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1 / 2)

「人在哪里啊?」

「在家。」

「回去就會想起以前的事兒,就不高興。」

「在我這里您是高興的?」

「你要是再問,我就不高興了。」

……

第二十九章

美人湊到他漂亮的臉旁邊,嗅一嗅,弄得他發癢,閉著眼睛笑了,把她推開:「無事獻殷勤,非j即盜。」

「我非j非盜,就是想要跟您啊,提個醒。」

「聽著呢。」

美人聽出那因為縱容和慷慨而拖長的聲調,因而放心的要求:「劇院老板給我的《春閨夢》開了十五天的座兒,第一次掛頭牌,怕,怕倒彩。」

顯瑒仍閉著眼睛笑笑:「哪有人第一次掛頭牌不被倒彩的?這么著急要紅?」

她名叫顧曉亭,十八九歲的評劇小旦,從小在戲文里面習字學道理,在舞台上學走路和做人。她那身子柔軟溫暖,說話一字一嗔,像台面上章節里的每一個女角兒。顧曉亭綰了一個蘭花指,故事和情緒隨即被那貝殼一般的細細小白牙齒吟唱渲染出來:

「花開四季皆應景,王爺聽奴家說分明:

我若身在鄉野小村旁,伴著屠戶放牛郎,

麻裙粗布做衣裳,半句怨言不敢講。

只是如今我要綾羅綢緞作鳳裙,

東海的芍葯,南海牡丹根,西海的靈芝草,北海老人參。

玳瑁鱗,珍珠帳子瑪瑙枕,琉璃盤子翡翠盆。

金玉滿堂我一笑,什么寶貝信手招,

只因我榻上那個人,他啊,他……」

顯瑒早睜開了眼睛,半皺著眉頭半夾著笑,看著那c科打諢荒誕不經的顧曉亭,他接口問道:「你榻上的人怎么了?」

美人脆生生地脫口而出:「他是個聚寶盆!」

他聽了哈哈大笑,伸手拍拍她肩膀:「是啊?我是聚寶盆啊?」

顧曉亭上去摟著他脖子:「你是聚寶盆。你不是聚寶盆誰是?我要你買整整五天的滿座。行不行?行不行?行不行?……」

她一邊催問一邊搖晃,顯瑒把那嫩藕般的手臂從脖子上解下來,坐起來用茶水漱漱口:「我還當什么事兒呢,可以啊,有什么問題……」

女子聽罷就下床找鞋。

「干什么去?」

「買煎餅去。樓下有人叫賣呢。」

「才吃多久就餓了?」

「唱戲才勞神呢。剛才那幾句話可是我自己現編的。」

他切了一聲又笑了。

要出門的時候,顧曉亭背對著顯瑒問:「王爺跟我在一起,可是高興的?」

「還行。」

她聽了便興高采烈地小跑著出去了。

他不愛吃黏黏酸酸的山東煎餅,便在那屋子里面找些點心來吃,畫著外國小孩的圓筒鐵盒子里面有不少曲奇餅干,他挑揀了一塊沒有巧克力和葡萄干的想要放在嘴巴里,忽然覺得不對勁兒:這里的姑娘蹦蹦跳跳地買山東煎餅去了,那些沾著巧克力碎塊和紫色葡萄干的,如今還用得著留給誰啊?

他就此又想起汪明月吃了甜蜜東西的時候那彎起來的眼角,自己都不知道的,小小的貪婪和甜蜜的笑容。

小王爺兩根手指還夾著餅干,就這么愣了好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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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曉亭的《春閨夢》首演當天,隔著半條奉天街都看得見彤芳戲院門口招展的彩旗和壘成了山的花籃。聲勢很大,熱鬧非凡,戲迷們蜂擁著去買票子:對不住你吶,今天的座兒滿了。

滿到了第五天,報紙都發了稿子,標題大得嚇人:顧曉亭《春閨夢》盛況空前,連續五天滿座!明眼人劉南一捧著報紙看了半天:除了來奉天巡演的,譽滿天下的北京名旦孟九月,還沒有人有這樣的陣仗。這,這背後,得有多大的後台啊……

