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部分(2 / 2)

表妹難為 未知 6175 字 2021-01-19

周立年將魚剖好,放在水里洗了洗,笑道:「此事我自有計較,哥哥不必擔心。縱然二伯娘有心此事,也沒有個馬上就答應的道理。」

周成年躊躇道:「若是咱們不應,或許二伯娘尋了別家……」這些年來他安坐家中讀書,全是弟弟在外風餐露宿養家糊口,心中只覺歉疚。如今二房提了這事,都知二房的伯父做過幾年官,又娶了房師之女,陪嫁豐厚,若是弟弟當真繼了過去,那日子自然好過,不由得不想著。

周立年見哥哥這副模樣,心里明白,笑道:「哥哥,便是報恩,也分個報法。二伯娘平日里對我們多有照顧,這恩,憑我們一時半晌,是報不了的。」

說起這話,周成年心里明白。且莫說自家還這般模樣,便是將來發達了,二房並不愁生計,也未必有他們報恩的機會。

「如今二伯娘雖是要個過繼的兒子,卻只是因著三房迫。若我們就這般痛快答應了,二伯娘心中未必歡喜,說不得,還要疑我們覷著二房的家業。」

周成年不禁有些急了:「我們斷無這般心思的。二伯娘若不提,誰會想到這些?」

周立年搖了搖在冷水里浸得通紅的手,笑了笑:「因此,我們不可痛快答應下來。若說過繼,平常人家總愛挑年紀小的,抱過去一點點養大,不是親生也是親生了。二伯娘如何偏要挑我?便是過繼了去,就不怕我向著本家?」

這些事周成年卻是從未想過,不由得愣愣無法回答。周立年也知哥哥憨厚,當下道:「依我看,無非兩個原因。第一,伯娘的身子怕是不行了,挑個小的去,只怕等不及長大。」

周成年不由變了面色:「伯娘雖則時常用葯,也不至……」

周立年嘆了口氣:「伯娘若有心過繼,二伯去世時便該尋一個了,摔盆扶靈,面上也好看些。此時才提,不是被得厲害,就是身子已然支撐不住了。」

他看著砧板上魚r,又笑了一笑道:「都說二伯娘陪嫁豐厚,二房的家業,除了那宅子之外,據說都是二伯娘的陪嫁。這些,將來只怕都是綺妹妹的,不會分給過繼的兒子。然而若是兒子小,親身養大了,總有些母子情份在,怎忍心就一文不留?是以才挑個年紀長些的,也不圖承歡膝下,只為了將來二伯墳上香火不斷罷了。將來陪嫁給妹妹帶走,宅子留下,再薄薄分些銀子,也算是過得去了。」

周成年聽了半天,訥訥道:「若有這宅子,再有些銀子,也足夠了。本不是我們的,分多分少也……」

周立年笑起來道:「我也是這般想。宅子銀子皆可不要,若是能得京里吳大人少許提攜,便勝過這些無數了。」

周成年仍舊不明白:「那二弟為何不答應?」

周立年嘆了口氣,知道這哥哥心眼太實,遂道:「伯娘此時再無別人可選擇的,容易到手之物,難免不夠珍惜。須知雪中送炭才暖人心,此時——尚未到送炭之時。哥哥快去生火吧,既是不能在家中過年,提前吃個團圓飯也是好的。」

周成年懵懵然去灶下點火,直到灶里紅通通燒起來,方才隱約琢磨到弟弟的意思,是想再拖一拖,拖到二房被無奈的時候再答應此事,二房自然會更加感激幾分,自必會對弟弟更好一些。他終於想通了這一點,忍不住回頭看著弟弟,囁嚅道:「可,可若是這般,是不是——是不是有些……」

周立年臉龐也被灶下火焰映得微紅,輕輕一笑道:「哥哥放心,便是沒有此事,這些年二伯娘照顧有加,我也不會斷了二伯墳上香火。只是——畢竟不是親生之子,若不用些心思,這親戚情分也是不牢的……」

周成年不知他說的親戚到底指誰,欲待再問,周立年卻已經小心翼翼倒了點油,開始煎魚。嗶剝聲響起,腥香味兒飄出來,周成年見弟弟神色認真,到了嘴邊的話,不由得慢慢又咽了回去。

七房這邊吃團圓飯不提,楊嬤嬤那里回去復了命,談起周七太太,不由得搖了搖頭:「怕七太太是不肯的,畢竟也只有兩個兒子,立年少爺又是有出息的……」

吳氏愁眉不展:「少不得,我親去尋七嬸說說?」

此時天都黑了,綺年趕緊攔著:「外頭冷,娘要去也不是此時。這事,七嬸嬸不願也是常理,須得慢慢地說。若是娘就這般急急地去了,不免讓人覺得我們是挾恩思報,七嬸嬸是答應呢還是不答應呢?若是不情願,繼過來反而傷了兩家和氣。」

