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9 部分(1 / 2)

後宮-甄嬛傳441。聞琴解佩神仙侶

他起身離去,其實我與他相隔長久不見,這也不是第一次了。

然而不知為何,心里總覺得不安,起身想為他縫一件衣袍,才縫了幾針,便扎到了手指。鮮紅的一滴血沁出來,浣碧急急俯過來道:「怎么這么不小心呢?」

我含著手指片刻,勉強笑道:「不知怎么的,今天心里總毛毛躁躁的。」

浣碧笑道:「想是王爺要走一個月的緣故。」她的目光清亮,笑意悠悠道:「不如小姐去送送王爺吧。」

我忙擺手,「這怎么行呢?若被人瞧見可就完了。」

浣碧湊到我耳邊,笑吟吟道:「我聽阿晉說了,皇上派王爺出去的事並沒有張揚,所以也不會有朝廷官員去送。阿晉跟著王爺兩人,是從灞河便上船。」她的聲音聽起來是慫恿,「小姐可去么?」

不過是一瞬間心思的轉圜,我起身向浣碧道:「去拿我的披風來。」

小雪初停,路滑難行,我策馬再快,趕到時玄清已經上了船。

我不覺懊喪頓足,然而玄清遠遠已經看見我,清俊容顏上綻放出驚喜的緋色。

遙遙一水間,佇立岸邊,目送離去,玄清目光繾綣,只駐留在我身上,仿佛風箏,千里遠飛,亦總有一線來牽引。

他遠遠呼喊:「我很快回來。」言畢,他只無限眷戀的微笑。

我曉得他要說的下一句是什么?

等我回來。

就如昨日燭下之盟。他說,等我回來,我們就可永遠在一起了。

於是心底無限歡喜起來,仿佛心花開了一朵又一朵,連綿無盡的歡喜與期待,只要等他回來。於是一壁地應:「我一定等你,等你回來。」

我高高地招手,手里的絹子也揮得高高的,杏子黃的絹子,仿若我此刻的心情,雖然離別在即,卻因著有永生永世可以期望,亦是那么明媚燦爛。忽然手一松,江風一卷,絹子遠遠地飛了出去。

我驟然一怔,眼看那絹子如彩蝶一般翩翩飛了出去,風卷的它一撲一撲,我捉也捉不住,只得眼睜睜看它飛走了,不由心下生出了如許悵惘來。然而轉念一想,也不過是條絹子罷了,有什么可惜的,心情也漸漸平復了。

遠遠見風帆遠去,日落江暉如紅河傾倒,漫天殷紅無邊無際,仿佛要把人吞沒一般。

我踮著腳眺望他黑如一點的身影,那姿態像極了一個盼望丈夫遠歸回來的殷殷妻子。

他遠去,心也一點一點寂寥下來,寂寥到了極處。

每一日,每一刻,每一分的牽念與盼望,就是,他能快快回來。

玄清所說的離開,也不過一個月。月亮圓了又缺,一個月其實也很快就過去的。

只是在我眼里心里,一日不見,如三秋兮。他才去了三日,在我看來,已如三月一般。

相思之人,是最禁不得遠離的吧。也常常因為遠別而寂寞,只是這寂寞因為有他即將會回來的盼望,也是寥落中帶著緋紅的歡喜與期待的。

於是大雪飛揚、寂寞孤清的日子里,我努力加餐飯,一心一意調養著自己的身體,只盼他回來時,不要心疼的說一句,「你瘦了。」

京都郊外的冬日大雪紛飛,無邊的雪野連著連綿群山起伏,大千世界一片純白,簌簌雪花晶瑩剔透飛舞在空中,宛如淚花冰霜。而滇南,或許還是四季如春的時候吧。

而這樣冰天雪地的世界,亦是我對他無聲蔓延的想念。

閑來撫琴弄曲,以「長相思」的泠泠七弦來寄托我的相思。

槿汐日夕相伴在側,偶爾在聽琴時往香爐中添入一小塊香片,便有清香輕緩地逸出。如斯安寧的時光,槿汐輕聲道:「所謂神仙眷侶,奴婢此生只見過兩對,除了現在的王爺和娘子,只有當年的皇上和純元皇後。」

