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2-111完結(1 / 2)

☆、102

開庭的那天早上,黎舒早早起床,將自己打理好,在鏡前足足站了幾分鍾。

他頭天讓榮耀錦幫他拿了喜歡的西裝來,又非要安妮找最熟的造型師給他剪發,他看起來容光煥發,除了太瘦,幾乎看不出曾受傷害的痕跡。他那副樣子,不像是要去打官司,倒像是去發布會一樣平常。

拉開房門前,他再次整了整衣領和袖口,閉上眼,淺慢的吸了一口氣,他想至少現在出現在人前時,應該保持微笑的。

「起來了!」

門一打開,門外站著的鄭鳴海對他點點頭,拉起他的胳膊就走,一旁的魏蕾和安妮快步跟上來,高跟鞋踏得噠噠的響。幾人默不作聲的穿過走廊,黎舒在電梯來之前卻攔住魏蕾和安妮:「你倆不要去。」

魏蕾正要開口辯解,黎舒伸手輕拍著她的肩,認真道:「你是女人,不要去。」

這時電梯門恰好打開,榮耀錦見狀,也伸手將她倆攔在外面。

「都什麽時候了,跟我說這個?!」魏蕾急了,趕緊伸腳擠進電梯,「不行!我要去!」

「伯母也非要來,我勸了好久才勸住。」關上電梯,榮耀錦無奈的搖搖頭,既為魏蕾也為黎母,他對黎舒解釋著,完全沒有介意鄭鳴海摟在黎舒胳膊上的那只手。同時他還拿出墨鏡架在黎舒鼻梁上,順手幫他撥了撥劉海,滿意的笑笑,「我就講少了點什麽,特意回去拿。」

極黑的鏡片擋住光,瞬間黎舒幾乎什麽也看不見──他不安的張了張嘴,鄭鳴海摟緊了他的肩膀,下巴抵在他的發上使勁的蹭了蹭,要他安心。

沒有什麽時刻能比現在更安心,電梯門打開後,迎接他的是洶涌的人群、無數的閃光燈、可怖的喧嘩,但鼻梁上的墨鏡,身邊緊挨著他的兩個男人,一前一後,仿佛圍成一個看不見的牆,把周遭的一切隔絕開來,讓他的眼,他的手,他的腳步,都只跟隨他們。

當黎舒站在原告席上時,他褪下墨鏡,平靜的直視前方,因他能感到來自身後愛人和朋友的目光。

周東看起來就沒那麽好了。

這次開庭不公開,法庭上除了最後一排特許的記者,就只有原被告雙方和他們的親屬,周東那邊,一個都沒來。

作為嫌疑犯,他的雙手被拷著,鼻梁上依然架著眼鏡,斯文的臉上始終面無表情,比起從前來,他實在瘦了太多,手臂上青筋曝露,他挺直腰背,微微低頭,凝視著黎舒的方向, 對於指控沒有任何反應,仿佛傷害過別人的並不是他。

黎舒卻要面臨一輪又一輪的詢問與罪證,好容易在記憶中淡化的一切,被逼著要在眾人面前撕開。

「不──!我沒有約他!我沒有!」

「我跟他沒有任何關系──我沒有答應過他,我沒有!」

「不記得,我不記得,他一直蒙著我的眼睛──」

冷汗順著額頭不斷的往下滴,黎舒的面色越來越蒼白,鄭鳴海和榮耀錦也握緊了拳,陳柏鎮定的提出抗議,「被告律師的問題完全是對我當事人的惡意揣測,誹謗!我的當事人在當時受到被告持續五十幾個小時的羞辱、囚禁、毆打與強奸,我的當事人受打擊過大,以至於後期患上抑郁症,記不清案情細節實屬正常,而且,」陳柏頓了頓,呈上新的證據:「g據新的證據表明,周東家中藏有大量違禁葯品,在囚禁我當事人期間,對其實施強行注s,使其j神錯亂,失去抵抗能力。」

黎舒渾身一顫, 律師手中的照片,在電視劇上被放大許多倍,黎舒清楚的看到自己手腕上扎出的青色針眼。

過了這麽久,他終於開始懷疑自己的確遺忘了什麽,直到此刻,突然間那些記憶全都涌了上來。

你信不信,我玩不死你。

身體完全失去控制,滅頂的欲望,如墜深海,躲無可躲。

黎舒終於想起那天的情景,他瞪大眼睛,眼前的一切忽然靜默無聲,他只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如那日一樣沈滯艱難,還有心底一聲聲無法喊出口的呼喊。

周東扶了扶眼睛,他微埋著頭,視線始終粘在黎舒身上,「大年二十九的晚上,黎舒約我出來。」

「我聽到之後很興奮,很久不見他。當時我家正在團年,我卻著急要去見他,父親為此大發雷霆,說我不孝,不許我出門,為此我在家中大吵一架。在父親面前,我一向不敢忤逆他,但是那晚,我必須去見黎舒,」周東面露戚色,深深的看著黎舒的臉,聲音低沈暗啞,似含了無盡嘆息,「我想跟他道歉,跟他說我愛他。」

「我跟黎舒來往的事,沒有能瞞住父親,他早就警告過我,那天自然不讓我走,甚至說如果我踏出家門,他再不認我。」

「我與黎舒的開始並不是太好,因為《淝水之戰》遲遲過不了審核,投資方來找我幫忙,我在酒會上遇見黎舒。」

「我那時並不太認真,接近他是出於對他多年的好感,我喜歡他的歌,但並不是愛情。我最初只是跟他說,我可以幫你,只要讓我接近你。」

「最初他看起來也並不抗拒,我想這跟很多時候一樣,你情我願,各取所需,這不過是場游戲一場交易,一次希松平常的潛規則而已。」

「可是很快我就陷進去,我至今也不明白這是為什麽。當我為他弄到批文時,他終於同意跟我上床。我真的沒有想到,那天晚上我抱著他,兩只手都在抖。」

「我求他留下來,我想真正的得到他,而不是就此別過,再無關系。」

「他卻笑我太過認真,說只想玩玩的明明是我,現在講什麽感情。」

「我跟他說我愛他,就算他不愛我,現在還有別人我也能接受──可是他說,」周東深深的看了黎舒一眼,摘下眼鏡,揉了揉鼻梁,臉上露出脆弱的神情來,語氣更是惆悵,「他說他只愛能為他付出一切的男人。」

