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1 / 2)

顯瑒問道:「你知道這是什么?」

明月道:「烏龜。」

「這叫王八符。貼誰誰是大王八。」

「你要貼誰身上去?」

「給我上課的石先生。」

「為啥?」

「煩他。我貼他後背上,再念個小咒,石先生立時變王八。你信不信?然後我就勾著他脖子,切個口喝血,可補身了。」

他描繪出的是個好恐怖的景象,她嚇了一跳,把自己眼給蒙上了,他哈哈大笑起來。

這人居然說到做到,真把那個王八符不知不覺地貼到石先生後背上了,老頭子在王府里面上課請安跟人聊天,轉了一整天,後背都背著顯瑒畫的王八符,但是他老人家沒有變成王八,倒是顯瑒自己被氣急眼的老王爺罰跪整整一天一宿。他不吃不喝,最後嘴角都干裂了,還跟明月擠著眉毛笑,一笑,干裂的嘴唇上就流血,難看死了。

這人不知悔改,到底把石先生氣得傷身稱病,換了別人。換先生的當日,他為了慶祝,用毛病給明月白白凈凈的小臉上畫了一副眼鏡。他畫的過程中,明月什么都沒說,事後照著鏡子看看發現丑怪極了,根本不像他說得那么斯文好看,當時鎮靜地把手杵到硯台里面,飽蘸了墨,然後一下扣在顯瑒的右臉上。

所以這件事情,也算有還有報,她是可以不再生氣了的。

新來的先生是個曾經留學英國的年輕人,名喚唐伯芳,入府時二十二三歲,講的說的都是年少的顯瑒原來不知道的,現在想要知道的。明月眼見著他漸漸專心,人也正經了,有一日看他居然做些數字和圖形的題目,濃眉緊鎖,絞盡腦汁的樣子,她趴在窗頭,捂著嘴巴,咯地一笑:他可受苦了吧,這回?

他抬頭一看是這個小家伙,筆扔在旁邊道:「幸災樂禍可不好。」

「你做啥呢?」

「代數題。」

「代數」是個什么鼠?把他難為成這樣,她搖頭晃腦地哈哈笑。

他說:「你進來,我這兒有山東來的黑櫻桃吃。」

她撇撇嘴巴:不稀罕。

他把裝櫻桃的琉璃杯子拿到窗台上,捻了一顆,離了半尺遠的距離扔在她口中,明月含到嘴里,咬了下去,濃郁香甜的汁水仿佛流到她小心里面去了。

顯瑒說:「丫頭,會寫自己名字嗎?」

她搖搖頭,不會寫也不耽誤她吃飯睡覺還有玩啊。

顯瑒於是拿了張紙在上面寫了四個筆畫,明月左看右看,看明白了,也生氣了,抬起頭,悶悶問他:「你怎么寫了兩個『二』,你才二呢。」

他也吃了顆櫻桃:「這不是你名字嗎?」

「這是你名字。」

「你啊,以後也學著認識幾個字吧,怎樣也得把自己名字寫出來啊。」

她後來也開始跟著伯芳先生學寫字了,毛筆字寫得像筐一樣大,後來越來越小,越來越好看了,在他寫的那兩個「二」上,加了些筆畫,漸漸成了自己的名字「明月」。九歲的時候,他送給她一根自來水筆,金色的筆放在小黑絨匣子里,真奢侈真漂亮啊,深夜里她才舍得看一看。

天是一點一點變的。

她看見老王爺拿著從京城來的書簡發愁,她也看見有年輕的學生在街上結隊游行請命,王府深宅大院里的生活像井水一般死寂,可井外的火卻越燒越旺。

那年夏天,老王爺進京面聖,明月的爹爹要護送同行。仿佛一切都有預兆,爹爹臨走的時候告訴她衣服鞋子都放在哪里,積蓄若干都藏在何處,告訴她照顧好自己,爹爹可能一個月之內不能回來,一個月之後就是中秋了,天冷了,你自己要添好衣服。

可是爹爹沒能回來,他替王爺挨了刺客一槍,子彈打在肺子上,最後連句話都沒說出來就斷氣了,老王爺把明月爹爹的屍首帶回來厚葬,又下旨全府上下從此善待明月姑娘,她再不是下人,有了自己的小樓,華麗的房間,被人伺候,每一季都有裁縫來做新的袍子。