我愉悅微笑,明知我和清兩情相悅,偏偏口中還要問一句:「槿汐你眼里,什么樣子才當得起神仙眷侶這四個字?」

她道:「娘子從前和皇上,絕對當不起神仙眷侶這四個字。」

我垂下眼瞼,神色便有些蕭索,道:「這個自然。」

「若論容貌氣度,皇上和娘子自然也算登對。當然王爺與娘子也是一對璧人。所謂神仙眷侶,外貌自然要郎才女貌,相益得彰,不能是無鹽配周郎、小喬嫁武大。然而僅僅形貌匹配是遠遠稱不上神仙眷侶的。」槿汐娓娓道:「娘子知道是什么緣故么?奴婢旁觀者清,娘子對皇上,雖有真心,卻更多算計;皇上對娘子,也不能說是無情,但那情是虛的很了,若非這樣,娘子也不會到今日這步田地。何況娘子和皇上之間,尊卑太明。不似與六王,坦然相對、真心相待,無尊卑之分,無猜疑芥蒂,是彼此都用上了全副心思的,情趣心志也都是相投,這才算是神仙眷侶啊。」

她這樣貿然提起玄凌和我的過往,我心中微微一震,卻是釋然了,側頭微笑:「槿汐也愛慕過男子么?說得這樣頭頭是道。」

槿汐臉上一紅道:「娘子取笑,奴婢一直在宮中服侍,輕易見不到男子,現下也三十五歲了,哪里來愛慕之說?這些話,不過是奴婢在宮中住久了,一些所聞所想罷了。」

我以手按住琴弦,問:「當年皇上和純元皇後也想我和清郎現在一般好么?」

槿汐道:「皇上那時還年輕,純元皇後……她是很好很好的人。」

我有些不信,笑著疑問:「可是她妹妹……」

槿汐用力擺首,道:「純元皇後和如今的皇後絕不是同樣的人。」

純元皇後,是我在宮中最大的隱痛。我從未見過她,對於她的一切也不過是坊間宮中聽到的些許傳聞。然而這個人,我宮中的四年,全是做了她的影子啊。

我按捺住心底的起伏,輕輕道:「純元皇後,究竟是怎樣的人?」我陷入如絲紛雜的思緒之中,「槿汐你說她幫過你,太後對她念念不忘,皇上為她做了一輩子的痴心冷心人,端妃的琵琶這樣好也只得她的幾分真傳,而《驚鴻舞》亦是得她改編才流傳天下,幼時聽聞純元皇後作《驚鴻舞》顛倒眾生,觀者莫不嘆然。時人又稱之『嫕有婦德,美暎椒房』。」我越說越是心驚,這世間竟有如此曼妙美好的女子么?「槿汐,她到底是怎樣的人?」

槿汐微微出神,似乎有些惆悵道:「從前在宮里,是斷斷不許私下議論純元皇後的,連皇後也諱莫如深,以致除了先入宮的端妃、陸順儀和李修容外,已無人知曉純元皇後之事了。其實奴婢與純元皇後的機緣,統共也不過三兩次。只覺得整個宮里,沒有比純元皇後更善良沒有機心的人了。」

我淡淡一笑,「你曾經說我是帶刺薔薇,純元皇後則是水中百合。」

槿汐垂首而立,道:「純元皇後恰似養在深閨不知愁苦的百合,更是凌波水仙,沾染不得一點世俗塵灰。用太後的一句話說,若做帝姬就是一輩子的享福尊貴。」

我心中暗想,如此女子該是何等容貌風姿呢,如水仙、如百合,大約是如姑s仙子一般的吧。

槿汐頓一頓,「所以她永遠不適合做皇後,也不習慣做皇後。」

我微微冷笑,卻也佩服:「說到做皇後,沒有比現在的那位皇後娘娘更勝任的了。」

槿汐道:「不錯。奴婢在宮中服侍娘子時常常勸娘子要狠心有決斷,就是因為如此。純元皇後固然善良,可因此也不得善終。」她淡淡道:「當然,這是從前的話了。」槿汐望著我,真心道:「娘子有今日,也算脫離苦海了。來日王爺能讓娘子脫離這佛海無邊長久在一起,奴婢也沒有遺憾了。」

