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部分(1 / 2)

南一點點頭,沒管住自己一滴眼淚就掉下來了。

土匪松了手。

她總是在做一個類似的動作,就是把圍脖一圈一圈地往脖子上纏,過程當中鎮定了自己,慢慢說道:「我要是想要告訴別人,早就說出去了。」

土匪回身看了看她,臉上忽然綻開一個憨笑:「鬧著玩呢,因為這就哭了?我早認出來你了,只是我在這里朋友太多,想見不想見的都有,難免得小心點。」

南一拔腿就走,把譚芳的話丟在後面,他說,愛吃榛子我以後都給你送去吧。

從那個秋天開始,南一每隔一段時間都會收到一布口袋的榛子。分量很足,日子也算得很清楚,她每次差不多要吃完的時候,又一袋子送到了。南一心里知道這是來自於誰的禮物,不僅心安理得地自己吃,還拿出來請客——他欠她一條命的。但是她後來都沒再見到他,坐著人力車偶爾經過,見那山貨行生意不錯,總有人出出入入。

好姑娘總要愛上壞男孩。好看的土匪就是老實孩子南一的劫數。三年不見的好友從日本回來,南一幾次張口想要跟她談談這事兒,討個主意,話到嘴邊又覺得無從說起,便又咽了回去。所以一個人的苦惱只有她自己知道,汪明月居然還在羨慕她的快活呢。

第二十五章

「奉天銀行」在建工程的工人們發現年輕的日本監理東桑是個不太好對付的人。他接手這個職位的時候,銀行主樓地下工程的西面承重牆已經砌好。工人們像往常一樣動了小聰明,他們將本該水平砌築的長方形紅磚豎著磊,牆面高度增加得很快,四米五高的牆壁四天不到就砌好了,水泥一抹,誰都看不出來蹊蹺。這是建築工地上偷懶趕活兒的老把戲,他們在自己住的村子里給地主家蓋房子是這么干的,他們進城打工給俄國人蓋樓是這么干的,他們在原來的日本老監理鼻子底下也是這么干的,如今來了這個模樣斯文俊秀的新人,他們以為也能糊弄過去的。

那天早上他們一起上工的時候,發現砌好的西牆已經倒了三米左右的長度,日本人「東桑」正帶著幾個人在那里用巨大的石錘一下一下地砸牆。穿著白衣黑褲的東桑前一天還好好說話,語氣和善地請他們「多多關照」,眼下他變了一副嘴臉,皺著眉頭,嘴唇緊閉地發狠砸牆。領著人上工的中國工頭兒明白過來怎么回事兒就一下跳到坑里,一把拽住東修治的手臂,狠狠推開,同時大喝一聲:「干什么?!」

還沒待翻譯把話傳過來,修治從殘損的牆壁中找到豎著砌的磚頭,又把它們橫著比劃給工頭和所有的工人們看,用生硬的中國話急促地說:「我要這樣!你們這樣!不行!不行!」翻譯把他接下來的日語繼續傳給所有人:「推倒!重做!每塊磚頭都必須水平密實的壘砌!照著工程要求上的做!照著合同上的做!你們沒有合同嗎?!」

無論如何偷工減料被抓了現行,這著實讓人理虧,工人們有點傻眼,他們互相看了看,然後又一起去看工頭兒,他是個四十多歲,身體強壯,見過世面的油子,是他們當中拿主意的人。修治從工人們的眼睛里明白他才是問題的主要矛盾,他明白牆怎么砌,磚怎么壘,那省下來的磚頭都被倒賣去了哪里都是這個人的勾當,如果修治想要自己在奉天做的第一個工程迅速優質地完成,他首先要擺平的是這個人。修治走到工頭面前,看著這個粗手大腳的漢子黝黑的臉龐和惱羞成怒的眼睛,讓翻譯問他,還有什么問題?