「你──你閉嘴!!」黎舒氣得漲紅了臉,他捏緊拳重重一捶:「你胡說八道!!」

陳柏也提出抗議,後面的一群記者席嗡嗡響著,閃光燈哢嚓哢嚓的閃,「肅靜!肅靜!」法官皺著眉敲錘,「請原告保持冷靜。」

周東仍可按照他的節奏陳述,他戴上眼鏡,對黎舒露出無奈的笑,「我知道對你而言g本不算什麽,可是對我而言,是真真切切的愛情。」

「大年二十九的晚上,我第一次背叛我的父親,我的家庭,不顧一切的離開家門,我曾鄭重的答應過他,此生會遵照他的意願走。」

「我趕去見黎舒時已經過了約定時間,我很怕他已經離開,一路飛奔找到他說的地方,卻看見他躺在地上。」

「那一瞬間我想死的心都有,緊張得快瘋了。我承認當時我有私心,發現他只是暈厥,沒有大礙之後,我決定不通知任何人,單獨把他帶回我的別墅,讓家庭醫生來看他。」

「他很快醒來,急著要走,但站起來暈頭轉向,只能躺下來休息。我照顧了他整整一個晚上,雖然醫生說沒什麽大問題,但我還是以刻都不敢合眼。第二天很早他就醒了,那時候天還沒亮,他跟我說謝謝,說他要走,就像當初我們遇見的那個晚上一樣。我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約我出來,給我希望,這時候又毫不留情的要走。我挽留他,跟他道歉,說我要求不多,我們可以做朋友──」

「我再次將電影的批文給他,我承認這件事情上也有我的不對,我不該拿此要挾,我說我願意為他做一切事情,但他卻說……」

周東的聲音開始顫抖,他痛苦的閉上眼睛,說道:「他卻說他情願跟我上床,然後兩不相欠。」

「他高傲的看著我,明明是他先脫衣,是他要求我,看著我時卻視如螻蟻,我不要這樣,我要得到他。我生平第一次感到如此煎熬,他簡直要把我逼瘋!」

「我不能就這樣失去他。當他又想利用完我之後就離開我時,我的腦子里只有這個念頭。」

「我不許他走,把他的手和腳都綁起來,不要他離開,我想多給我點時間,他就會習慣我。我是真心實意愛他,想對他好,我不想他太累,不想再讓他獨自面對娛樂圈,我想保護他,給他最純粹的環境──黎舒,我這想法有錯嗎?你當初跟榮耀錦在一起,不也是這樣嗎?為什麽換了我就不行?!」

「你閉嘴!你這瘋子!!」黎舒破口大罵,氣得渾身發抖,「你憑什麽這麽對我??我沒約你!我跟你沒關系!什麽關系都沒有!」

周東簡單的敘述,聽得黎舒冷汗淋漓,他捂住頭大吼,記憶如凌亂的碎片一樣涌來,扎得他頭痛欲裂,「滾,滾開!」

「你不要騙自己了,黎舒!」

「我承認是我不對,我不該不許你走,但你忘了嗎?你是喜歡的,你也說跟我在一起沒有任何壓力,他們能給你的我都能給你,你為什麽就不肯給我機會,你為什麽非要逼我?!我不在乎你利用我不在乎你不愛我我只要你留下來!!」

「住口!我什麽時候這樣說過!!」

「我與榮耀錦有什麽不同?!」周東漲紅了臉大吼,眼睛死死盯著黎舒,頗為瘋狂。這些話他在之前的口供中從未說過,說著說著,似被自己給感動了,眼淚都快掉下來,「又跟你當初都能接受他為什麽現在就不能接受我?我只是想愛你──」

「閉嘴你這瘋子你聽不懂嗎?不可能──我不要你,我不需要你聽不懂嗎?!」

「鳴海,我沒有撒謊,是他騙人。」

黎舒無力的坐在椅子里,法庭上一度場面失控,只得暫時休庭。他垂著頭,雙手雙腳都不停的抖著,房間內只有鄭鳴海,榮耀錦守在門外堵住了記者,鄭鳴海蹲在他面前,捧起他的臉,深深的看著他,一語不發。

「你還記得我們剛認識的時候嗎?我一直不敢跟你說我為什麽退學,那時候他們就這樣冤枉我──」

「我沒有做我什麽都沒有做為什麽要這樣看我!!」

鄭鳴海輕輕摩娑著黎舒顫抖的雙唇,沈聲問:「愛我嗎?」

「我愛。」

「我是他的前任男友,」門外的榮耀錦被記者團團圍住,表情鎮定,絲毫沒有畏懼和介意閃個不停的白光,他整了整領帶,平靜的說:「我與黎舒同居多年,是彼此唯一的愛人。」

「榮先生!榮先生!請你解釋!你已經結婚,為什麽今天還來?!周東說的是真的嗎?!」

「我當然要來!」榮耀錦提高聲調,將手一抬,要記者安靜,隨後他微低著頭,直視一個攝影鏡頭道:「在我結婚前我們已經分手。但他依然是我最重要的人,是榮氏多年來最重要的歌手,我當然要支持他,信任他。黎舒從來沒有必要做這種事情──至少他身後,還有我。」

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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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3

即使在決定與黎舒結婚時,榮耀錦也沒有想過會當眾出櫃,公開與黎舒的關系。

今天做了,卻恍然發覺,它並非是想像中那麽艱難。

只是為時已晚,記者已經被請出去,榮耀錦站在門外,沒有勇氣推開那扇門。

他的心空空盪盪,終於意識到他這多年的堅持是多麽的可笑,多麽的不值一提。

他閉上眼睛,仿佛看見黎舒漲紅了臉,說如果這是我要付出的代價,我願意承擔,不要讓我後悔,不要讓我覺得這十年是錯的!

