,只怕六王面子上也不好看。」

玄凌不以為然,隨手彈一彈衣袖道:「老六是不會在意這些的。」

我含笑勸道:「六王雖然不會在意,只是有些小人會因此揣度以為皇上輕視六王,如此一來卻不好了。本是該兄弟同心的時候,無心的事倒被人看作了有意,不如還請皇上也有心於六王吧。」

玄凌心情甚好,道:「這又有什么難辦的,舒貴太妃已經出家,尊號是不宜再加了。朕就遙尊舒貴太妃為沖靜元師吧。」

我微笑:「如此便再無不妥了。」

玄凌鼻中輕輕一哼,冷冷道:「如今要追封玉厄夫人只不過是權宜之計,不得已而為之。若將來平服汝南王,朕便立刻下旨效法昭憲太後之事,只與她太妃之號,靈位不許入太廟饗用香火祭祀,梓宮不得入皇院,不系帝謚,後世也不許累上尊號。否則難消今日之恨!」

我聽他如此打算,只是黯然。汝南王一意為母求榮,哪知道榮辱只是只手翻覆之間就可變化。一時之榮,招致的是以後無窮的屈辱啊。因而也不接口,只道:「只是尊崇太妃為後宮之事,理當稟告太後、知會皇後的。」

玄凌道:「這個是自然的。」

我輕聲在他耳邊道:「皇上,只消我們循序而進,自然只可以對他們了如指掌。臣妾兄長一事,臣妾略有些計較,請皇上權衡決斷。」

我細細述說了一番,玄凌笑道:「如此甚好。你不愧是朕的『解語花』,這樣的主意也想得出來。」

我含笑道:「皇上為天下c勞,臣妾不懂朝政,只能在這些小事上留心了。」

他笑得爽朗:「千里之行,積於跬步。你為朕考慮的小事焉知不是大事呢?」

天色昏暗,連最後一斜陽也已被月色替代,風靜靜的,帶了玉蘭花沁涼柔潤的芬芳,徐徐吹在我鬢邊。

我立起身,吹亮了火折子,一支一支把殿內的巨燭點亮。殿中用的是銷金硬燭,每座燭台各點九枝,洋洋數百,無一點煙氣和蠟油氣味,便不會壞了殿中焚燒著的香料的純郁香氣。火焰一點點明亮起來,殿中亮堂如白晝。

我盈盈立在最近的燭台邊,吹熄了火折子。心思冉冉轉動,終於狠一狠心腸,再狠一狠,艱難屏息,聲音沉靜如冰下冷泉之水,冷靜道:「請皇上再廣施恩德,復慕蓉妃為華妃之位。」

玄凌一怔,原本的喜色剎然而收,走近我身畔道:「朕若復她之位,如何對得起你?更如何堵眾人攸攸之口?」

心口僵了一僵,幾乎就要忍不住變色――這樣把慕蓉世蘭放在一邊,雖不寵幸,卻依舊是錦衣玉食,如何又是對得起我?若是如此,我寧可復她妃位。這樣的女子,一旦得意放松才會有過失可尋。更何況只有她復位,慕蓉一族才能真正放心。

這樣想著,心里終究是酸楚而悲愴的,眼中澹然有了淚光。冊封玉厄夫人為太妃於玄凌是勉強和為難。而復位華妃由我說出口,豈不更是為難與勉強?

忍耐,只有忍耐。如同綳緊的弦,才能讓箭s得快、准、狠。方才勸慰玄凌的話,亦是勸慰我自己。

強壓下喉頭的洶涌的哽咽和悲憤,靜靜道:「追封玉厄夫人為太妃安的是汝南王的心,復位華刀安的是慕蓉一族的心。縱使汝南王無心帝位,卻也經不得他手下的人一味攛掇,只怕是個個都想做開國功臣的。皇上若肯安撫華妃,那么更是多爭一分慕蓉家的心,多一分勝算。」

他惻首,不忍看我,道:「嬛嬛,朕……這樣是委屈你。」

我緩緩屈膝,道:「臣妾不怕委屈。為了皇上,臣妾會盡心忍讓華妃,不起爭端。」淚,終於自眼中滑落,是為了他,更是為了自己。

為了安撫慕蓉一族,他遲早會重新復慕蓉世蘭的位份。最低便是再與華妃之位,若情勢所迫,只怕再封為「夫人」也不是不可能。與其如此,寧可我來說,寧可給她華妃之位,寧可讓玄凌因為我而給她封賞時有更多的無奈、被迫和隱忍;以及,對我的感愧和心疼。這樣的情緒越多,我的地位就更穩,寵愛就更多。

