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頭子認識這個好心的日本年輕人,他離得老遠就看見他走過來,他讓女孩大一點聲唱,他早就在等著他要扔下來的兩枚銅板了,可是修治就那樣走過去,老頭子的願景落了空。哪里不對呢?一定是她唱錯了,唱得不好,所以好心的日本年輕人沒給錢。老頭子抬手就在女孩的頭上打了一巴掌。女孩哇地哭了。
修治已經走了好遠,聽到哭聲,他的腳步停了,回過頭來。老頭子還要再打,修治一個箭步竄上來,一把抓住他的手,低喝道:「哎!為什么打人?!」
老頭子見他態度蠻橫,也來了脾氣,一心想你不但不給錢,還多管閑事,我管教我自己孫女關你p事?他張嘴就嘰哩哇啦地又說了一通修治根本聽不懂的道理,一邊說一邊在腕子上較勁,修治伸手一送,老頭子站立不住,撞在後面的牆上。修治用身體護住後面的姑娘,怒視那老頭子,一字一句地說:「不許打人!」
老家伙知道硬拼必然吃虧,幾把收拾了攤子和裝錢用的破碗,抬腳就走了。
修治回頭看看女孩,女孩一張臉瘦得只剩下眼睛和嘴巴,細腳伶仃掛著吊腿褲子,踩著破鞋子,她看了看這個剛剛護著自己的外人,那眼光好像在問:現在怎么辦?那樣問了一秒鍾都不到,她就知道答案了,她轉身就走,幾步追上老頭子,老頭子還是往她頭上打,女孩躲了一下,手掌狠狠地落在她肩膀上。
雪下來了,冷風忽然刮起來。
修治站在那里半天沒動。
第二天他沒有去會社上班,也沒有去工地,在中午之前去了百合子的家。女佣開門,修治沒進去,跟她說請出來。過了一會兒百合子帶著耳包和手爐出來,看到修治有點吃驚「這么冷的天,修浩君怎么都沒有添一件衣服啊?」
「有空嗎?有些話要說。」
「等我。要跟媽媽說一下。」
「好。」
修治站在這家門口等百合子,心里想著要怎樣把話跟她挑明,要怎樣說女孩才不會太受傷害,兩人性格不太合適?還沒有到結婚的年齡?一直把她當做自己的妹妹?
雪下了一整夜,直到早上才停,積雪有膝蓋深。旁邊的一戶人家也打開門,四十多歲的婦人出來掃雪,好奇地看著修治。
百合子恰從里面出來了,對鄰居笑著說:「是爸爸會社的同事。」
婦人點點頭。
他們在一座茶館里面坐下來,百合子一邊摘掉帽子和耳包,修治發現她燙了頭發,非常美麗可愛,百合子吐了一下舌頭,笑著說:「剛才啊,撒謊了。」
「什么?」
「我跟鄰居說修治君是爸爸的同事啊。」她喝了一口茶,「不過要不然也不知道怎么回答呢,也不能說修治君是我的男朋友啊……修治君呢?會撒謊嗎?」
「撒謊並不愉快。」
「所以就請跟我說實情吧……這么久沒見面,修治君在忙些什么啊?還打算繼續交往嗎?是不是有了戀人了?」
修治看著百合子,微微笑了:「我們有多久沒見面了?」
「我兩個月前燙的頭發,修治君都不知道的。」
修治略沉吟:「是有了心愛的人了。」
「認真的?」
「認真的。」
「美麗嗎?」
「嗯。」
「她也愛修治君?」
「……她跟百合子不太一樣。」
「哪里不一樣?」
「沒有那樣自由,不可以有太多情緒,喜愛或者不喜愛都不能自己做決定,更不可能說出來。」
「所以修治君根本不確定,她是不是愛你的,對嗎?」
修治看了看百合子。
她有些賭氣又有些開玩笑的樣子:「覺得我太多問題,太多事嗎?我也是有人追求的,等了這么久,就是要修治君給我說說明白啊。」
他飲了一口茶:「……當我誠意地想要請一位朋友來家里做客的時候,在發出邀請之前,要首先整理好屋子。不能光問她,您是否要來坐?等她說是,我才打掃房間。那會措手不及,也沒有誠意。同樣的道理,我愛上這個人,想要改變她的生活。在去問她是否願意之前,要先准備好之後的辦法。否則就是沒有意義,沒有禮貌的打擾,不如不說,不如不做。」
百合子把自己的茶杯端在手中,認真的聆聽,思考修治的話,沉默良久,才抬頭說:「那對你是不公平的。修治君。」
「如果我不這樣做,如果我不把事情告訴百合子,那對你也是不公平的。」
女孩放下茶杯,一直笑眯眯的眼里忽然蒙上一層淚,她快速地說,聲音幾乎戰抖:「對我是不是公平無所謂,修治君是善良的好先生,修治君值得過好日子。」