吳氏聽著有理,不由不打消了出門的主意,嘆道:「若是七嬸不願,可到哪里去找呢?不然——去族長房里抱一個?」

族長是周家四房,出過三個舉人並五六名秀才,無論聲望身家,在周家族中都是最盛,因此才奉四老太爺做了族長。四房子息繁盛,成年的兒子有三四個,小的也有兩個,還有一個肚子里的,經大夫看了,都說是男丁。

楊嬤嬤先搖了搖頭:「不是老奴小人之心,若是抱了四房的兒子來,將來這家業,怕也都是四房的了。」

吳氏悚然一驚。依她的想法,將來自己的陪嫁是都要給女兒帶走的,剩下一座宅子,隨便給了繼子也罷。可若真抱了四房的來,將來少不得繼子當家,按家業薄薄給女兒備一份妝奩,也說不出什么來,可不是女兒吃虧么?

想來想去,還是自己沒有兒子的緣故,皆因丈夫多病,生了女兒便艱難了。不由得這眼淚又要下來:「我苦命的兒……」

綺年現在看見吳氏的眼淚就不由得害怕。鄭大夫百般叮囑要放開懷抱這身子才得養好,否則便是吃一輩子葯,也是補不進去。因此全家上下都不敢讓吳氏知道一星半點不快活的事,若不是這過繼之事實在太大,恨不得也不告訴吳氏。當下只好半勸半地讓吳氏睡下,帶了如燕如鸝回到自己房中。

如鸝端了紅棗桂圓粥上來:「姑娘喝一口吧,方才陪著太太,飯也沒好生吃。」雖然還是十三四的小姑娘,也知道犯愁,「七太太不答應,可怎么辦?」

綺年不由自主揉了揉太陽x:「慢慢來吧,七嬸娘不答應,也是人之常情。總共兩個兒子……說起來,就是真過繼了來,也不過就是這所宅子,別的——幾百兩銀子也就是了,又不是什么大家業……」吳氏的陪嫁,她也沒那么大方要跟過繼來的人平分。

「眼看著也快到年下了,總得安生過個年吧?還是得往京里寫封信……」如果身為三品大員的舅舅能撐個腰,這事就好辦一些。

不過,綺年真的低估了三房的臉皮,她寄出的信大概還在半路上,三房已經帶著族里幾個長輩上門了。

「姑娘,太太,怎么辦?三老爺和三太太帶著揚少爺,還有四房的老太爺、幾位大爺,上、上門來了!就在外頭廳上等著呢!」如鶯慌了手腳,說話都結巴起來。

吳氏的臉唰地就白了,一陣眩暈險些栽下去:「他們,他們想做什么!欺人太甚了!」

「娘!」綺年一把扶住吳氏,心里也不由得有幾分慌張。居然這么快就殺上門來了,可是七房那邊遞了兩次話過去都沒有動靜。本想著磨蹭著拖到臘月,族里總不好意思大過年的來掃人的興,誰知道三房已經這么迫不及待!現在,真是被人打了個猝不及防!

「娘,一會兒你別說話,我來!」人家已經到了眼前,這時候再怎么慌張也沒用了,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吧。

「如燕去上茶,如鶯如鵑,取一扇屏風擺在廳里,就說母親這病受不得風,隔一扇屏風也算盡了禮。嬤嬤,讓小楊管事去鋪子里,把能調動的人手全部調過來,萬一他們要來橫的,咱們不能沒有人用!」

楊嬤嬤二話不說,奔二門就去了。綺年握了握拳,長吸一口氣,跟如鸝一左一右扶起吳氏:「娘,咱們就去會會他們,看看他們到底有多不要臉!」

四房的老太爺今年已經六十多歲快七十了。成都這邊各房里,跟他同輩的老太爺只剩他一個,加上長子又是族長,不說一言九鼎,也是沒人敢駁的。綺年在屏風後頭看了一眼,又看看滿面藏不住興奮的周三太太,咬了咬牙走出來,福身行禮:「綺年給叔祖父請安。給各位叔叔請安。」

周三太太笑嘻嘻來拉她的手:「一向沒見,侄女兒又水靈了些。」

綺年抽回手去,淡淡地向四老太爺道:「母親身子不適,大夫叮囑不能見風,不能勞累。綺年代母親給叔父請安。」說著又行了一禮,親手接了如燕端來的茶奉上,「叔祖父有什么話請講,容綺年回屏風後頭照看著,也好代母親傳個話。」