我凄然苦笑,什么時候,我已經變得這樣工於算計,這樣自私而涼薄。連自己也不堪回味和細想。

玄凌只是沉默,許久,也不知過了多久,他輕輕道:「好。」

殿外嗚咽的風聲有些悲涼之意,玄凌的聲音只是沉沉的,似乎墜了什么沉重的東西,燭火的影子一搖一搖,晃得眼前他的神色有些模糊,他道:「朕倒想起了你方才說的漢光武帝,不得已為了朝局穩定立他不喜愛的郭氏為後,卻讓心愛的y麗華屈身服侍郭後。朕今日的無奈,倒是象足了受郭氏掣肘的光武帝,要去寵幸一個不喜歡的女人。」

我搖頭:「臣妾怎能與y皇後相比。只是臣妾觀看史書,後來郭皇後家族謀反,光武帝廢了郭後,立y麗華為後,總算如願以償。」我望著玄凌,「皇上的功績,必定不遜於光武帝。」

他抱緊我,「嬛嬛,你曉得朕為什么在你失子之後不太去看你么?」

他這樣驟然一句,忽地勾起我心酸的記憶,那一日儀元殿後聽見的話,終究是耿耿於懷的。我別過頭,道:「想來是臣妾生性倔強,失子後傷心冒犯了皇上。」

他的下巴抵在我的頸上,有些生硬的疼,「雖然你性子倔強些,卻也不全是為了這個緣故。」他的聲音有些斷續,只是緊緊抱著我:「你知道慕蓉妃為什么沒有孩子么?」我心下一驚,身子便掙了一掙,他依舊說下去,卻仿佛不是他自己的聲音一般,有些恍然的飄渺和壓抑的痛楚:「她宮中的『歡宜香』,是朕獨獨賞賜給她的――那里面有一味麝香,聞得多了,便不會有孩子了。」

這其中的緣故我是知道的,可是他陡然這樣親口告知與我,我更多的是驚異。

這樣的真相,我自己揣度知曉個大概也就罷了。真正面對這樣血淋淋的真相,真正聽他告知與我,盡管是我所恨的人的,仍是覺得不堪想象和回味。

我垂道,傷感不已,道:「皇上,您告訴臣妾的太多了。」

他只是不肯放手,道:「你聽朕說。你在她宮里跪了半個時辰就小產了,朕心里不安,只怕是你也聞了『歡宜香』的緣故。每次見你以淚洗面思念孩子怨恨華妃,朕的不安就更重,你怪華妃朕便是覺得你是怪朕。是怪朕害了咱們的孩子。」

我再忍不住,心中如有利爪狠狠撓著、撕拉著,一下一下抽搐的疼。淚水潸潸而落,只用力抓著他的衣襟,哭得哽咽不能言語。

他的語氣沉重如積雪森森:「你是否覺得朕不是個好父親?」

我凄然搖頭:「不……」半響才艱難啟齒:「君王要有君王的決斷的……」

他拍著我的背,凄愴道:「朕也有朕的不能夠,華妃不可以有孩子,只要她生下皇子,汝南王和慕蓉一族便會扶這個孩子為帝,朕便連容身安命之所也沒有了。可是如你所言,朕又不能不寵幸她來安撫人心。朕出此下策,卻不想無辜連累了你。」

我驟然想起一事,睜眸驚道:「那末當年華妃小產?……:

他緩緩點頭:「端妃當年是枉擔了虛名。「

我落淚:「此事必然隱秘,只是皇上為什么要告訴臣妾?」

他眼只隱隱有淚光:「朕是人君,亦是人父。朕殺了自己的孩子,焉能不痛?!」他側一側頭,「朕的那么多的孩子都保不住,焉知不是上天的報應?」

我的話,讓我想起我失子那一日皇後和他的言語,內心的驚慟和害怕愈深:「皇後娘娘……也知道是不是?」

他長嘆,「是。是宜修親自准備的葯。」那嘆息沉重得如巨石壓在我心上,他道:「朕身為天子,亦有這許多的無奈和不可為。你懂得么?」

我哭泣,然而再哭泣怨懟又有何用?我的孩子,終究不能活生生地回來了。現實如斯可怖,一點點揭開在我眼前,而這,不過只是後宮龐大生活y影的一角。縱然華妃心狠手辣,她也是可憐的。

我強忍住胃中翻涌的酸,他是君王,他要的是天下。唐太宗尚有玄武門之變呵,唐玄宗亦殺了自己的姑母太平公主和親生的三個兒子。我狠一狠心,毒了舌尖,道:「不得不殺。」

話一出口,膝也有些酥軟了。我能說什么,反駁什么。華妃孩子的早死,他知道,皇後知道,想必太後也是知情的。我能有異議么?況且是那么久遠的事了。

而我的手,未必也沒有沾染鮮血。

一進這宮門,我早不是那個曾任性而嬌寵的甄嬛了。

我並不是良善而單純的女子。我瘋了秦芳儀、麗貴嬪,亦下令絞殺了余氏。我何曾清白無辜。我和宮里每一個還活著、活得好的人一樣,是踩著旁人的血活著的。

而對玄凌的怨恨,只會撕裂我,迫我,迫到我無路可去,亦無路可退。

他道:「嬛嬛。朕若不告訴你,這孩子的死到底會是朕與你之間的心結啊。」

他亦是無心,我能如何?失子之後的心結因他這番坦誠的話而解開了些許,我只能原諒。原諒他的無奈和不得已。我淚流滿面,道:「若非汝南王和慕蓉之故,皇上不至如此;而若非華妃跋扈狠毒之故,臣妾和腹中之子也不至如此。」我靜一靜聲,道:「若有來日,請皇上一定還臣妾公道。」