修治看著百合子,震動非常,他猶豫良久,還是把手覆在她的手上,緩慢地說:「對我也是一樣的,公平與否無所謂,我想要那個人過好日子。」
他有許多細節沒有對百合子說。關於他愛憐的女孩怎樣在他面前被另一個女人教訓搶白,比如在戲院里,那個囚禁她的男人怎樣囂張地帶走她,又回來威脅質問。對賣唱的小女孩沒有意義的幫助讓他知道焦急和怒氣毫無意義,他須謹慎策劃,小心經營,才能把汪明月從愛新覺羅顯瑒的掌握中拯救出來。
此前的牽腸掛肚和束手無策都是愛情本身的罪過與考驗。
————分割線——
「回來了?」彩珠從榻子上抬起頭來,看看丫鬟荷香,有點不信的樣子。
「嗯。回來兩晚了都。在明月姑娘那里守著,聽說明月姑娘摔壞了腿,所以王爺一直陪著。」
彩珠抬手,一杯茶被放在手上:「把話說完。」
「說王爺本來好好地在戲院里面看戲,那位不知怎么得到消息就奔過去了。哭鬧半天,要死要活要上吊,非要王爺回來。
王爺不肯啊,那位來了個狠的,直接從樓梯上住下跳,王爺被鬧得沒轍了,當時還有朋友在,不得不讓人給弄回來了。」
彩珠把茶杯放在床邊的小幾上,「當」的一聲,她咬著牙,尋思了半天要用哪個字形容,荷香在下面替地王子把那不厚道的字說出來:「就是賤。」
「……王爺在他房里兩天了?」
「那位不讓走唄。」
彩珠忽然笑了:「還真是聰明有手段啊,真把王爺給拿回來了……我不如她啊,我怎么沒想到啊?」
「您不稀罕。」荷香說,「您什么都有,您快活著呢,您才不稀罕去找…」
彩珠揚手打斷荷香:「你說什么?我不稀罕誰?」
荷香知道自己說錯了話,掩著嘴巴:「我說您不稀罕用下作手段……」
彩珠看著她,慢慢說道:「以後說話仔細些,不能這么說那個人,懂嗎?我知道你向著我,也不能那么說他,懂嗎?」
「您教訓的是。」
彩珠從榻子上起身,披著袍子在屋子里面來回走了幾步,看著外面白亮亮的雪光和遠處的燈火,心里想下人們是有多愚蠢才會相信並傳播明月姑娘會去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啊?她用不著這樣的,她高段得多,因此更可怕更威脅。彩珠有些懊惱,這人走了這么久,怎么還回來了?也罷也罷,兵來將擋,水來土掩,回來無所謂,再趕出去唄。
同一時間,明月和顯瑒面對面地側身躺在床上,她的手覆著他瘦削漂亮的臉,仔仔細細地撫摸查看著,終於心滿意足地笑了:「我給你講個故事。」
第三十二章
「什么故事啊?」
「是我在日本聽到的。」
「嗯。」
「東京和大阪的兩只青蛙通了信之後打算去看看對方住的地方,他們一步一步,費勁巴力地妤不容易跳到了一個小山崗上相遇了,互通姓名之後發現是相識已久的筆友,就很高興,一邊聊旅途中的見聞,一邊吃了些蟲子,喝了露水就醉了,沒有力氣再繼續趕路。
大阪的青蛙想了一個好主意說:我們無非是要看看對方的城市嘛,沒有必要非得去那個地方,只要我們抱在一起,然後站起來,你能看見大阪,我能看見東京了。
東京的青蛙說你真聰明,然後依言而做。兩只青蛙用前腿互相擁抱著,用後腿撐著就站立起來了。」
顯瑒笑著說:「然後就看見了?」
「看見了。」明月說,「不過啊,你知道的,青蛙的眼睛是長在後背上的,他們肚皮貼著肚皮站起來,結果呢,看到的還是自己原來的家鄉啊。東京的青蛙說哎,大阪跟東京一個樣!大阪的青蛙說,對啊,一個樣,沒什么看頭!兩只青蛙握手告別,又心滿意足地回家鄉了。」
顯瑒笑著把她拉得近一點,親親她耳朵:「念了三年書,就學這玩意了,是吧?」
她抬頭看看他:「『…這玩意』?同鄉會的時候,有個男生講了這個故事,不知道多少人都掉眼淚了。」
「你也掉眼淚了?」
「嗯。」
「為什么啊?」
她的手勾在他頸子上,臉貼在他胸前:「我是個中國的青蛙,蹦到日本去了,站起來,看見的還是家鄉……還是你……」
他雙臂把她窩在自己懷里,像個小嬰兒一樣,抱得又小又柔嫩,這樣無聲地安慰了半天,方說道:「這么大了,要有長進了。人不是青蛙,得向前看,對不對?自己過得高興,比什么都重要。今天過得高興,比什么都重要。別太在乎過去,也別總惦記著別人,懂嗎?」
這話她品味半天才回答:「不懂。」