九十來年之後的今天,類似的事情已經屢見不鮮,用幾個關鍵詞來概括就是:炒作,推手,八卦……

南一對這事情的好奇和關注讓從來不愛看戲的她霎時興趣濃厚,約了明月吃涮r的時候說:「三天後咱們也去看看怎么樣?這么憑空就捧出個名角啊?」

「不愛看戲啊。」

「就當陪著我。」

明月低頭想了想:「再帶個人行嗎?」

南一看看她:「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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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天後的晚上五點半,南一見到了明月邀請的這位朋友。離遠看就有些與眾不同。高個子寬肩膀,腳步輕快,因為長期運動的緣故,肩頸的肌r線條美好,頭向後微微舒展。他頭發濃密,眉毛和睫毛也是,下巴刮得發青,更顯得臉色白。這是個面目英俊,又注意修飾的日本人。到她們面前,微微頷首,明月將他們介紹給對方,接下來的話,南一就聽不懂了。

但是他的那個態度,南一是明白的。同樣的眼光和表情,她曾在很多男同學的臉上都看到過,當他們面對汪明月的時候,都會那樣。眼睛是心窗,愛慕是最容易探出來的光。但是他知不知道,那樣會給她找麻煩呢?

「收到紙條了。」修治說。

「嗯。想要去工地找你,沒有工作的牌照不能進去。」明月說。

「安全起見。」

「我覺得單獨去公寓找修治君不太方便,恰巧朋友約我看戲。就在公寓的樓下留了紙條給你。修治君還沒有看過評劇吧?」

「沒有。謝謝。上次,」他頓了頓,「是我唐突了。」

「我們進去吧?」

三個人在一樓中央的一張台子旁坐定,跑堂的端了茶點上來,明月從手袋里面拿出件東西推到修治面前:「這個,請帶給小桔,就當是我送的結婚禮物。」

修治低頭,那是個暗藍色的絲絨盒子:「打開看,可以嗎?」

「你請。」

他把盒子打開,一枚翡翠鐲子嵌在里面,盈盈綠色,慢慢流動,好像杉樹的幽靈。修治將盒子扣上:「太貴重了。請收回吧。」

明月笑了:「小桔在日本對我非常照顧。本來修治君到了這里,我應該盡地主之誼,可是一直都沒幫上忙,真是抱歉。這個禮物請一定收下。我知道小桔其實什么都不缺,只不過這是我的小小心意。」

他沒再拒絕,飲了一口茶,想了想還是告訴她:「到了之後不久,我曾按照地址去府上拜訪過,門房說,沒有明月小姐這個人。」

她略沉吟:「去日本之前,我曾惹過大麻煩。直到現在,若有陌生人找我,門房只說不在的。我自己忘了這事兒,就把地址留給修治君了。」明月咬了咬嘴唇,「上次在夫人那里用餐,她提到過的,修治君還記得吧?」

「小孩子不是都要惹麻煩嗎?」他說,「我上大學之後第一次考試,掛掉了三科,成績單寄回家里被親戚們看到了,父親就說,班長有個同學是同名同姓的,這個成績單,不是我的兒子的,是那個孩子的。是學校弄錯了——我也惹了麻煩了,父親從來不說謊的。」

明月笑了笑,向舞台上看。

修治給了她台階下。

像功課不好的學生對客人說:我是笨蛋。家里人都說我是笨蛋。

客人安慰他:小孩子理所當然要當笨蛋,我比你還笨呢。

很久沒人給她台階下了。很久沒人替她說一句維護的話了。

「我惹的麻煩,比修治君的成績單大。」

「那是過去的事情了。」東修治說,「那個時候的我,不認識明月小姐。」

許久以後,汪明月想起與東修治在彤芳戲院的這次會面,仔細思考,才明白他話里的玄機。就像在彩珠那里,他對她說「初次見面」一樣,對於她過去的事情,除非於己相關,否則他都是回避的,不願意詢問的,幾乎毫不感興趣。不僅他自己不願意詢問,每當她覺得有必要告訴他,或者解釋清楚的時候,他總會想辦法把話題轉移開,甚至聽而不聞,視而不見。他的愛情孤立而且執拗,之後愈演愈烈。

燈光熄滅,板鼓和梆子叮叮當當地響了,觀眾叫了第一波的好。可等了半天,角兒沒出來。鼓點越來越急,後由急變慢,沒一會兒,燈又亮了。有人起哄。跑堂的上來給每一桌續瓜子和茶水。明月問南一怎么了?南一道,是不是重要的客人沒來啊?