他正色,肅然道:「朕一定會。」

我用力點一點頭,身心俱是疲憊。我伸手擁住他,含淚道:「四郎!」

這樣喚他,是真心的。我許久許久沒有這樣真心的喚他,他的神色動容而驚喜,低頭吻我,他唇齒間的灼熱熟悉而親密,依稀是往日,卻明明白白就在今日是,此時此刻。

他是坦誠的,這樣突兀、驚悚而難得的坦誠,緩和了我與他之間的隔閡,加深對各處處境的明白。

心底黯然嘆息了一聲,我沉靜閉上雙眼。

明月如霜里,我亦緊緊擁抱著他,溫柔回應他略有些顯得粗暴的熱情。這一刻對彼此的了然和懂得,足以維持我們一同進退,一同相守著度過許多的日子。

注釋:

(1)豎子:「小子」的意思,古語中為憤怒時斥罵的話語。

後宮-甄嬛傳3第七十七章…風生轉

四月初八,大吉。玄凌上告太廟,為祈太後鳳體康寧,上皇太後徽號「仁哲」。加之從前皇帝即位、大婚、和太後五十大壽三次所加的徽號,全號為「昭成康頤閔敬仁哲太後」,世稱「昭成太後」。

同時追封汝南王生母玉厄夫人為賢太妃,贈謚號「思肅」,號思肅賢太妃,擬於六月遷葬入先帝的妃陵。並進封在宮中頤養的各位太妃,以示褒揚。尊岐山王生母欽仁太妃為「欽仁淑太妃」,居後宮太妃之首;平陽王養母庄和太妃為「庄和德太妃」,生母順陳太妃加禮遇。遙尊已經出家修行的舒貴太妃為沖靜元師、金庭教主。

汝南王意在尊其母為「貴太妃」,向來貴、淑、賢、德四妃,雖然名為並立,卻是以貴妃最尊。貴太妃自然也成為太妃之首。子憑母貴,汝南王的地位自然更加尊貴。

汝南王刻意有此提議,多半是因為年少時因舒貴妃之故而生母失寵,連累自己不受先帝重視,遲遲不得封王,深以為恨。如今顯赫至此,當然不願意在世人眼中,自己的出身不如舒貴妃之子玄清,更要凌駕在先帝長子玄濟之上。何況玄清擅長詩文無意於政事,玄濟庸庸碌碌,醉生夢死,正是他最瞧不起的。

如今追封他生母為賢太妃,一則與貴、淑、德太妃同為正一品,名義上過得去;二則有欽仁淑太妃在她之上作為壓制,汝南王的地位也不能越過歧山王獨大;三則遙尊舒貴太妃為沖靜元師、金庭教主,也是為了安撫汝南王——舒貴太妃已是方外之人了。

幾個封號而已,卻是種種忌諱和兼顧,盤根錯節,無微不至。

三日後,慕容妃復位華妃。慕容一族也為此安分少許。

本以為後宮之中會因華妃復位之事大有波瀾,卻也只是恬嬪、慎嬪一流和宮人有所牢s。其余人等,上至皇後,下至陵容、曹琴默,皆是只若無事一般,只字不提。

那日皇後邀了我在鳳儀宮中賞花,正巧玄凌復位華妃曉諭六宮的聖旨傳到皇後處。皇後靜靜看完聖旨,命侍女奉起。淡淡向我道:「終於來了。」

我只做不知,道:「皇後娘娘不覺得意外么?」

皇後似笑非笑:「遲早的事罷了。」說著指一指窗下一盆開得盛澤的芍葯花道:「就好像花遲早都要開的。」說完,命剪秋取了小銀剪刀來,纖纖玉指拈起面前一枝火紅碩大的芍葯花,「喀嚓」一聲利落剪下,扔到剪秋手中,道:「這花開得礙眼,不要罷了。」

我心中巍巍一悸,順手折下一朵姚黃牡丹,端正簪於皇後如雲高髻之上,含笑道:「這花開得正好,也合皇後娘娘的身份,很好看呢。」

皇後顧盼間微笑道:「快三十的女人了,哪里還好看呢。」她頓一頓,仿佛無意一般,「華妃比本宮小了不少啊。」

我謙和的笑:「美與不美不在年齡而在氣度,皇後娘娘母儀天下,這分雍容華貴豈是單薄的年輕艷麗可以的比擬分毫的。正如這牡丹是花中之王,那一盆芍葯開得再艷再嬌也是不能相提並論的。」

皇後對鏡貼上珍珠花鈿,口中雖不說什么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