我微微頷首,想著有那一日,心中也是歡悅憧憬,道:「果然有那一日,我也是如願了。」

槿汐滿面含笑,道:「那一天便要快了吧,到時娘子可別不要奴婢和浣碧姑娘啊。」

我微笑,「咱們三人同甘共苦,總是要在一起的。」

槿汐神色歡喜,「若真有長久服侍娘子和王爺那一日,也是奴婢的福氣了呢。」說罷又掰著指頭,「還有二十日,王爺就要回來了呢。」

手中的「長相思」是最初堅持的夢想,而玄清的「長相守」,是夢想的最終。回首漫漫長路而來,即將走到夢想的最終,心中起伏難定。唯覺和玄清在一起的日子,是一生來最幸福快樂的日子,如此想著,手下的「長相思」琴弦被我泠泠撥起,曲意婉轉。

後宮-甄嬛傳442。挽斷羅衣留不住(上)

新年,就這樣過去了。盤指算來,離他回來的日子只有五六天了。

這樣想著,心里也是歡喜而雀躍的。這一日見大雪融化,日色明麗,去安棲觀看望了舒貴太妃回來,正坐著喝茶,聽得外頭有尖聲尖氣的聲音稟報:「莫愁師太,有宮中貴人到訪。」

我與浣碧相顧愕然,愣愣片刻,才想起來「莫愁師太」便是我。而宮中人,會是誰呢?芳若是從來沒有這樣的排場的。

不過一個恍惚,卻見一個盛裝麗人扶著侍女的手翩然而進,那麗人披著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風毛蓬盛,一時看不清什么樣子,而身邊攙扶的侍女,竟是采月和白苓。

我心頭大喜,幾乎還不敢相信會是眉庄,卻聽得采月道:「惠貴嬪來了。」

蓮青錦上添花金線掐絲的鶴氅兜頭解下,露出眉庄雪白姣好的面容來。

眉庄比從前略略豐腴了一些,梳著如意高寰髻,其間綴著幾點零星的精致的六葉宮花,橫簪一支金廂倒垂蓮花步搖,珍珠與翡翠的瓔珞交纏墜下,看上去簡潔而不失大方。一身的品月色直領錦衣,織進銀絲金線的鳥銜瑞花旋雲紋;配以碧色緞織暗花攢心菊長裙,每一瓣菊花都勾了細瞧的星星點點白邊,加一件青緞子珍珠扣對襟旋裳。雖是尋常服色,卻益發襯得她高貴雅致,氣度翩然。

我喜不自禁,眼中一酸,身子卻盈盈拜下去,口中道:「貴嬪娘娘金安。」

話還未說完,眉庄的手已經一把牢牢扶住我,眼中落下淚來,「嬛兒,是我不好,到如今才來看你。」

她的話甫一出口,我的淚水亦情不自禁落了下來,相對無言,只細細打量著彼此的身形容貌,是否別來無恙。

眉庄見我亦是哭,忙拭了淚道:「咱們姐妹多少年才難得見這一次,只一味地哭做什么?」又拿了絹子來拭我的眼淚。眉庄環顧我的居所,蹙眉向跟著進來的住持靜岸道:「好端端的做什么叫本宮的妹妹住這么偏僻的地方,本宮從甘露寺過來即便坐轎也要一炷香的功夫,甘露寺就這樣照顧出宮修行的娘子的么?」

眉庄的口氣並不嚴厲,然而不怒自威,又有一重貴嬪的身份壓著,靜岸尚未說話,她身邊靜白的額頭上已經冷汗涔涔流下。

我乍然見了眉庄已經喜不自勝,懶得為靜白這些人掃興,也不忍住持為難,只道:「我前些日子病了,才挪到這里來養病的,並不干住持的事。」

靜岸默然道:「莫愁慈悲了。」

靜白連連道:「是是是,是莫愁病了才叫挪出來的。」

眉庄眉頭微擰,然而並沒有說什么,只道:「你們且出去候著吧,本宮與莫愁有些體己話要說。」眾人正要退出,眉庄又道:「旁人就罷了,靜白師太身體強壯,就為本宮掃去回宮必經山路上的殘雪吧。」

采月抿嘴兒笑道:「為表誠意,對貴嬪娘娘的這點孝心,請師太獨力完成吧。」

靜白面色發白,此時雖說大雪消融,然而山路上積雪殘冰還不少,眉庄回宮必經的山路又遠,要她一人去掃,的確是件難事了。

我見靜白一行人出去,笑著向眉庄道:「何苦這樣難她?」

眉庄不答,只拉著我的手坐下,道:「你在甘露寺里可受盡了委屈罷?」

我搖頭,「並沒有。」

「你便是太好性兒了,還這樣瞞著我。打量著我都不知道么,你是從宮里被廢黜了送出來的,這世上的人哪有不是跟紅頂白、拜高踩低的,即便是佛寺我也不信能免俗,何況甘露寺又是皇家的佛寺。」眉庄冷笑一聲,道:「你不知道,方才我要來看你,那個叫靜白的姑子推三阻四、百般勸阻,一說天冷,又說路滑。我見了你才說幾句話她就心虛成那樣,可見是平日欺負了你不少。我便是個眼里揉不進沙子的,當你的面發落了她,一則叫她有個教訓,二則也不會以為是你挑唆了我更為難你。」