又過了一會兒,二樓雅座正中的位置上來一人。

燈光又一次熄滅之前,好奇的南一向上看了看,旋即低下頭去,訝異了半天,握住了明月的手:「我跟你講,你要照著我說的做。」

「……」

「你不許向上看。」

「嗯。」

「你那個『叔叔』,在我們上面坐著呢。」

明月愣住:顯瑒也在這里?那個讓已經打開的場又落下來的,滿場都要等的重要客人,是他?他來這里看戲了?好久沒回去了,怎么在這里看見他了?

答案從幕後出來了,是長目杏腮的春閨少婦,凄凄切切地唱著春閨里面的痴和怨,肩膀腰肢細碎的步子無一不性感美好,光彩奪目。

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明月覺得一股火兒從脊背竄到耳朵上,整張臉又熱又漲,耳旁像刮了好大的風,嗚嗚作響。她不甘心,她不信,她要抬起頭來,她要自己看看他。

少婦一段終了,結尾一個嫵媚的回音,觀眾們叫好鼓掌,明月赫然抬頭,幾乎與此同時,上面的顯瑒也看見了她。

不僅是她,還有劉南一和,東修治。

第三十章

南一問修治:「你會說一點中文嗎?」

修治道:「會的。」

「會說什么?」

「聽懂的多一些,會說你好,謝謝,給我圖紙,砂子,水泥……我買這個,還有……對不起。」

南一說「對不起」,說完就把手放在了修治的手上,修治向外掙了一下,她把他狠狠握緊了,抬起眼睛迅速地威脅道:「你明明喜歡她,還要給她找麻煩?」

他看著南一,她也看著他:「你是跟我來的,你是我的朋友。聽懂了?」

同一時間,樓上的雅座里,有人在認認真真地聽戲,隨著胡琴和鼓點輕微的搖頭,用食指慢慢捻動著手上的扳指。他的樣子是陶醉的,專注的,不受打擾。沒人知道他是否去留意了南一在下面處心積慮地要做給他看的另一幕戲,也沒人知道他是否留意後面站著的汪明月。

《春閨夢》的故事是這樣的:壯士王恢娶美嬌娘張氏,新婚三日,丈走遠征,妻子在家獨守空房。嬌妻思夫心切,孤苦伶仃,不覺積思成夢,夢見丈夫卸甲歸家,重敘舊情,十分恩愛。忽聞戰鼓響動,亂兵紛紛,張氏嚇得靈魂出竅,才知自己空空做了一場春閨之夢。

戲開頭便是少婦痴等丈夫的一場戲,情懷糾結浪漫,風格至柔至美,引人入勝。直到女角兒下場了,顯瑒才得空回頭看看,冷冷道:「哦,你也來了?」他抻了一下旁邊的椅子,「來這里坐吧。」

明月依言走過去,坐在他旁邊的椅子上,轉頭看幽暗的燈光里他側臉的輪廓,慢慢道:「王爺很久都沒回府了。」

「……嗯。要什幺就跟李伯芳和大趙說。」他微微一笑,終於看看她的臉,「伺候得不好,你就打發他們走。」

良久她都沒說話,他這才扭頭看看她:「你是找我有事兒?」

她忽然笑了,從椅子上下來,湊到他腳邊,蜷膝蹲在那里,笑咪咪地看他:「我是非得有事兒才能找王爺?」

他有片刻失神:這姑娘笑起來怎么還是這么好?就是小時候那樣,一點都不變,一點風霜都沒有。吃了黑櫻桃和甜點心之後的樣子,他被阿瑪責罰之後她去哄他的樣子,給他猜謎語時候的樣子,他要捉癢時手指剛剛湊近她腰窩時候的樣子。

他忍不住伸手,用手背探了探地形狀美好的涼絲絲的臉頰,明白除了她,自己的身邊,人人都是贗品……但是贗品有贗品的好處,你不用太認真,不用太珍惜,你在上面沒有特別美好的故事,你也沒有特別惱怒和不願回首的回憶。你不會在乎就不會累,反之亦然。