可惜那時候他沒能意識到他是真的會失去他。

一門之隔,黎舒如今已經不再真正需要他,只需要他。

就這麽幾秒的時間,榮耀錦腦海中閃過許許多多過去的畫面,酒吧里在鄭鳴海身邊唱歌的黎舒,被鄭鳴海背著的黎舒,在他懷中忐忑又迷惘的黎舒,還有那個在酒店大堂里彈奏李斯特的黎舒──

榮耀錦深吸口氣,習慣x的揉揉鼻梁,他要清醒一些,現在不是被情緒纏繞的時候,他要做到他該做的事,站在他該站的位置。

「尊敬的審判長,我的當事人黎舒是一位男x,著名歌手,倍受矚目的明星,同時,他也是一位已經公開x向的同x戀者。他有他熱愛的事業,也有真心相待的同x戀人,因他的優秀,因他的坦誠,人們並沒有因他公開x向而輕視他,熱愛他的歌迷更是一如既往的支持他。

然而不幸的是,今時今日,他卻要因遭受拘禁、虐打、強奸而站在法庭上!」

陳柏沈著冷靜的聲音在法庭上響起,下午重新開庭後,很快就到總結陳詞的時間,黎舒坐在位置上,微闔著眼睛,法庭上方有一排透亮的玻璃窗,午後的陽光強烈,連空氣中浮動的微塵都可看清。

他感到自己在逐漸的放空,仿佛已不辯方向,聽不到也看不到周圍的一切,卻將空氣中的微小顆粒看得清清楚楚,它們看起來盡然有些像宇宙,像星空,無邊無際。

「他為此付出的代價,不僅是身體的傷害,心理的恐懼,而是時間都不能撫平的創傷!他的手毀了,骨折的後遺症將讓他再無法像從前那樣彈奏鋼琴;他的嗓子也毀了,聲帶不可逆的創傷,或許要花好幾年的時間才能恢復──這對於一個才華橫溢,正值創作巔峰的音樂家而言是多麽殘忍的事!可是不光如此,只因黎舒不願受到被告人周東的脅迫與控制,他站到法庭上,把所有的傷痛與屈辱展現出來給全世界看,這對一個流行巨星來說,不止是一個刑事案,而是一個毀滅x的丑聞!」

「我們不難想像其後果的嚴重x,它對於黎舒的事業,對於他多年建立起來的形象,都是毀滅x的打擊!

然而他還是來了,在受到傷害之後,他沒有退縮妥協,沒有因他所擁有的一切而害怕與罪犯做斗爭,財富、聲名、事業、甚至愛情,他都可以不要,他要的是法律的公平、正義!」

「懲惡,讓罪惡的人付出應有的代價──這是黎舒所堅信的事。所以即使他是男x,即使他所受到的傷害沒有明確的法律界定,他也依然選擇相信法律!我不得不說他是多麽的勇敢,被告人周東,正是看准這一點,才肆無忌憚的傷害他。在他的心里眼里,沒有公平公正可言,沒有法律道德可言,只是因他手中握有權力,他就可對他人做出如此x質惡劣的犯罪,最後還在法庭上冠以所謂愛的名義,故意造謠,將他單方面的強制行為誤導為交易!」

「真是無恥至極!所有的證據都表明他對原告犯下不可饒恕的罪,他無法洗清,就妄圖以污蔑的方式來脫罪!如果我的當事人有半分類似的想法,他怎麽會在今日賭上一切也要將被告送上法庭?」

「我的當事人黎舒,他是明星,是同x戀,不代表他就比任何人的權利更少,他的人身安全,他的尊嚴就可以被任意的踐踏。人生而平等,法律應給予我們每一個人,這個國家每一個公民都應受到它無私的、公平的對待。被告周東知法犯法,藐視他人權利尊嚴,藐視法律的尊嚴!懇請審判長,給予被告應有的懲罰!」

黎舒依舊閉著眼睛,左手五指輪番輕輕敲擊著椅子扶手,姿態優雅得好似在撫m鋼琴。

周圍的聲音漸漸遠去了,法官宣判的聲音,顯得遙遠而不真實,更別提人群炸鍋一樣的聲音,黎舒知道它們發生了,就在那里,但它們又似全然與他無關;他豎起耳朵,仔細聆聽周遭的一切,它們像潮水一樣遠,倒是指尖仿佛能夠發出聲音,熟悉的指法,熟悉的旋律,就算沒有琴,也一樣有音樂在耳邊響起。他努力的想那到底是什麽曲子,孤獨而優美的吟唱,能讓人忘卻所有的痛苦,仿佛置身靜午後,陽光與微風正好,只有鋼琴聲與樹葉沙沙聲響。

「我們贏了,黎舒,他判了三年。」

鄭鳴海走到他身邊,捏緊他的肩膀,在他耳邊道。

「走吧,跟我回家。」

法庭上已經空了,連記者團都已被請出門外,黎舒茫然的點點頭,起身要走,誰知剛一邁步,雙膝一軟,差點跪了下去。

「黎舒!」

到此刻,黎舒才發現自己已是大汗淋漓,襯衫粘在背上,難受至極。

鄭鳴海和榮耀錦幾乎同時拉住了他,榮耀錦掏出手帕幫他拭了拭額頭的冷汗,展臂要將他摟在懷里。

走,回家。

黎舒沒有接受鄭鳴海或是榮耀錦的擁抱,他倆一左一右的扶著他,幾乎是架著他往前走。門一打開,下午刺目陽光迎面而來,記者端著相機舉著話筒已將門口堵滿,外圍還有一波又一波的人往這邊涌,保安完全攔不住了,他們站在法院門口的高階上,只見黑壓壓一大片的人頭,發瘋似的往前涌,光是看都眼暈。

保鏢在前面開道,但依舊是杯水車薪,鄭鳴海挺身向前,他身材高大,可將黎舒半個身子都護在身後,一點一點的往前挪。榮耀錦則站在黎舒另一邊,他展臂緊緊摟著黎舒的肩,半側著身體擋住了人潮,同時抬手撥開那些快支到他臉上的話筒和鏡頭。

場面太過混亂,榮耀錦覺得自己一生都沒有像此刻一樣緊張過,怕過,他緊緊摟著他懷里的人,這是他今生的至愛,曾經發誓守護的人,但如今他要他面對的這整個世界,無窮無盡的人,聲音,一雙雙窺探的眼和譏諷的臉,它們全是赤裸裸的惡意和傷害,就連那些號稱愛他的人,為他淚流滿面的人,此刻也在一步步向他緊逼!