我心下溫暖,道:「難為你這樣細心,為我打算。」

我仔細端詳她,見她氣色尚好,不由欣慰道:「如今出落得越發好了。」

眉庄看不夠我似的,上下打量著,忽而落下淚來,道:「還好還好,我以為你吃足了苦頭,又聽住持說你大病了一場挪出了甘露寺,一路上過來心慌得不得了。如今眼見你氣色既佳,形容更見標致,我也能放心些。」

我留意她的裝束,果然服彩鮮明,愈加歡喜道:「聽說你晉了貴嬪,我可為你歡喜了好多天。」

眉庄蹙一蹙眉,唇角輕揚,卻含了一點厭棄之色,道:「貴嬪又如何?若沒有當年禁足冤屈之事,我或許還會歡天喜地。如今,這貴嬪一位於我,和位份低位的常在、采女又有何區別?我未必肯放在心上!」

眉庄原本綺年玉貌,脾性溫和,心氣又高,如今性子冷淡至此,於人於事更見淡漠,不禁叫人扼腕。我想起一事,愈加難過,問道:「即便你不在意貴嬪之份,又何必一個人搬去棠梨宮住?」

眉庄似笑非笑,只摸著手腕上了一串瑪瑙鐲子,輕輕道:「你的消息倒也靈通。」她眉目間有淡如煙霧的厭倦,道:「棠梨宮是你住過的地方,他是不會再踏足,更不會叫住在棠梨宮的我去侍寢,於我,這是一件好事。」眉庄目光輕輕劃過我的臉龐,輕聲道:「你一走,我在宮里連個知心相惜的人都沒有,敬妃雖好,到底也是外人。不如就讓我守著你住過的屋子住下去吧,也好有點念想。」

我唏噓道:「你何苦如此呢?」

眉庄撫一撫臉頰,道:「很苦么?我並不覺得。你走之後,皇上也召過我兩次侍寢,然而對著他,我只覺得煩膩。我這樣清清凈凈的身子,何必要交給他這樣一個薄情之人。我只要想一想,就覺得煩膩,連我自己也討厭了起來。所以,保留著嬪妃的名位與敬妃一同照顧朧月,為你伺機謀求而不為他侍寢,於我是最好不過的事情。」眉庄的笑意涼薄如浮光,「近些年新人輩出,皇上也顧不上我,只對我待之以禮。不過也好,有了貴嬪的位份,有些事上到底能得力些。」

眉庄的目光落在我的衣飾上,忽然住口不言。

自為玄清重新妝飾之後,因凌雲峰的禪房並無什么人往來,因此也並不常穿著佛衣。今日身上只穿一件家常的淺藍的緙絲衣裙,松松挽一個螺髻,只簪了一枚珍珠。

眉庄奇道:「你不是落飾出家了么?怎么還這樣打扮?」

我心中略略不安,然而其中情由又怎能對眉庄出口,於是笑著掩飾道:「下著雪衣裳換不過來了,才取出從前的衣衫先穿著。」我想一想道:「皇帝要我落飾出家,我又何必事事聽他的話。」

正巧浣碧斟了茶上來,聽我與眉庄說話,一壁且悲且喜著容色引開了話頭:「惠主子不曉得,我們小姐也是牽掛您的緊,往常每每芳若姑姑來看望,小姐除了問候帝姬,便只問主子好不好?」

采月抹著淚道:「我們小姐何嘗不是,為了娘子出宮一事想盡了辦法去求皇上、求太後,到底也是不中用,還惹惱了皇上。要不然這些年下來早進了貴嬪了。」

我心中隱隱發酸,道:「我離宮之前千叮萬囑,要你千萬要留意安陵容與皇後,也要小心管氏,勿要為我使意氣,安心保重自己要緊。你怎么還是不聽,為我惹惱了皇帝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