外人看來,她是乖乖的,簡直有點傻的小孩兒,被忽然到來的得失嚇呆了的小孩兒,沒有表情,沒有反應,不知悲傷,也不懂感恩。

沒人見到她夜里哭。

除了顯瑒。

他陪著她,用手去擦她源源不斷的眼淚,耐心聽她說話,回答她的問題。

「他們為什么把我爹爹葬在這里?」

「人走了,要回故土。」

「我爹爹,他好像不是這里人的。」

「他是哪里人?」

「跟我說過的,我忘了…………你看我多笨,我怎么把這事兒都給忘了?」她說話的語氣很穩定很平靜,如果不去看她,好像這個孩子根本就沒有哭泣一樣,可是她的眼淚不停的洶涌的流出,流得他都來不及擦,之後很久,他有一天不知道跟誰生氣了,把自己卧室的珠簾子狠狠地拽下來,那些玻璃珠子滴滴溜溜地跑了一地,他坐在榻子上發呆,想到的就是她現在這個模樣。

天慢慢變了。井里的王爺還是王爺,井外面連皇上都沒有了。

老王爺病重,顯瑒迎娶蒙古貴族的大女兒沖喜。她看著他騎著高頭大馬,她看見新娘子被人攙扶著踩過火盆,她看著他們的身上都是紅色墜滿綾羅綢緞的袍子,她聽見鑼鼓喧天,鞭炮齊鳴。她終於跟著眾人一起跪下去,祝福他們福壽安康,早生貴子,只不過後來才知道,一切都有悖心願。

第4章

蒙古女子名喚彩珠,高大矯健,臉龐也生的飽滿美麗,張嘴一笑,白牙齒整齊發光,是個八字吉祥高貴的姑娘。剛入門的時候,王府上下對她寄予了很高的希望,希望這個新來的媳婦身上的喜氣能夠沖走老王爺的頑疾,她可以為數代單傳的小王爺盡早添上兒女,她甚至可以挽回這個因為王朝的更替而日漸悲傷衰落的家族。可事情全然不是那樣。

到了一九二九年的秋天,已經作了七年舊王朝小王妃的彩珠在從北戴河回沈陽的火車上,一邊轉動著食指上的黃金戒指,一邊回憶著自己剛剛入王府時候的情景。

年輕的男子掀開她紅色的蓋頭,帶著些好奇和微笑端詳著她的模樣。她只看他一眼,復又低下頭去,可是心中卻印下了他漂亮的臉。從此作他丈夫的這個人跟她同歲,最初待她是不錯的,同桌吃飯,同床就寢,做了所有做丈夫的應該做的事情。但是她漸漸覺得有些不對,但是哪里不對呢,又說不出來,心想也許過日子就是如此,王府里的日子也就是如此。

老王爺和福晉還在世,府上還有兩位側福晉,生有四個女兒,在自己的府里仍作格格,等著出嫁,還有表親家的兩位小姐從黑龍江來,寓居於此,除此之外,府上的年輕姑娘就剩下明月了。彩珠見這女孩年紀尚小,面容可愛,穿著洋學堂的制服,每日騎著綠色的自行車上學,她從別人口中知道她的來歷,不同的人嘴里有不同的版本,彩珠自己帶來的丫鬟荷香一邊給她梳頭一邊轉述別人的消息,話里話外的意思是,這個女孩,不僅僅她爹爹曾舍身救了老王爺的命,她從小也是受小王爺照顧的人,現在在府里幾乎是當小姐養的。

彩珠聽了這話就笑了,對傳話的丫鬟說:「小心嘴巴啊,什么話都敢說。別說那姑娘的爹爹本身也是王府的人,替王爺擋槍是職責所在,就算他們一家替王府送了命,這個女孩該是什么身份還是什么身份。」

荷香也掩著嘴巴笑了:「是我蠢,您教訓的是。」

傳聞荒誕,但是也讓人心生疑竇,這位貴族少女從小身處的環境,經歷的事情告訴她自己,越是安靜規矩的氣氛越是醞釀著匪夷所思的矛盾,越是奢侈華麗的地方就越掩埋著不可告人的心機。

這不吉祥的感覺是在一個初夏的黃昏被證明的。

彩珠讓荷香去把下了學的明月小姐請到自己房里,請她嘗嘗從蒙古帶來的好茶點。聊天的時候難免說些女孩子之間的話,愛看什么書和戲,沒事兒的時候去哪里玩,學堂里面先生嚴不嚴,同學處得愉快不?過兩天裁縫來做秋天的衣服,她可有看好什么料子?