工頭兒解下系在脖子上的圍巾,惡狠狠地摔在地上,凶悍地用手指指著翻譯說:「你跟小日本子說:一天五毛錢打發花子嗎?爺爺不伺候了!」

然後他轉身就走,工人們學著他的樣子,各個甩了毛巾,罵罵咧咧地離開工地,他們又迅速地聚攏在工頭兒邊上,小心翼翼又心有不甘地商量著:「咱不上工了?真不伺候了?我媳婦還指著我這一天五毛錢呢……」工頭兒咧著嘴巴道:「你們懂個p?!」

接下來的兩天,中國工人們果然沒有上工。發生在建築工地上的罷工事件很快被報告給了會社,舅父石田秀一給修治打了電話,請他去開會,商討一下對策,修治說自己忙於修改圖紙,沒有時間去開會。

石田秀一在電話里面說耽誤工時就是耽誤賺錢,關於工錢,他們實則留有一定的空間,最高可以付到每天七毛五分錢,就是為了以後一旦出現問題,可以拿這個作為杠桿來調節。

修治拿著電話,嚴肅而且克制:「是工程質量出現問題,為什么要讓步呢?以後再有類似的矛盾怎么辦?請放心,事情就請交給我來解決吧,無論怎樣,絕不能接受威脅。」

舅父在電話的另一端呵呵地笑起來:「那就拜托你了,修治。」

修治能有什么辦法呢?他可不算是個聰明伶俐的家伙,功課和工作做得很好,卻從來不會走捷徑,這個人最大的優勢是他的沉著和耐心。他十一歲的時候曾經跟隨父親去山上打獵,他們在一棵松樹的下面發現了紅狐狸的dx。修治在這個d口旁邊守候了七個夜晚,終於逮到了想要帶著兒女們轉移的狐狸夫婦。修治給自己留下一只小崽,放生了其余狐狸。那個叛逆凶狠的小東西在半年的時間里被他用食鹽,水果和藤條訓練得服服帖帖,比小桔的秋田犬還要乖巧可愛,後來一只陪伴在他身邊到死。

當他考上最好的院校,當他一次通過考試拿到執照,成為年輕的設計師,當他出色地完成自己第一個建築方案的時候,姐姐櫻曾經笑著說:「這個孩子能在大雪里面等上七個晚上去逮狐狸,能把狐狸訓練成小狗,他可是什么都做得成!」

眼下東修治又像當年守候狐狸一樣安靜耐心地與中國工人們進行拉鋸戰,他們僵持了整整四天。第四天的晚上下了一場大雨,工地坑里積水半米,工人們等著東桑像工頭兒說的那樣在第五天早上來親自請他們去復工,並且將脊背彎曲九十度,誠懇謙和地表示願意增加工錢,可是沒有,他們的願望落空:這個日本人遠比工頭兒說的沉得住氣。

工人們開始真正地檢討自己是否有資格去繼續這個與資方的斗爭,他們想到了家里的老娘妻子還有嗷嗷待哺的孩子,他們也想到了是自己不誠信干活兒在先,他們也迅速清晰地把耽誤的這幾天工錢換算成了糧食的重量。終於有兩三個人帶上毛巾和工具准備上工了,他們被工頭兒攔住,凶狠地問道:「要當漢j?」

走在前頭的一個拱了拱手:「哥你把話給說大了,咱就想討口飯吃。這幾天不干活兒,我媳婦餓著肚子,孩子都沒有奶吃了。」

工頭兒抓他領子:「為了口吃的,不要臉了?」

後面上來的一個是前一個的親兄弟,他將工頭兒一把推翻在地:「還敢往人臉上罵?別飽漢子不知道餓漢子飢。你每天偷賣的磚頭都夠我們全家吃五天大米啦!」接著他向身後一振手臂,「兄弟們上工去啊。能掙點就餓不死!咱還得養家呢。」

————這場罷工持續了七天終於結束。在中國工人們復工兩天之後,東修治通過新選出來的工頭兒跟工人們宣布:日薪由五角錢增加到六角錢,如果他們能夠將罷工耽誤的七天工夫趕出來,那么薪水將增加到六角五分錢。但是工程質量必須保證,一旦發現類似之前的問題,那么他們蓋多少,他就親自砸多少。

工人們在罷工結束之後被出乎意料地增加了薪水,開始撒了歡兒干活。他們漸漸發現,小日本子監理東桑也沒有那么古怪難纏,東北話叫做「順毛驢」,你只要按照合同和要求把磚砌好,把灰抹好,那么他是不僅不會找你麻煩,還會適當地給予一些獎勵。他不耽誤工錢,也不會訓斥人,他寧可把你的工具拿過來,跟你示范活計應該怎么干,很多時候,他在工地上跟工人們一起吃苞米面餅子,啃咸鴨蛋……