榮耀錦從未如此無力過,他終於發現自己發過的誓有多可笑,他以為自己能夠給他整個世界,也以為黎舒遲早會承認他離不開自己,可事到臨頭了才發現,他能夠給他的,不過只是一雙能夠護著他的手。那些愛他的人,他們不會知道此刻黎舒需要的不是熱切的表白也不是聲嘶力竭的吶喊支持,他只需要安靜,需要足夠的空間與時間,讓他靜靜的消化療傷。就算他再堅強想得再開,也需要漫長的時間來慢慢的忘卻,這是十分艱難的事,但並非不可能,因為他始終擁愛。

可究竟什麽是愛?

榮耀錦的心中第一次浮現出這個念頭。

並不是說他對自己的感情有所懷疑,相反此刻他無比清晰的知道,就算他擁有黎舒一切的時候,他也沒有像現在一樣,有無限的愛意在身體中流轉,多得整顆心都盛不下,要沖出軀殼,要從靈魂之中滿溢。他汗流浹背,眼角有些淚濕,對,此刻是窘境,仿佛他們已經走頭無路山窮水盡,可誰說這又不是永遠值得紀念的一刻?

榮耀錦突然轉身,用自己的身體抵擋住人群,黎舒緊緊抱在懷中,帶著笑意道:我愛你。

☆、104

幾乎毫無預兆,榮耀錦突然將黎舒死摟在懷中,十指掐緊,黎舒的肩膀給他猛的箍得生疼。黎舒一愣,張大眼睛,完全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一人瘋狂的沖過來,往榮耀錦身上撲!

「阿錦──!!」

黎舒連退幾步,撞在身後保安身上,慌亂之中,只見鄭鳴海和幾個保安趕緊把那人拉開,而榮耀錦膝蓋突然軟倒,渾身一沈,幾乎所有的重量都壓到黎舒身上。黎舒咬牙穩住,也用力回抱住他,雙手往他腰上摟緊,本能的想把他拉起來,沒想到居然m到濕轆轆一片──他滿臉不解的舉起自己的手,只見滿手的紅色,都是血。

霎那間黎舒腦中一片空白,榮耀錦的頭靠在他肩膀上,他清楚聽到咬緊牙關的悶哼聲,接著榮耀錦如同往常一樣,在他頸側輕啄一口,仍是萬分溫柔:寶貝,小心。

「──阿錦!!」

黎舒對著沾滿鮮血的手掌大喊,他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的手顫抖著,仿佛已經不是自己,沒有任何知覺。透過指縫他看見一張瘋狂扭曲的臉,一雙帶著刻骨恨意的眼睛,一個陌生的男人高舉著雙手,鮮紅的刀尖在刺目陽光中盲目的揮著,他亦如黎舒一樣吼著:我要殺了他!騙子!騙子!我要殺了他──!他給男人c了,我要殺了他!!

這事不過就短短幾秒,誰也沒弄明白怎麽就會突然沖出這麽個人,鄭鳴海反應過來,一腳將他踹倒在地,幾個保鏢也一起將他摁住,那男人嘴里還沒消停,一直咒罵著黎舒。

人們尖叫著退開,密集的人潮瞬間出現一塊突兀的空白,那把沾滿鮮血的刀被甩到一旁,在地上反著光,黎舒跪在地上,張皇無措的抱住榮耀錦。

「阿錦,阿錦,」他拍打著榮耀錦的臉頰,他的臉煞白一片,渾身不停抽搐顫抖,暗紅血y很快淌染透西裝,淌到地上,黎舒也發了瘋一樣的大喊:「阿錦──!!」

榮耀錦忍著劇痛,嘴角扯出一個扭曲的笑,仍是念著那幾個字:寶貝,小心。

阿錦,阿錦,阿錦!!

黎舒蜷縮在椅子上,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手術室門上的紅燈。

它還沒有熄,距離送榮耀錦進去的那一刻,已經太久太久。黎舒瑟縮著,渾身都在發抖,小小的紅色燈光在他眼中已被放得無限大,那是下午在陽光下閃著寒光的紅色,是從榮耀錦身體里流出來的血;是在救護車上兩人雙手交握,十指緊扣時唯一的顏色。

這一切來得太快太猛,誰也不曾預料的事,不可能發生的事,就在一瞬間發生。

黎舒的眼前浮現出榮耀錦的眼睛,在送他進手術室前,他努力的睜開眼看著他,痛成那樣也要強撐著,連眨都舍不得眨。黎舒只覺得榮耀錦從未這樣看過他,就連曾經他同他發誓,要一輩子愛他時也沒有。

記得黎舒還笑著想,一輩子那麽長,誰知道呢?

可如今,他這一閉眼,或許真就是生離死別。

黎舒的心尖銳的痛起來,他抱住頭,雙手捶著自己的腦袋,他想起林義,想起曾送他走時的樣子,灰敗的膚色、冰冷的軀體,任他怎麽喊,也再無法睜開的眼睛──不要,不要!!曾經人人都以為死亡是如此遙遠的事,但一旦經歷,就會知道它其實非常的近,它真的會永遠奪走你身邊的人。冰冷的恐懼感順著四肢迅速蔓延至全身,黎舒仿佛被人掐住了喉嚨,張著嘴大口大口的吸氣,卻什麽也無法吸進肺里。

手術室的門開了,大夫搖著頭走出來,黎舒沖過去抓住他的衣服,慌亂的問:「醫生他沒事是不是?救救他!我求你救救他!!」

醫生無奈的搖搖頭,神色嚇人,黎舒一看,激動得差些就要給他跪下,醫生只好拉著起他安撫道:「會救,會救,但他傷到要害,現在情況危急,你們誰是家屬來簽個字。」

「我簽!」黎舒一把奪過通知單就要寫,醫生卻遲疑的摁住他,「直系血親或者配偶才行,」說著他四下張望著,「來了嗎?這都幾個鍾頭了?!」

「醫生,榮先生的家人都不在北京,他們正在趕來的路上,一時半會兒還到不了。」魏蕾在一旁解釋道,同時順手輕輕抽出通知單,扶住黎舒,「醫生,請務必……「

「喔,對,對!」黎舒失神的張著嘴,對啊,他都忘了,他簽字也沒用的,只能抓住醫生又懇求:「請你救救他,救救他!」

「我們會盡力,盡力!」畢竟人命關天,醫生也不再多說,轉身回了搶救室,護士見黎舒跟上來,趕緊關上門,黎舒碰了一鼻子灰,他機械的捶了幾下門,身體便靠在牆上,慢慢的往下滑。魏蕾試著將他拉起來,可黎舒完全癱坐在地面上,拉也拉不動。凝固的暗紅血y沾滿了他的衣服,襯衫甚至粘在他的皮膚上,他一動不動,滿身狼藉,若不是因為臉上緩緩流下的淚,幾乎要讓人以為他也受了重傷。