她把他的手捉住,貼在臉上:「看完了戲,回去不?」

他笑著搖搖頭:「不。我有別的地方。」

她沒氣沒惱,臉色如常:「臘八總是要回去的,對不對?」

「嗯。看看情況再說。」

「明兒有新電影啦。聽說可逗了。」

「你知道我愛聽戲啊……」

他們一問一答,一推一擋,越說越快,終於明月低下頭,輕輕小小地嘆了一口氣,再抬起頭來,勇敢地說道:「我這就找個師傅學戲。趕明兒也唱給您聽!」

他哈哈笑起來,眼睛亮晶晶地看看明月:「丫頭,你要干什么啊?你一定要我回去啊?」他搖搖頭,撥了拔她耳邊的頭發,「咱們各自好好的,誰想干什么就干什么,誰也別綁著誰,誰也別難為誰。你願意留在這里陪我聽戲,就坐在我旁邊的椅子上。你若膩歪根本不感興趣,就離開,你從小就不喜歡,你用不著為了我學這個勞什子。你學不會的。你根本就不會討好人。你沒這個天賦。聽懂了……」

「聽懂了。」她點頭,完全理解,心悅誠服的樣子,「我不學唱評劇了。我等您臘八回來。」說畢放下他的手,站起身,離開雅座向外走。

他沒回頭,也沒去看戲,端坐在椅子上好久沒動。沒給她一點目光,卻仿佛看得見她的背影:半長頭發向里面微微扣著,窄肩膀,穿著一件駝色的大衣,里面是綠格子的棉旗袍,她這人走路總有些怪,仔細看的話,身子右邊比左邊沉,可能是因為兩條腿不一般長的緣故,穿平底鞋走路也會崴腳,從馬路牙子上也能摔倒。長了個玲瓏剔透的樣子,其實腦筋和腿腳都笨,就這樣還去學評劇?他牽著嘴角,一聲冷笑。

台子上的戲正到纏綿之處,小夫妻二人卿卿我我,甜蜜無比。不知是音樂震動還是上下樓的客人腳步太重,他腳下的地板此時微微一動,若有若無,顯瑒騰地站起來就往外走,挑了簾子出去一看,明月摔在半截樓梯上,正疼得呲牙咧嘴。

「摔哪了?!」他一步跨過去,一只手繞到她後背扶起來。

她只顧著忍痛,「嗯嗯」兩聲卻不回答。

他一看她右腿不敢打彎,伸手去摸她腳腕子:已經發腫發硬了。想要再碰碰,卻被她把手撥開了。

他當她是疼,不讓碰,哄著說:「我看看,我看骨折沒有。」

手碰到腳踝上又被她給撥開了。

力度不大,就是不讓碰,來來回回三四次,顯瑒明白了:這是較勁呢,摔成這樣還較勁呢。他著急了,低吼一聲:「找揍呢?!」之前所有注意力都在那條腿和踝骨上,回頭一吼才去看她瞼,這一眼不要緊,但見滿臉的淚,流到下巴上,胸前的衣服上,那淚還在不斷地無聲無息地流出來,眼里滿是委屈和恐懼,就是一聲不吭。他霎時只覺得一顆老心像被人捏緊了攥成團再狠狠按在破碎的玻璃上,扶著她的一只手攥成拳頭,另一只手狠狠扣在地下巴上,一字一句地從牙縫里面擠出來:「我是欠了你啦!啊?我是欠了你啦!」

他就勢把她橫抱起來,一側的胳膊肘架著她小腿,騰騰騰下樓往戲院外面奔。司機把車子開過來,他把她小心翼翼地放在後座,自己剛要進去,忽然想起件什么事情,腳步停住了:「等我一會兒。」