說著說著,彩珠輕輕牽起明月的手,拄著腮看她腕子上銀色的石英表,笑了笑說:「這個怎么跟我的那么像?」

明月說:「這不是小王爺從上海回來的,給每人都帶的禮物嗎?」

彩珠的眼睛沒離開那塊表:「他對你好。」

這個小家伙也不算糊塗,小心翼翼地糾正她:「像哥哥般的好。」

「哥哥般的好」?彩珠的心忽然就被這幾個字被燒著了,她牽著嘴角還在笑,話是越說越慢,語氣是越說越硬的:「小明月,說你不懂事,你自己還不在意。他是誰的哥哥?他是顯瑜,顯玖,顯瑋她們的哥哥,他怎么能是你的哥哥呢?你我兩個人這樣說就算了,這話被別人聽見了,是笑話你,還是笑話這家子人哪?」

到現在,彩珠也記得明月的眼神,她有片刻的思考,不像受到屈辱,更沒有由此產生什么憤怒,像是從心底里認同了她的話,安靜又從容地點了點頭:「您說的是。」

她又坐了一會兒,閑聊片刻才說要走的,剛到門口,顯瑒回來了。

七點多鍾,放晚飯的光景,他推門進來,見了明月就笑:「明月來了?要走?留這兒吃飯吧……」

聽人說,最後能夠結成姻緣的夫妻一定有些聯相的,彩珠剛到府中的時候,也聽親戚們議論她跟顯瑒長得像。如此對比起來,說他們相像的人是多么牽強附會,更像是某種祝願和奉承。那一天,彩珠發現,汪明月比顯瑒所有的妹妹們長得還要更像他,同樣的長眉長眼,相似的程度讓人嫉妒,同時他們的神態也有一種神秘的,時光久遠的默契。顯瑒先是給她夾了一塊魚r,然後用湯勺舀了一匙蘿卜牛r湯放在明月的小碗里,她抬頭看看他,他向她眨了眨眼。彩珠知道,自己得到的那塊魚r是鋪墊,給明月布菜才是顯瑒要做的事情。她同時也發覺了,自自己嫁到王府究竟是哪里不對勁:顯瑒是她的丈夫,但是他的眼睛,他的心從來也沒有放在她身上。

彩珠什么都沒有說。

但是自此之後,她的心里像是長了一個渾身都是毛刺的小蟲子,四處亂爬,又痛又癢。痛的是,她年紀輕輕,剛剛嫁進這前朝王府,還沒來得及站穩腳跟,還沒生下一男半女來證明自己的愛情和健康,就已經在最近的地方遭遇了地位卑微卻早來一步的敵人;癢的是,那年輕的女孩,看上去清純可愛的,毫無心機的,像顆春天早上草原上的一滴透明的,帶著香味兒的小露水,她怎樣才能聰明地又不失風度地除掉她呢?

她想到的第一個辦法是要把家里這個非親非故的女孩嫁掉。時機剛剛好,仿佛上天也要助她一臂之力。老王爺從前的門人在廣州做成了生意,環境很好,帶了價值連城的禮物和稀世少見的好葯材來府上感念王爺從前施的恩德。

王爺已經卧床不起,不願見客了。在府上設宴,出面款待的是福晉。精明的門人一整頓飯都是感恩戴德的好話,飯畢才提出了一個造次的要求:想要替自己的兒子向大格格顯瑜提親。

福晉當時放下茶杯:「送客。」

晚上彩珠伺候福晉梳洗的時候,老福晉仍憤憤不平:「他爹爹原來給管賬的做副手,他自己是光緒六年的貢生,留在府上出出主意,等著京城的缺兒,平時不聲不響的一個人,沒見王爺怎么額外待他,忽然來謝恩送禮,我也覺得奇怪,原來是這么個心思。」

「怎么也糊弄不了您啊。」

福晉淡笑:「皇上現在在天津衛玩呢,在舞廳里跟洋酒鬼打官司。我必須想一想他,才能舒服一點,否則想起來連個在南洋做買賣的都想娶我們家的大格格當兒媳婦這事兒,我這心啊,堵得慌,你懂嗎?彩珠?堵得慌……」

她輕輕梳理福晉銀白色的頭發,沒吱聲。

福晉在鏡子里面抬眼看了看她:「你怎么想?」

「做生意的跟做生意的也不一樣……」

「……什么意思啊?」

彩珠低下頭微微笑,心里明鏡一樣:福晉當時變臉送客,那個叫做「姿態」,老話叫做「威儀」,但是有些話有些道理,她是在等著別人說出來。

彩珠道:「也是念書人出身,道理明白得不少。身份地位的話,您也說了,皇上都在天津衛跟洋酒鬼打官司呢,沒落的貴族多的是,看這個給家里的姑娘們選夫家,不保靠啊,額娘。」