魏蕾無奈蹲到他身邊,拿出濕巾替他擦臉,輕聲道:「我讓安妮去取衣服了,你先把衣服脫下來,換了之後要去公安局,今天這事已經立案了。」

魏蕾頓了頓,黎舒現在的狀況,確實無法再承受更多,但她又不得不告訴他實情:「鳴海也受了輕傷,他還在公安局,要過會才能過來。今天那個凶手,瘋瘋癲癲的,一會兒說認識你,一會兒又說你騙了他,還要再查……」

「另外,周東正式提出上訴了,說是一審量刑過重,這官司還有得打。」

「外面還守著很多記者,今天這事……我幫你都擋回去了,但是,警察和法院躲不掉。」

「不……」黎舒緩慢的搖著頭,眼睛再次瞟向手術室的門梁,「我不要換,我哪兒也不去,我要在這里等他。」

「你聽我說……」

「不要再跟我說別的事情,關我什麽事情,我什麽都不想知道什麽也不想!」

黎舒一張慘白的臉霎時漲得通紅,他抓緊了自己的衣服,啞著嗓子吼,對於魏蕾的關心十分抗拒:「不要再來煩我,隨便他們怎麽樣,隨便!!」

「你冷靜一點!」魏蕾拍著黎舒的臉,忍不住也含了淚光,勉強安慰道:「他不會有事的,你要相信。我知道你現在很痛苦,但還有太多的事要面對,黎舒,你冷靜點,不能垮。」

「你不明白,你不明白。我怎麽可能冷靜?!」

黎舒一把抓過魏蕾的手:「你看我在發抖,我害怕!你能明白他是什麽人嗎?他是我同床共枕近十年的愛人!!」

「我不敢想,不敢想!一想到他有可能再也不在這個世界上,我要發瘋,我要發瘋!!」

黎舒激動的拉著魏蕾的手往自己心口上打,仿佛這樣痛楚就能減輕些,「魏蕾,魏蕾!」黎舒閉上雙眼,眼淚止不住的往下掉,「我情願今天受傷的是我!是我!」

「我沒有要他來,他來了,我沒再給過他任何東西,我沒有。」

「他為什麽還是這樣……我欠他太多!」

見黎舒這麽難過,已經累到麻木的一顆心也跟著揪痛,就算她一直不喜歡榮耀錦,甚至痛恨他帶給黎舒的傷害,但此刻她也真心替榮耀錦傷感。

她把黎舒半摟在懷中,慢慢的拍著他的背,無聲的安慰著他。她已經說不出任何話來,任何話語都無法解釋現在黎舒所遭遇的一切,她抱黎舒的肩膀,閉上眼睛,模糊想起曾經的日子,他們沒心沒肺的擠在一起取暖,開開心心的唱歌,對未來充滿希望,誰曾想到,未來會是今天這樣?

魏蕾手都拍酸了,懷中的黎舒才漸漸平靜,她放開黎舒,再次想把他扶起來,黎舒卻仍固執的低著頭,完全拖不動。

她有些生氣,扳過他的臉想罵他,誰知觸手之處一片滾燙,黎舒滿面通紅,呼吸灼熱,很明顯發起了高燒。

阿錦,阿錦……

黎舒半闔著眼,一雙長睫毛不住的顫動著,干裂的雙唇中,反反復復就只念著:阿錦,阿錦。

「阿錦,阿錦!!」

焦急的女聲在空盪的走廊上響起,高跟鞋的踢踏聲紛沓而至,魏蕾淚眼迷蒙的抬起臉,只見榮耀錦的母親匆匆趕來,她撲到手術室門上,慌亂的敲著門,一聲喚得比一聲凄厲:「阿錦!阿錦!我的兒啊!!我的兒子呢?!」

☆、105

李曼薇抱著孩子,不能像榮耀錦母親那樣小跑,她邁著碎步跟進來,也是直奔手術室門前,拖著哭腔喊道:「阿錦!阿錦!!」懷里的嬰兒也驚得哇哇大哭,曼薇卻連兒子也不管,只知和婆婆一起砸門。

里面的醫生聽到動靜,見狀不禁開罵:「吵什麽!做家屬的現在才來!還有臉吵!」說著他又拿出通知單給她們簽字,又勸道:「病人隨時有生命危險,我們正在全力搶救。他很頑強,

身體素質也不錯,要是換了別人,他這麽重的傷,哪里拖得到現在。你們安靜點,就在外面等,不要離開。」

榮耀錦的母親早慌了神,在路上她已經知道兒子的傷勢,此時聽醫生這麽說,更加的絕望,「醫生,醫生!我想看看他,看他一眼!」

醫生看了看眼前哭成一團的女人和嬰兒,只好說:「現在只能一個家屬進去,隔著玻璃看一眼就走,不能影響治療。」

榮母趕緊點頭跟進去,蔓薇抱著孩子不讓進,伸長了脖子往里看,一手捂住嘴,一手抱著孩子,也是不住的掉淚。

見門開了,黎舒蹭的一下站起來,也往門邊湊,可惜還是晚了一步,只從半掩的門里瞄到眼里面的情景,人是半點沒見著,一旁的蔓薇皺皺眉頭,厭惡的看了他一眼,默默的退到一邊,一面流著眼淚,一面抖著手哄懷里的兒子,要他不要再哭。

黎舒愣愣的看著母子倆,下意識的往後縮了縮,仿佛在害怕。

李蔓薇看也不看他,自顧自的說了句,「在家的時候,阿錦只要一抱寶寶,寶寶就不哭了。」

她埋下頭,臉頰碰觸著嬰兒r嫩的臉頰,淚水也混在一起,看起來可憐極了,她喃喃自語道:「阿錦,寶寶會叫爸爸了,你聽見了嗎?」

黎舒這還是第一次看見榮耀錦的兒子,高高的額頭,微翹的下巴,簡直就像舊照片里的小榮耀錦,當真是血脈相連的親父子。

黎舒一眨不眨的盯著嬰兒看,想起他們曾經為孩子的事吵過架,他不明白為什麽榮耀錦這麽想要小孩,鄭重其事的對他說過跟我在一起就沒有孩子,別說結婚,代孕領養都不行,那時的他驕傲而矜持,他認為自己是對的,榮耀錦無奈的笑著,捏著他的臉說你啊,還太年輕,過幾年你就懂了。