「奉天銀行」的工程進展地迅速而且順利,但是修治發現自己的成績被提升到某種令人尷尬的民族角度來贊揚。會社里的同事聚會喝酒,舅父對其他的股東和經理們說別看修治剛來,他與中國人打交道還是有天賦的有策略的。

中國人嘛,中國人有一些明顯的弱點,找到了就很容易擺弄他們。

首先他們不喜歡遵守規矩,規章制度寫在那里卻不去遵守,於是就容易犯錯誤,容易被人抓住小辮子。

然後他們急躁,不過確實很多事情迫著他們,讓他們沉不住氣,生存和吃飯的壓力時時存在,只要你不讓步,他們就必然會讓步。

最厲害的,是他們彼此之間缺乏信任,他們寧可相信外人。

修治你在這里越長時間就會越發現中國人的這些特性了,只要善加利用,那么讓他們出力氣或者賺他們的錢都很容易。

修治一邊喝酒一邊聽年長些的商人們自以為是地講這些話。他偶爾笑笑,不置可否,心里想起來大學時候導師說的話,對於經驗的迷信是一切失敗的開端。這些對於「中國人」所謂特性的概述對他來講毫無意義,他在日本的工地上工作過,也曾經雇佣過朝鮮和俄羅斯的工人,同學和同事里面還有兩個德國人,三個美國人。每個賺薪水的人都在可能的范圍里面投機取巧,這絕不僅僅是「中國人」的專利。只不過這些日本人在這塊土地上賺到了錢,當上了老爺,因此他們認為自己有資格對此妄加斷言,東京人到了北海道或者大阪的家伙去了沖繩也會說出一樣的話的。

修治將杯子里的酒一飲而盡。

坐在上座的小林副會長身邊坐著美貌的日本歌姬,臉和脖子塗得雪白,歌姬在小林耳邊扣著手耳語幾句,小林哈哈大笑,前仰後合。

眾人問他笑些什么,小林看著石田秀一說:「石田你對自己的外甥照顧不周啊,連友美小姐都看出他寂寞了……」

第二十六章

十月初,修治約會了一個日本女孩。

女孩名叫做百合子,跟隨做生意的父母已經在中國東北生活了七年,她的父母跟石田秀一是老相識,雙方的家長撮合了他們見面。百合子生得小巧可愛,臉龐長得十分美麗,笑起來的時候眼睛彎成兩枚月牙,鼻子尖兒有點翹,下巴尖尖。

在來中國之前,百合子曾經與祖父母在京都生活過兩年。修治與她的話題正是從這個兩人都熟悉的城市開始,漸漸聊到他們寓居過的每一個地方,直到如今他們所在的這個奉天城。修治對於百合子最初的好感源於這個關於奉天的話題,因為她對這里有著類似修治的良好而且客觀的印象,她不像他認識的更多的一些日本人

盡管百合子的評價基於一些細小的事情:

「我去年讓表姐帶來水蘿卜的種子,谷雨之後種在花園里,長得非常快非常茂盛,四月份的時候收了一些,很多,吃不完,母親用醋腌上了。後來種下去,七月份的時候又熟了一些。母親說,是因為這里水土好的緣故。土地是黑色的,東君一定是留意過的吧?那是有營養的土壤,種什么都會生長得很好。

……

早上起來吃過早點,父親由司機送到辦公室去,他會繞道到北陵門口,我在那里下車,穿著運動服跑上一會兒。喜鵲和烏鴉都很多,夏天池塘里面都是荷花,葉子長得有這么大(百合子說到這里,便張開雙臂比劃了一下,修治低頭笑笑,心里想:還是個孩子呢。)。松鼠長得很大只,不怕人,會蹦蹦跳跳地跑到我近前來吃手里的餅干和面果子。

保姆叫做鳳姨,從在哈爾濱的時候起就到家里來照顧我了。她的兒子們都在林場里伐木頭運木頭,見過他們兩次,憨厚又和氣,愛吃中國拉面。每年春天,鳳姨的兒子們會托人從林場捎來漿果,裝在小籃子里,上下都鋪著山里的冰塊,外面再裹上厚重的包袱,這樣直到漿果被我吃到嘴巴里,它們都是新鮮的了。有一種漿果是日本沒有的,紫色的,兩頭尖尖,拖在鋸齒形的葉子上,味道可真是好啊……