他轉身又進了戲院,找到了南一和東修治的桌子,還沒說話就坐下來,喝了一口明月杯子里的茶。南一的手還握在修治的手上。

南一看著他,想了半天,擠了個笑:「叔叔。」

他簡短的說:「汪明月剛才摔跤了,我送她回家。」然後食指掃了掃眼前的兩個人,「你們怎么認識?」

南一回答:「修治是我的朋友。我請他看戲,順便帶上明月。」

「撒謊。」他說。

「哪里?」南一道,「我哪里撒謊?」

「你連句日語都不會說,他不會中國話,你們怎么是朋友?」

南一結舌,看著顯瑒,修治忽然說話了,他說:「哎!」

小王爺從來沒被人叫過「哎」,只有他喊別人「哎」,他擰著脖子,看看東修治。

修治從南一那里把自己的手抽出來,一邊用手比劃,一邊用中文緩慢地,清晰地表達:「你,眼睛,不好。耳朵,也不好。不看戲?」他比劃了一個掃地出門的手勢,「出去。」

南一把一枚南瓜子放在嘴里,抬眼看著顯瑒:「你看他說中國話,我沒撒謊,叔叔。」

旁邊的觀眾早已忍無可忍:「您是看戲還是砸場子啊?」

顯瑒不怒反笑,一心里又惦記著明月的腳傷,著急走了。

台上的顧曉亭正演到夫妻二人夢里相逢,共入衾帳。

南一的那枚南瓜子在嘴里咬了半天也沒吃到里面的瓤,不得不吐出來,看看修治,她覺得自己解釋不了什么,她覺得這人好像知道得更多。剛才明月抬頭一看到樓上的小王爺就上樓了,沒一會兒那小王爺沖進來質問,他都不卑不亢,不詢問也不好奇,南一自己已經一後背的汗水了,日本人就那樣安靜的全神貫注的看戲,她心里頗為欣賞:這才是文明的,高貴的。

南一拄著腦袋,又有些替明月擔心。擔心之余也有嫉妒。喜歡她的人可真多啊。女孩子,還是要越漂亮越好,靜靜的帶些憂傷的漂亮,招人心疼。她就不行。她多少有點壯,喜怒都在臉上,萬事絕不求人,還好打不平,也是好看的姑娘,但就少了些婉轉氣質,就,哎,就不能像明月那樣,是故事里面的女主角,被那么多人喜歡。那是麻煩的,但也是熱鬧的。她劉南一卻連一個都搞不定。

戲散場了。

南一和修治隨著人潮走到門口,天氣好冷,她把脖子縮在圍巾里面。日本人生硬地對她說要先送她回家,南一點點頭。可是邪了門,戲院門口一排等客的人力車,他們要上去坐,車夫立馬躲開,寧可空等,也不肯拉他們兩個。南一還納悶呢,有人從戲院里面邁著方步出來了,聲音朗朗地,像是跟她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真巧啊。」

南一一看,土匪譚芳。

她微微一笑:「是您啊?怎么不賣榛子,有時間來看戲啊?」

譚芳擰了擰華麗麗的錦雕絨袖口:「今天戲好啊。」他看看修治,問南一:「哪位啊這?」好奇的樣子有點誇張,早知道答案還故意提問似的,煞是討厭。

「不關你事。」南一道。

譚芳笑了,上了一輛人力車:「我說,再叫一輛車,我送你回家去吧。兄弟們不拉日本人的。這點事兒你不知道?」

南一笑嘻嘻地說:「您快走。我不送。」

譚芳走了,南一那用來抬杠的一臉精氣種就落下來了,回頭看看修治,覺得這人誰也沒惹,讓人可憐。她過來跟他說話,同時用手幫忙:「我住得不遠,我們往那邊走一走,等會兒就可以叫到車子了。」

修治點點頭:「好。」

第三十一章

修治先送了南一回家,一直沒有找到車子,他於是打算自己徒步走回公寓。

這是個沒有月亮和星星的晚上,天氣並不冷,雲層卻壓得很低,捂了一場大雪在里面。偶爾經過某個路口,他看見幾個穿著破舊棉襖的漢子圍著火說話,沒干透的柴火爆破的聲音噼噼啪啪,漢子們也粗聲大氣,有時大笑,見他經過看一看,朝著他說句什幺話,他聽不懂。他來到這里已經半年了,從來沒有因為聽不懂別人說話而覺得不快,今天卻缺乏耐心和好脾氣,眉頭緊緊鎖著。

離日本人公寓不遠的巷子口,有一個花白頭發的老頭子帶著十來歲的小姑娘在那里常年賣唱,女孩會唱日本歌兒,老頭子會一邊鞠躬一邊用日語說「謝謝您啦,請幫幫忙吧」,修治每次經過都會在他們破了半拉的瓷碗里面放下兩枚銅板。

可是今天他心情不佳,腳步飛快,女孩唱歌的時候,他心無旁騖地從他們的旁邊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