榮耀錦的母親失魂落魄的慢慢走出來,她至今仍然不敢相信兒子出事,在她心里,她的阿錦從來都是她的驕傲,他那麽能干,簡直沒有什麽能夠難得倒他,他就是她生命中最大的支柱,怎麽可能有一天會倒下,還是為這樣的一個人。

她想起榮耀錦臨走前的情景,做出一副為了愛情媽都不要認的樣子,她氣得說要跳樓,她其實真的只是像往常一樣嚇一嚇她兒子,她知道他不會太過分,不會讓她太傷心,誰知阿錦就跪下來求她。

他信誓旦旦的說,媽,我會回來的,我永遠是你兒子,我發誓。

榮母捂著x口,撐著牆,看了眼自己的小孫子和兒媳,小家夥白白胖胖,像是知道父親出事,怎麽哄也哄不住,一個勁的哭;兒媳年輕漂亮,懂事又聰明,更是真心愛自己的兒子,此刻哭成了個淚人,也沒有忘記哄自己的孩子,做一個盡責的母親。她就沒明白,為什麽這麽可愛的兒子和這麽好的女人,都沒能栓住阿錦的心?!

「伯母,伯母!阿錦他──」

黎舒長大了眼睛,他抓住榮母的手,想張口問榮耀錦的情況,但聲音太抖,完全給卡在喉嚨里,「他、他、他怎麽……」

榮母這時才發現黎舒還在,她悲戚的臉瞬間變色,一把抖開黎舒的手,如避蛇蠍,尖銳的叫道:「你還在這里──!?」

「我──我──我擔心阿錦……」

黎舒從前就不知該如何面對榮耀錦的母親,何況現在,他手足無措,說話也結結巴巴,那模樣更惹榮母恨:「都是因為你!你還有臉擔心?!你這喪門星,我兒子哪里對不起你你要這樣害他!!」

她指著黎舒罵,尖銳的暗紅指甲幾乎都要戳到黎舒鼻尖上,黎舒更是驚恐,本能的想辯解,卻被榮母逼得步步緊退,僵硬的靠在牆上,一張臉白得跟醫院的牆壁一樣,他抖著嘴唇道:「我……他會沒事的!他沒事的!」

黎舒抱住頭捂住耳朵大喊,榮母越看越氣,突然扯住黎舒的頭發,發了瘋似的打:「你說沒事就沒事?!你還我兒子!你還我兒子!都是你害的!!我要你償命!你去死!去死!!」

榮母一向保養得當,看起來不過就40來歲的樣子,此刻卻像瞬間蒼老了十幾歲,毫無形象的張口大叫著,面容猙獰得可怕!

「住手,住手!」魏蕾趕緊沖過去拉開黎舒,她也不好跟撒潑的人理論,只想把黎舒拉開,誰知黎舒一動不動,就由著榮母打,害得魏蕾的手臂也給抓出幾條鮮紅的傷痕來,又急又氣,可總不能還手去打,只得干挨著。

「你憑什麽打我兒子──!!」

這邊癲狂的一幕,正巧落在剛趕來的黎舒母親眼里,她想也沒想,拎起包就往榮母身上砸,砸了之後又死命把她往外拉:「你瘋了嗎?!你憑什麽打他!」

榮母吃痛,一個踉蹌跌到地上,她還陷在癲狂之中,茫然的怔仲幾秒,回過神來看清來人,轉而對著黎舒媽媽怒罵:「你兒子把我兒子都快害死了!我還不打他!?他賠命都不夠!!」

「呸!活該!!要不是你,他們能有今天嗎?!我兒子有對不起你兒子嗎?!」

「那是他賤!呸!一個小北佬,還想纏我兒子一輩子?他能生嗎?蛋都下不了,還一點不知趣!!」

「你說什麽??你說什麽?!」

黎舒媽媽氣得滿臉通紅,撲上去又要打,榮母尖叫著往後退,嘴里已經不知道在罵些什麽,這邊蔓薇抱著孩子躲得遠遠的,孩子哭得太厲害,她也心急如焚,可只是冷冷看著,一語不發。

「住手!不要吵了!」

黎舒大吼一聲,他的雙眼大睜,布滿血絲,臉色看著白得駭人,「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我賠你──」他直愣愣的盯住榮母,一字一頓說道:「他如果死了,我也不會獨活。」

黎舒母親愣了幾秒,終於放開榮母,從地上站起來走到黎舒面前,抬手啪的一聲,狠狠地扇了他一耳光。

鄭鳴海急匆匆的趕來,看到的也是一副混亂場景,榮耀錦的母親坐在地上哭得太凶,身邊圍著兩個護士都勸不住,魏蕾則一直在勸不停抹著眼淚的黎舒母親,而榮耀錦的妻子抱著嬰兒坐在一旁,也是不肯走。

黎舒仍然縮在離手術室最近的椅子上,埋著頭看不清臉,光是垮著的雙肩,就足夠讓他感受到濃烈的哀傷氣息。鄭鳴海的手還很疼,傷口上了葯,包扎妥當,但還是突突的跳著疼,片刻都不止息。他的渾身更是冰涼,今天下午那短短的一幕,到現在都讓他心有余悸,赤裸而刻骨的惡意讓他恍然大悟,到了今天,他才突然明白,這世界遠比他想象中瘋狂。

而他愛的那個人,便是站在這瘋狂的中央。

他咽了咽唾沫,在黎舒身邊蹲下,單手捧起黎舒的臉,收斂了表情,輕輕摩娑著他的眉目,哄道:「先跟我回去好不好?」

黎舒緩慢的搖搖頭,呆滯的目光中並沒有鄭鳴海的身影,他自言自語道,「我要等他。」

鄭鳴海低下頭,沈默片刻,自顧自的拿了安妮取來的衣服要黎舒換。他一只手不方便,抖著手把沾滿血污的西裝從黎舒身上剝下,把干凈衣服給他套上。

安妮給他拿的是件棉質短風衣,衣領後面背著個大大的帽子,料子溫暖柔軟,鄭鳴海替他攏了攏衣領,埋頭低聲說話,眉頭緊皺,他舔了舔嘴唇,聲音嘶啞:「走,我們回家。」

或許鄭鳴海堅定、不容置疑的聲音感染了黎舒,他終於抬起頭,麻木的表情有了一絲松動,他張了張嘴,喉嚨里發出巨大的哽咽聲,喃喃的說了句,回家?