東君呢?怎么會來到奉天的?」

「給舅父幫忙。」

「已經認識些中國人了?」

「有些同事相處得不錯,變成了朋友。」修治回答。

「工作之外,不認識什么人嗎?」

百合子問到這里,抬頭看看他,他們恰走在一株高大的楊樹下面,葉子碩大金黃,迎著微風搖擺,發出簌簌的聲音。百合子的臉龐小小,形狀像是一枚完美的楊樹葉,可是毫無來由的,她讓修治想起另一張臉孔,這張臉孔的主人的突然到來和杳無蹤跡讓他如此耿耿於懷。修治緩慢地說道:「還認識一個人的。是妹妹的朋友。到了這里,卻找不到了。」

百合子笑著說:「怎么會找不到呢?不知道什么風就會把從前的朋友給吹回來了。」

修治點點頭:「說得真好。希望如此。」

一個星期後的一天,石田秀一親自來到「奉天銀行」的工地現場找到修治。他難掩興奮,要修治立即乘坐他的車子回寓所沐浴更衣,然後跟他去見一位重要的客戶。最不喜歡突然變化的修治說明天不可以嗎?今天下午是下水管布線,他實在走不開。

石田秀一說,對方能有時間給我們已經是絕佳的機會,已經是最重要的事情。眼下的事情暫時放下一個下午沒有問題,這次會晤關系到能否有新的合同簽到手。修治聞言便照舅父說的,收拾整齊了跟他去見顧客。

石田秀一在車子上對修治說,你以為對方是誰?正是那次在帥府的宴會上對我們都不肯搭理一下的滿清小王爺啊。

修治道:「那么舅舅到底是做成這個人的生意了?」

石田秀一道:「關系好不容易搭上了,希望以後能夠得到更大的項目。」

車子經過市中心投入幾條曲曲折折的街道里面,他們穿過一條深巷終於停在一扇朱紫色的大門外,修治認出來,這就是汪明月曾經交代過的那個「雨露巷二十八號」。帶來的車子不能入內,有人開了側門引他們進去,修治在舅父的身後問道:「這里是……?」石田秀一道:「王府啊。」修治心里納罕:汪明月與這個深宅大院是什么關系呢?

修治與石田秀一等了二十多分鍾才被人接待。那人三十多歲,高個長臉,說話斯文客氣,名叫李伯芳,沒說什么頭銜官位,只說自己是幫主子辦事的人。石田秀一呈上了兩鐵盒綠茶作為禮物,請他多為關照。李伯芳道:「老宮城旁邊那一條商街的計劃,小王爺還沒有跟族里親戚們定下來,何時啟動還未可知。眼下就是王府里面有些修修補補的小活計,石田先生開的是大會社,怕這點小生意不入您的眼啊。」

「開門做生意,沒有大小之分。更何況世人都以能夠結識皇親貴胄為榮,能為王府效力是我們的榮光。」

李伯芳擺擺手:「那是過去了。您看大門口,我們現在連匾額都不掛出來。」

石田用不知從哪里學來的中國話熟練地奉承:「瑞氣深藏。」

李伯芳也笑了:「這個確實……帥府西樓是石田先生做的?」

「那是去年年初的項目。」

「落成之後我去觀禮了,確實不錯。造型精美,風格古朴,質量上乘啊。」

「您過獎了。」

兩人正說得愉快,一人從外面進來。李伯芳從座位上站起來,石田秀一也當即起身,修治也跟著站起來。來人正是小王爺愛新覺羅顯瑒,他穿著件杏色長袍,外罩栗色錦緞馬甲,下巴微揚,斜著一雙長目在石田和修治臉上掃了一眼,問李伯芳:「日本人?」

李伯芳幫他點上煙道:「是良友會社的石田先生和東先生。」

顯瑒也不寒暄,也不跟石田握手,走到李伯芳剛才的位置上坐下來,吸了幾口煙道:「我不想雇日本人的。但你們背後的工作做得不錯啊,少帥都替你們說話了,我跟他有些交情,不好駁了面子。」