「……」

「自己家的門人嘛,知根知底的。」彩珠繼續說,「大老遠來的,滿有誠意的樣子。」

「……我是怕委屈了大格格……」福晉嘆了一口氣,「那家無非也是要一個皇親國戚的背景,應酬交際做生意的時候可以說,給兒子娶到旗主王爺家的大格格……我們這臉面……」

彩珠彎下腰,在福晉旁邊搖搖頭:「額娘說得對。所以,大格格不能嫁。」

福晉轉頭看看她:「那你……」

「明月。既是府里的人,又不是王爺的閨女。」

福晉想了想,眉頭皺了起來:「對方要娶的是……」

彩珠的聲音更小了:「您把她當格格嫁,他們還敢不當格格娶?」

福晉聽了她的話,沉吟良久,看看彩珠,低頭想想,復又看看她,很久她卻笑了:「明月從小跟著顯瑒的,這個你知道吧?」

「……」

「彩珠,你是聰明的孩子,你出的是個好主意,我打算照你說的,跟王爺商量商量。」

「還是阿瑪跟額娘拿主意。」

「但是我有點事兒得跟你說明白:什么朝代,爺們兒都還是爺們兒。這個明月你送得走,可能還有下一個明月進來,懂嗎?女子賢良,這個手你不能抓得太緊。」

「……額娘在說什么啊……」

「你去吧,我累了。」

第5章

初秋時節,小興安嶺的狐狸長得膘肥體壯,毛發油亮,按照八旗舊俗,顯瑒組織了宗族里的青年子弟們拉隊去騎馬狩獵。今年他有一個新的家伙事兒,那是一柄俄國產的平式四管獵槍,精鋼制造,手柄結實堅硬,s程遠,連槍管的硝油都有一種嶄新的生猛的味道。獵槍是大帥府送來的禮物,來送禮的是那軍閥跟前兒的文職中校,話說得很委婉好聽:「獵槍是俄國領事送給大帥的禮物,專門給俄國大公訂制的。大帥本來也是愛不釋手,不過聽說小王爺最近就要開拔去興安嶺獵狐狸,特意著我在您出發之前送來,希望能助小王爺一臂之力,大帥說,您打到什么野物,也算有他的一份了。」顯瑒一邊擺弄一邊說:「有勞您了,回大帥的話,我很喜歡,改天登門致謝。」

那天晚上,他去看明月,讓她看這柄新弄到的獵槍。她左摸摸,右摸摸,也是喜歡得不行,笑嘻嘻地問:「大帥送的?這可是好家伙,他可真大方。」

「你以為白送?」顯瑒道,「一萬兩千兩白銀買的。」

「這么貴?」她抬頭看看他,「你不如不要了……」

「去年年底遞了帖子給我,籌措軍餉保一方平安,人馬在他手里,不給行嗎?」

她想了想方道:「真難周旋啊。」

他看著她就笑了,伸手去把她額前的劉海攪亂:「最近學堂里面教了什么?把作業拿來我看看。」

她一邊整理頭發,一邊去把練習本拿來給他看。

顯瑒接過來,看得頗認真:「字寫得是越來越好了哈……哦?還學了英文詩歌了?這幾句是什么,翻譯給我聽聽……」

「這是一首愛情詩:

多少次掙扎,只為了追尋你的芬芳,

你的每根刺啊,帶給我多少創傷……」

她還沒讀完,顯瑒聽了哈哈地笑起來,拍著手說:「明白了明白了,這講述的是秋天上關門山采栗子的過程。」

明月抬頭看他。

「你看,栗子香吧,芬芳撲鼻,你想吃,不行,這玩意不是田地里面長的,是山上的。一路摸爬滾打上了關門山,你一時也吃不到,那東西渾身包著刺,才扎人呢,得用腳踩,才能扒拉出來,鞋底薄了還不行,踩幾下鞋底破了,滿腳流血……一看,多少創傷。」

她慢慢說:「老師不是這么講的。這里不是栗子,這里面說的是玫瑰。」

「你老師講的,也不如我講得對。」

「你,你,你胡說八道。」

「你,你,你好大膽子。」

她伸手去奪他手里的本子,他把手揚起來,她就夠不到了,被他順勢給抓住了手腕子,像拎起來一條魚兒,他低頭問她,鼻子尖都要頂上了:「丫頭,跟我去打狐狸不?」

她看著他,脖子向後仰,隔開一段距離,真地想了想:「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