隨後突然崩潰,抑制不住的嚎啕大哭。

走吧。

鄭鳴海站起來,護士那邊勸不動榮母,也來勸他們:你們趕緊離開,這里不能這樣的,太亂了,現在救人要緊。

鄭鳴海點點頭,扶起幾乎已經暈厥的黎舒,轉過身蹲下,單手將黎舒托起,扛在背上。

他咬咬牙直起身上,在醫生護士、榮耀錦家人冷冷的目光中背著黎舒,慢慢的向前走,魏蕾也在一旁緊緊跟著,扶著黎舒的手臂。

在背起黎舒的一剎那,鄭鳴海邊心中有種奇怪的感覺,似乎周圍瞬間安靜,沈郁的一顆心也輕松起來,就連黎舒仍窩在他頸邊掉淚也沒什麽關系了,有那麽一刻,沒有愛也沒有恨,沒有不甘也沒有不忍,這些年來所有累積起來的復雜情緒都消逝,雙腿似踩在棉花上。

醫院的走廊有些暗,他們的身影後面拖著淺淡的影子,他們靠在一起慢慢的走著,一如往昔年輕的時候,滿心的莫名歡喜, 嘴里哼著歌,夜里唱完歌一起歸家的單純日子。

作家的話:

終於鼓起勇氣回來了。。。。周末去聽了音樂會再來完成下一章。。。我還是想把這篇寫完,冬天試著寫點新東西了~

☆、106

從離開榮耀錦的那一刻起,黎舒仿佛就陷入一場凄惶的噩夢,從未醒來。

他已經完全記不起當時究竟發生什麽,母親的臉、榮母的淚、幼小的嬰兒巨大的哭泣聲,無助的年輕女人,他們的影像無時無刻不在他的眼前轉,所有的人事糊做一團,像漩渦一樣步步緊逼,片刻都不得止息。

而到榮耀錦最後看著他的眼睛,他那雙沾滿血的手,更如夢魘一樣,他似在眼前盯著他,無時無刻的看著他,目光如同從前一樣,充滿痴迷。

他沒料到那日離開,就再也無法握住那雙曾緊握著的手。

榮耀錦的妻子和母親,在他並未完全脫離危險期的情況下緊急轉院,回到香港,從此再未允許他靠近他一步。

他已經很多天沒榮耀錦的准確消息,只知道他人還在,至少榮太太還沒發訃告,榮氏也沒崩。他去醫院求人,打探消息,除了惹來一幫記者瘋狂圍堵外什麽消息都不知道,只大概知道榮耀錦一直在昏迷中。

他忍不住胡思亂想,仿佛有把利劍,懸在榮耀錦的病床、和他的頭頂上,它隨時隨地會落下來,殘忍的c進他們的喉嚨里。

黎舒拖著疲憊的身體慢慢走到自家的房門前,身後跟著鄭鳴海。

鄭鳴海沒有來過他的家,盡管當初不是沒有機會,但黎舒提也沒提過,直到現在,他仍有猶豫,下意識的不願在鄭鳴海面前推開這扇只屬於他和榮耀錦的門。

鄭鳴海捏了捏他的肩膀,「把你送到,我也就放心了,晚上你早點休息。」

黎舒對他歉意的笑笑,隨即打開門,把他拉了進去,「進來坐吧。」

離開這個房子已經很久很久,但打開燈的那一剎那,黎舒有些恍惚,仿佛時光倒流,今晚仍與從前任何一個夜晚沒什麽不同,他不過是忙完回家,家里仍同往常一樣燈火通明,地板透亮,連露娜也像從前那樣奔過來喵喵的叫,圍著他的腳邊打轉,仿佛下一秒懶洋洋的聲音就會從樓梯那里傳出,你回來啦,又這麽晚!

當然,如今的樓梯空空盪盪。

黎舒抱起露娜,吻了吻它的頭,打開鞋櫃換鞋,他倆的拖鞋仍然靜靜的並排放在一起,就像他們從未離開過一樣。

「你這房子真挺好的。」鄭鳴海坐在沙發上由衷的感慨道。

黎舒也窩進他的專屬位置,揉了揉眉頭,望著天花板微笑著說:「是啊,當初我們為它不知吵了多少架,你不知他多計較,多霸道,什麽都要按照他的想法來,圖紙改了無數次,好容易才成現在的樣子。」

稍微緩過勁來後,黎舒站到窗邊,唰的一聲拉開窗簾,維港的夜色撲面而來,完整的從弧型落地窗映進客廳,深邃幽藍的夜空,伴著點點燈火,房間里略顯冰冷的黑白調子立刻生動起來,從房頂垂下的水晶吊燈也顯得更加剔透,散發著冷冽的光。

白色三角鋼琴靜靜的站在他身旁,露娜輕巧的躍上琴凳,喵喵的喚著黎舒,似在催他。

黎舒的嘴角微微浮起一絲笑意,對鄭鳴海輕聲道:「我最滿意的,就是這架琴了。」

北京的一切已經徹底結束,公司關了,工作室的所有東西也打包回了香港,看著這架熟悉又陌生的鋼琴,鄭鳴海心中也是感慨萬千,他故作輕松道:「你彈一個唄,好久沒聽你彈琴。」