這自然沒有什么異議,誰都知道吳氏身子不好,整年的不踏出二房宅院半步,三不五時的就請大夫上門診治。何況今兒來了許多們叔伯,吳氏一個寡婦,是不宜覿面相對的。

吳氏由如鸝扶著在屏風後的椅子上坐了,聲音低弱地向四老太爺問了聲安:「不知四叔父今日前來,所為何事?」

四老太爺摸了摸白胡子,咳了一聲清清嗓子:「侄媳婦,按說你們二房的事,我一個四房人輕易也是不c手的,只是今日這件事不是小事,說不得也只好扯著這張老臉來一趟了。二侄兒已是去了兩年了,這無後的事,你打算怎么辦哪?」

果然上來就是這事!吳氏也急了,顧不得多想,張口便道:「如今有綺兒在,怎說無後呢?」

綺年一下子沒攔住,心里暗叫不妙,果然四老太爺把臉一拉:「無子便是無後!一個女孩兒家的,難道還能承香火嗎?真是糊塗!怪道三房必要我出面,果然我若不來,你們二房豈不是要絕了後嗎?」

三老爺在旁邊哼了一聲,添油加醋道:「叔父您看,二房娶的這婦人糊塗不賢到何等田地!依著侄兒淺見,只該休了才是!」

吳氏聽見一個「休」字,氣得登時就要站起來,卻是一陣頭暈只能靠在椅子上。綺年趕緊按住她,低聲向如鶯道:「去拿參片來!」轉頭朗聲向屏風外道,「母親請問三叔,這『休』字從何而來?」

三老爺嗤道:「無後豈不犯了七出之條,還要再問?」

吳氏嘴里含了如鶯取來的參片,聽了這話又氣得眼前發黑。綺年看著不好,低聲道:「娘,犯不著動氣,您坐著就是。」揚聲又道,「母親請問三叔,可知『三不去』是什么?」

三不去,與七出相對,指的是在三種情況之下,即使女子犯了七出,也不能休棄。這其中第一條,就是曾為公婆守孝三年者,不去。

三老爺登時沒了聲。二房老太爺早死,這個就不說了,但是老太太去世之時,吳氏卻是足足的守了三年孝,還服侍病重的丈夫長達七年之久。無後這事,對周家稍微熟悉一點的就知道,其實是二爺周顯生身子弱的緣故,實在說不到吳氏身上來。

三太太眼珠轉了轉,忙笑道:「三爺方才那是話趕話說上了,也是為二哥沒兒子的事著急不是?二嫂是賢惠人,自然也想給二哥過繼一個兒子,將來香火不絕才是正理。」

一席話提醒了三老爺,馬上改口道:「不錯。二哥無子,我這做兄弟的著急得很。如今我有兩個兒子,就把揚哥兒過繼到二房,替二哥承繼香火,撐起場面來。」

綺年冷笑了一下,不緊不慢道:「按《大宋律例》,立何人為嗣,該是我母親做主。三叔雖是好心,也怕外人議論三叔越俎代庖,謀奪我二房的家產呢。」

三老爺滿臉通紅,一拍桌子:「一個女娃兒,如此口嘴犀利,是何家教!我少不得代二哥教訓你!」

四老太爺也有些不悅:「女子以貞靜嫻雅為要,這般利嘴利舌,非家之福。」

吳氏氣得渾身顫抖,勉力提高了聲音:「三房只有兩個哥兒,揚哥兒是長子,下頭雲哥兒又小,我二房是斷不能奪三房長子的。」

四老太爺面色稍霽:「這方是家宅和睦的意思。三房也是好意,雲哥兒身子健壯,且——」眼睛向周三太太看了一眼。周三太太笑吟吟接口:「二嫂放心,前兒才診出脈來,我這肚子里竟又懷了一個,若生出來是個哥兒,我家依然是兩個兒子。想是二伯伯地下有知,曉得過繼了揚哥兒我三房子息就單薄了些,特地給我求的兒子呢。」

四老太爺點了點頭:「侄媳婦你身子不好,若抱個小的,養起來也難。揚哥兒已十六了,進得門來立刻就能撐門立戶,豈不是好?如今你公婆皆不在了,我托個大,就定了罷。」

吳氏氣得兩淚交流。綺年眼看這樣不成,揚聲答道:「我母親說,叔祖父一片慈心自然是好,只是這過繼之子理應由我母親擇定才是。叔祖父與三叔都是讀過書的,難道沒有看過《律例》么?」

三老爺急得要死,拍著桌子罵道:「這立嗣大事,哪里有你一個丫頭片子說話的地兒?」

「三叔這話侄女可不敢當。方才已說了,我母親身子孱弱,只怕隔著屏風說話三叔聽不清楚,才由我傳話。我所傳皆是母親之言,卻非我胡亂c嘴。」綺年冷笑,「難道三叔覺得,這立嗣之事我母親也不能說話?」