石田剛剛把伸出去的手收回來,此時微微含胸,是個熱忱的討好的姿勢:「謝謝王爺的關照。」

那小王爺隔空用煙斗點了點:「但別勝臉。活兒干不好,工錢我不付,故宮商街的工程你們也別想碰。到時候誰來說也不行。」

石田道:「訂合同,有標准。敝社的工程質量經得起考評。」

這人說的中國話有一大半修治是聽不懂的,但他的嘴臉態度,修治卻看得明明白白。那樣黑眼珠望天白眼珠看人的神情,那用煙斗點人的動作,那自自在在不以為然的姿態,充滿仗勢欺人的蠻橫無禮。

修治則為人如此:他不會瞧不起一個人的貧弱,他對工地那些在自己領導下衣衫襤褸,揮汗如雨的匠人們始終懷有敬意和重視。他也不會因為一個人的富有強勢而分給他更多的尊敬和熱情,因為他不想占便宜,所以別人的財富與他無關,犯不著因此而降低尊嚴。

無論怎樣內斂矜持,他的態度總會通過一些舉動和行為表現出來。工人們看到東桑與他們在工地上同工同吃,便知道這個監理是個公道的,不欺侮人的人。此刻朝著商人石田秀一訓話的愛新覺羅顯瑒看見後面站著的那個穿著西裝的日本年輕人越來越僵硬的脖頸,越來越挺直的後背,還有那雙嚴肅的眼睛和綳著的嘴唇,他發覺這個人已經開始不滿意了。

「我好像見過你。」顯瑒對修治說。

修治抬起頭。平靜地看了看他,並沒有回答。

「你來過這里嗎?還是我們在別處見過?」

石田秀一把顯瑒的問話翻譯給修治,修治看著他說:「見過兩次。一次是在旁邊的寺廟,另一次是在帥府的宴會上。」

顯瑒吸了幾口煙,從吐出的煙霧後面仔仔細細地看了看他,然後煙霧從他臉前散去,他又是那樣一個漫不經心的樣子了:「我說嘛,我多少有點印象。不過有件事兒挺好玩兒,我看你們東洋人長得都差不多。」他說著自己就樂了,指了指修治又指了指他的舅父,好讓這個年輕人明白他居心叵測的笑話。

李伯芳跟著笑了。石田秀一也笑了。修治沒有笑。

「你不同意啊?」顯瑒問,笑容還在臉上。

修治指了指他的眼睛,同時用中文說道:「看,醫,生。」

顯瑒呆了一下。

李伯芳和石田秀一都愣住了。

修治是一張撲克臉,坦然平靜,無風無浪。

顯瑒忽然哈哈大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對李伯芳說:「哎,他怎么會講笑話啊?哎他挺逗的哈?!從哪兒找的?」

李伯芳跟著笑。石田秀一明白了也跟著笑。

顯瑒問石田秀一:「這人不錯啊,干什么的?」

「本社的設計師,現在是『奉天銀行』在建工程的總監理。」石田說完了,又不忘打圓場,「剛從日本來不多久,正在適應新的生活和工作。」

「就讓他來給我干活兒吧。你們幾個擬合同。」

第二十七章

王府里共有五處需要施工,四幢獨體小樓重新墊頂砌牆,還有之前廢棄的一座三層樓宇根據小王爺的授意要改造成一座西式樓房。石田秀一對修治說最近辛苦一點,把奉天銀行最後的工程收尾,同時將王府的工程安排好,既然那小王爺屬意修治為他工作,就請他全力以赴,讓那遺少滿意,好爭取之後的工程。

在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里,修治的時間被分成了三段:他每天要去奉天銀行工地兩次,監管工程質量和施工安全;更多的時間他留在雨露街二十八號的王府,親自監督翻修和維護工程;每隔兩天,他回到會社的辦公樓,與幾位同事開會,交流王府改建樓的設計方案。石田秀一撥給了他一輛轎車,以方便他在幾個工作地點之間奔忙周旋,在緊張而繁忙的工作里,修治保持了他多年以來的起居習慣,三餐不誤時,太陽落山之前跑步,十點鍾上床睡覺。