黎舒已經很久沒m琴,他顧不上來,也因為手一直在養傷。醫生說關系不是太大的,畢竟他不是職業演奏家,就算不能彈得像從前一樣好也不影響他生活。

可天知道他聽了這話,當時就像要死了一樣。

這麽難熬的日子,他每天手指都在動著,仿佛隨時在彈琴,他需要平靜,需要支撐,唯有從小到大一直沒有離開過的鋼琴能夠給。

但此時他難免害怕,怕自己手下彈出來的東西,也同他現在的生活一樣,支離破碎不成樣子。

黎舒坐在鋼琴前,雙手放在膝蓋上,他深吸口氣,微微仰起頭,眼睛的余光瞥見往常榮耀錦最喜歡的位置。

他仿佛又看見他的笑,期許的樣子,黎舒閉上眼睛,顫抖的指尖觸碰著琴鍵,簡單的試了幾個音之後,他開始彈奏那首著名的月光。

鄭鳴海屏住呼吸,只覺得黎舒今晚的琴音像深海,似有藍色的水波自他指尖散開。緩慢低吟的月光第一樂章,音符與音符之間的連接與停頓,彌漫著霧氣,冰涼徹骨的霧氣,帶了點絕望的氣息。鄭鳴海的心也跟著越來越沈,越來越冷,他抬起頭,望向窗外,窗外也再不是璀璨的維港,燈火都看不見了,只余夜空中那輪明亮的月亮灑著月光,而他似站在海邊,好像整個人都一步步浸入夜晚墨一樣深和冷的海水中去。

然而彈奏這首曲子的黎舒,臉上卻是平靜的,甚至他的嘴角掛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意,一曲奏畢,他微微闔著眼,像是在靜默,又像是在回憶,再次抬起手來,琴音卻大變,像一粒粒濺起的小水花,又像路邊柔軟的花朵,溫柔得仿如像為溺水的人伸出一雙手,絕境之中,不顧一切的救贖。

鄭鳴海知道此刻他在想他,這些天來黎舒無數次說起榮耀錦,完全不受控制,反反復復的在他面前提他。他說榮耀錦這些年給他的不僅是金錢、機會、支撐,不,那都不重要,甚至愛情都不是最難得的,最重要的是無限的包容和欣賞,無條件的鼓勵和支持。

這些年來他一直在彈琴,幾乎唯一的聽眾就是榮耀錦,他不是一個太會表達的人,所有的喜怒哀樂,都在他的琴音里,而榮耀錦一直耐心的聽著,他的一個微笑一個肯定的目光,就足以將他的心點亮。

短小的第二樂章也順利完成了,黎舒知道他不能再彈,到這里已經是足夠,第三章的速度和難度,不是以他現在的這雙手能夠完成的。

但音樂就在指尖,在心頭,隨時呼之欲出,沒有什麽東西能夠將他阻擋。他微微仰起頭,擯息片刻,張開眼睛,果斷的抬手,十指砸向琴鍵,奏出如狂風驟雨一般的一連串音符,那是他的怒吼。

沒有人能夠真正明白他長久以來所經歷的掙扎與困頓,他就如陷入沼澤的人,無助的將雙手伸向天空,他不甘也不可能就此沈淪。他的天空始終y沈晦暗,壓著層層疊疊的烏雲似看不到盡頭,可這烏雲間始終透露著縷縷霞光,金色的,纖弱單薄,但如利劍一樣刺破長空,給他光明,給他希望,他知他如果能夠抓緊,就能到達天堂。

所以無論怎樣的泥潭都不會讓他妥協,他自始自終都在掙扎著,一次次幾乎要沒頂,卻始終保持昂頭的姿勢,手不臟,臉不臟,就算只剩那最後一口氣,他也不會放棄抗爭與希望。

貝多芬寫這首曲子時已然耳聾,他在接受自己命運的最艱難的過程中,但最後他贏了,沒有任何東西能夠阻擋他的藝術,他的永恆。

可黎舒不行,他畢竟只是個普通人,他的琴越來越亂,他的心越來越重,手上全然沒了章法,他沒有辦法像從前那樣完成這首曲子,就算此生再沒有一刻,如同現在一樣如此接近貝多芬。

磅!他用盡最後一絲力氣奏出最後的音符,整個身體瞬間垮了一樣,癱倒在琴鍵上。

鄭鳴海的心撲通撲通的跳著,他大氣也不敢出,這樣的黎舒,讓他覺得全然失控,他徒勞的從身後抱起他的身體,一具幾乎沒有絲毫知覺,如死屍一樣沈重的身體,他伏在他的耳邊親吻,吻他眼角不斷滲出淚水,咸咸的,讓人心碎,他不斷的重復著我愛你我愛你,黎舒你還有我,你看得見我嗎你還有我……

鳴海……你知道我為什麽喜歡這里嗎?

黎舒與鄭鳴海坐在窗前,他看起來平靜了許多,像是自言自語的對鄭鳴海念叨。

因為這里能夠看見一片海,還有城市的燈光。

多熱鬧,但海又很安靜,所以我很喜歡

我的世界其實很單純,就是音樂,鋼琴,還有他。我已經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就是我的全部,可真的沒有想到,有一天上蒼要把它們一樣一樣,從我身邊收走。

黎舒望著鄭鳴海的臉,他的嘴角又浮起了笑,因他看見夜色之中,這個男人堅毅的側臉上滑下柔軟光亮的水跡,他知道這是為他而流。

他抬起手撫m他的面頰,姿態反倒像是他在安慰他,鳴海,他說,我愛你,就算現在,看見你我依然會說我愛你。

我愛你,如同愛我曾經的自己。

但我要等他,我要在這里等他回來。

這是我唯一該做的事情。

鄭鳴海走下樓來,獨自在深夜的香港徘徊游盪。

他還記得上次來到這里時那些甜蜜閃光的日子,不顧一切的去愛,在這座陌生的城市,把他自己所有能夠給出來的東西,都給他。

但占據他腦海更多的是關於黎舒的想像,想像他十年前初來香港,一個人在這夜色未盡,霓虹未落,卻滿目寂寥的夜晚街道里獨自游盪的日子。黎舒向他描述過那時的情景,只言片語幾句,只知那顆年輕灼熱的心,無可安放。

走著,走著,鄭鳴海有種錯覺,像是這麽走下去,他就能回到十年前,遇到街角的那個孤獨少年,睜大他黑白分明的眼睛,面含笑意的看著他,那是他靈魂的歸所。

可如今他在干什麽呢?遠離他,拋下他,就算這是他所願,可這對嗎?!

「鳴海!鳴海哥!」

安妮沒有給他再繼續猶豫的機會,她打電話來,激動得泣不成聲,「你跟舒哥在一起嗎?他怎麽回事?!他怎麽回事!」

「他不接我電話,留了那麽多錢給我!他什麽意思!!」

「安妮!你別哭,什麽錢?」

「我以前開玩笑,說他以後要把我開了,就賠我一套房子當嫁妝我才肯走,可是今天他真的給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