三老爺一時又被噎住。三太太卻笑起來道:「這事自然是要二嫂發話的,只是四叔如今是咱們幾房唯一的老太爺,二嫂素來恭孝的人,想來也不會忤逆長輩的。還是二嫂已然挑定了要過繼的人?」

綺年此時是真的後悔,後悔自己把事情看得太輕了。總覺得《律例》上已然說得清楚,卻低估了這些無賴的本事,竟然拿著四老太爺的輩分來壓吳氏。最糟糕的是,吳氏沒有早定下嗣子的人選。現在看來,三太太前頭說的什么入贅只是幌子,立嗣才是殺手鐧!

三太太聽屏風後頭半晌沒有動靜,不由得笑了起來,一推周揚年:「快去給你母親叩頭。」

周揚年打一進來就兩眼滴溜溜地四處打量,眼睛只粘在丫鬟們身上。這時被三太太一推,趁勢就跪到地上:「兒子給母親請安。」

立嗣子吳氏撒手

吳氏一口氣沒上來,登時就要暈過去。慌得楊嬤嬤一把抱住,連掐人中,屏風後頭亂成一團。

三太太聽見動靜,忙著要進屏風里來:「哎呀,二嫂這是怎么了?」

吳氏剛剛醒過來,見她湊了過來,伸手指著,只是說不出話。綺年看吳氏一張臉已經變得慘白如紙,心里一怒,厲聲道:「如鶯,把三嬸嬸請出去!」

「哎呀——」三太太看吳氏氣若游絲的樣子,心中竊喜,表面上卻抽出條帕子掩住了臉,「二嫂你可要保重身子,揚哥兒還沒孝順你呢——」

綺年恨不得上去給她一記耳光,只是知道這一耳光要是打上去麻煩更大,正在強自忍耐,就聽外頭小廝報進來:「七太太和立年少爺來了。」

李氏由周立年攙著進來,見屋里亂成一團,怯怯地向四老太爺先行了個禮:「四叔父也在?」周立年也跟著行禮。

四老太爺看亂得不堪,心里也有些不悅,咳了一聲道:「七侄媳婦怎的來了?」

李氏看了兒子一眼,道:「二嫂前些日子說,要把我家立年過繼到二房——」

話猶未了,三老爺已經跳了起來:「什么?過繼立哥兒?」

屏風後頭綺年和吳氏也怔住了,一時間廳里眾人都靜了下來,只聽李氏怯生生的聲音:「是。二嫂原說年前便要請族里長輩來主持這過繼之事,怎的——二嫂今日就請了四叔父來,莫非今日就要定下此事么?」

吳氏喜出望外,本來還有些不願過繼的,此時卻只覺七房如同雪中送炭,一時連說話聲音都響了些:「雖不是我請來的,不過四叔父既然今日在,不妨就先把事情定下。說起來這幾日開宗祠將立哥兒寫在我二房名下也好,免得今年祭灶之時無人主持。」

自來女不祭灶男不拜月,自從周顯生過世,二房去年便無人主持祭灶之事,若過繼了周立年,自然就由他來祭。

三老爺大怒:「胡說!四叔父做主,已經將我揚哥兒過到二房了,又關七房什么事!」

綺年接口冷笑:「母親請三叔回去翻翻《律例》罷,究竟過繼哪個,母親是做得了主的。四叔祖今日前來,不過是擔憂我母親只顧傷心,誤了立嗣大事。既然我母親已經挑定了嗣子,四叔祖自然也就放心了。何況我母親怎能奪人長子,少不得多謝三叔三嬸的好意了。」

三老爺氣了個仰倒,卻又無話可說,只拿眼去看四老太爺。四老太爺捻著胡子一時不語。三房確是許了他些好處,求他來說句話將兒子過入二房。只是他也明白,按《律例》所寫,二房確是可以自擇嗣子。若是二房不立嗣,他自然要說話,如今二房已擇定了七房的兒子,他又何必再出來攪這一趟混水呢?縱然二房的家業落在三房手里,也分不出多少來給他,傳出去怕還落個欺凌孤兒寡母的名聲,卻是不值了。他房里兒女雙全孫輩繞膝,家業也豐厚,且多少年名聲也好,實在犯不著為了些小利把多年的臉面失了。

四老太爺想到此處,站起身來道:「既是侄媳婦已經擇定了要立哪個,很該早說才是。如今我也放心了,便趕著這些日子開了祠堂將此事辦了,也好有個祭灶的人。」說完,帶著自己的兒子轉身便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