為了保證王府的財物和人員安全,修治制定了嚴格的施工程序細則,工程在某一院落里進行時,從大門開始設立專有通道直達工地,沿途封閉,專人看守。家眷必須回避,外人不可進去。一輛運送施工材料的車子從進門到抵達工地要換三次工作牌。施工的工人在受雇於會社多年的能工巧匠之中遴選,而負責安全監管的則用了兩位中層員工,都是不講中文,只認牌照的日本人。

修治的小心翼翼也來自於石田秀一的緊張,他跟修治講了風傳的王府從前發生的一樁不幸:大約四年前,王府的某處庭院維修期間,王爺的獨女,不到三歲的小格格被歹徒掠走,至今活不見人,死不見屍。這也是為什么王府這么多年不曾動土的原因。

修治曾在山上的廟宇里聽僧人講法,大意上是說,上天給每個人的物質心智運氣或磨難平均下來都是一般多少,一種稟賦太多,就要從另一個方面歸還回去,沒有誰會什么都好,沒有人將永遠不幸,苦樂參半,悲喜等多。

對此,並不信佛的修治卻極為認同,所以他覺得人的情感里面有兩種內容最為荒唐,那就是羨慕與同情。見別人好,他金履玉衣,只手遮天,心里就屈服向往,那是愚蠢而沒有骨氣的,你不知道他背後的煩惱和憂傷。見別人不好,不能溫飽或貧病丑陋,就心生同情,那么這種情感本身就是把自己放在了一個更高的位置上,殊不知自己的痛苦又比對方少了多少。所以人人都是平等的平凡的無能的個體。這富麗堂皇的深宅大院里不乏厄運,尊貴驕傲的男人也無非是一個虛張聲勢的末代王公而已。

……

稍等。

。。。。。。

讀者們看到這里可會同意這個受過高等科學教育,做事認真的日本建築師對於一個滿清貴族的判斷?

或者你在之前的故事里對那小王爺心存好感,因而並不贊同這樣的看法,但你覺得東修治關於羨慕與同情的論調說得也有些道理?

我們要重新整理一下這個故事,以使你能夠更清楚地看清這個局面:顯瑒的女人,他從小霸占的汪明月在日本認識了東修治,後者對美貌可愛的異國女孩心存好感,他們在回奉天的火車上重逢,但他之後尋她而不見,只見到頤指氣使的男主人顯瑒。

他對另一個男人的判斷看似客觀符合邏輯,但這其中掩蓋的卻是連他自己可能都不察覺的的敵意和禍端。就像每一篇戰爭前的檄文,構思縝密,言之鑿鑿,讓自己出師有名,其實無非是人在做動物性的爭奪之前找到冠冕堂皇的說辭和理由。

一個男人看上了另一個男人的禁臠。這個故事之後的部分是他們爭奪撕咬的過程。

無非如此。

十一月下旬,改建樓的三稿修改成熟,東修治交給李伯芳,李看了之後非常滿意,說王爺眼下不在,將會呈請夫人賞鑒。小樓本來也是建給夫人的,只是須等夫人有空,他會提前通知修治。又過了五天,李伯芳來請,說夫人明日午前有半個時辰,請東先生到場答應問題。

修治到時被引入王府內院去見彩珠,那是個獨立門戶的四合小院,門口有面畫著寒江垂釣的影壁牆,兩棵玉蘭樹栽在後面,老綠色的葉子還在。這處所的檐廊石階房頂門窗都是他二年級時研究過的中國的老工藝舊紋理,被引進正房在長毛絨的沙發上坐下了,卻看見吊起來的風扇,畫著西洋美婦的座鍾,書桌上的電話和鋼筆,喇叭花形狀銀亮閃光的留聲機和腳下暗紅色的毛毯,家具設備都是西式的現代化的。

下人上了茶,修治飲了幾口,彩珠從後面出來。頭發在後面綰髻,身上是件青藍色的半長旗袍,胸前佩戴著一長串指甲大的珍珠,腳上登著一雙墨綠色的刺綉鞋子。見到這夫人是個陌生的女子,修治一直懸著的心放下了,又分明有些悵然若失。他隨李伯芳起身行禮。彩珠請他們坐下。跟她的丈夫一樣,這女子神情散漫,說話的時候不看人,大概是休息不夠的緣故,氣色很不好,眼睛下面發青黑,長睫毛疊在上面,更顯得面孔蒼白。

「東先生來奉天多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