他笑起來:「不懂不要緊,以後慢慢懂。」說罷輕輕地晃了晃她,「就比如說,你可以想一想,我在的時候,我們好好的。我不在的時候呢?」
「我去找你回來。」
「我死了呢?」
「我跟著你。」
「那不對。」他輕輕抬起她的下巴,「我死了,你可以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你自己還得好好地過。」
她抬手去堵他嘴巴,本來就發腫的眼睛又紅了。
顯瑒把她的手拿下來:「就事兒說事兒,哭什么啊?換了我也是一樣。你要是死了,我也會哭的,哭一會兒,或者哭幾年,但是之後我還是好好過。」
她急出來一頭一臉的汗:「我死可以,你不許。」
顯瑒發現明月完全是在岔話題,根本拒絕跟他進行有效的對話,笑著親親她:「行。都不死。哎我說,南一現在干什么呢?」
「在報社謄稿子。」
「哦……交了個日本男朋友,是吧?」
明月聽了先沒說話:「……她跟你說的?」
「對啊。把你送到車上以後,我就回去打個招呼。這事兒你不知道?你們不是一起來的嗎?」
「我沒細問。」
「巧的是,」顯瑒道,「那日本人我認識的,在這里幫忙蓋樓。你知道嗎?叫東修治。是良友會社的建築。」
「嗯,知道的,夫人請他吃飯,我也去了。」
「世界真小啊。」
明月靜靜地貼在顯瑒胸前,心里面有點虛,不太知道應該怎樣應付,她隱約有種不大好的預感:從東修治在彩珠那里說他們是「初次見面」開始,到南一對顯瑒說這是她的朋友,他們都在說謊,這些即成的因她而起的謊話以後可能還要有更多的謊話來維護。她輕輕地嘆了一口氣,這才想起,是她把修治君約出來看戲的,自己卻連句道別都沒有說。
「睡吧?」顯瑒說。
「嗯。」
他伸手關了燈,回頭把她抱進懷里,黑暗里嗅一嗅她頭發:「這香皂好聞。」
「我渾身都是膏葯味兒。」
「瞎說什么啊……」
第二日彤芳戲院送來了署名顧曉亭的帖子,請王爺再去看戲,家人跟來送帖子的人說,王爺最近忙,說過些日子再去給你們家顧老板捧場。
奉天銀行在陽歷新年之前通過驗收,交付使用了。銀行開業慶典在白天舉行,兩大箱黃橙橙的金條被請進保險葙,鎂光燈閃了之後冒白煙,別管真假,真夠熱鬧。當天晚上,在俄羅斯俱樂部的頂樓舉行了酒會,城中名流均到場參加,修治跟隨舅父應酬了一圈,認識了一位新朋友小林元哉。
小林不到四十歲,說話客氣,彬彬有禮,他穿著西裝,有點微微駝背,從外表上看,怎樣也看不出來是關東軍的一位高級將領,官拜大佐。這人曾在朝鮮指揮過幾場大仗,重創當地爭取獨立的民族軍隊,可謂戰功赫赫。
石田秀一跟修治說起小林的歷史,他本人不以為然,擺擺手道:「那是軍人的本職工作,當做談資用來誇耀,真是讓人難為情。」說完他看看修治,「我從前也是學建築的。本應在國內作建築師。但是大學之後,被父親送去參軍,走到今天也並非自己所願。」
「小林先生在哪里念書的?」修治問。
「帝國大學建築系。」
「是校友。」
小林哈哈夫笑起來:「很好很好。」說完飲了一口杯子里的紅酒,「我聽說過東君。」
「什么時候?」
「秋天。也是朋友的聚會上。聽人說起來當時奉天銀行工地上,勞資雙方鬧了很大的糾紛,聽說後來被一個初來乍到的,連漢語都不太會說的年輕監理處理得非常妥善,這就是東君吧?」
「原本也不是大的矛盾。溝通的問題而已。」
小林點頭笑笑,頗為欣賞修治的謙虛和低調:「在這個城市里,東君最欣賞哪些建築?」
修治想了想:「老皇宮和一些寺廟道觀,從傳統建築審美角度來看都非常有特色。但是這個城市幾乎沒有傑出的現代民用建築。很多俄羅斯人修建的工程可以說是敷衍了事。」
「東君心中,理想的現代建築應該符合什么樣的標准,怎樣考量?」
「時間。能夠禁得起時間考驗的,幾十年,上百年甚至幾百年之後仍不會被淘汰的,才是好的建築。」
小林與修治碰酒杯:「我完全同意東君的想法。以後有時間好好聊?」
「我恭候。」
修治和顯瑒是在衣帽間相遇的。晚會快到尾聲,修治要離開,去辦公室取些東西。顯瑒剛到,服務生正替他把身上黑亮的狐裘脫下來,修治在等人拿自己的大衣。
顯瑒看看他,饒有興味(不知從什么時候開始,他開始不再用眼角看修治了):「這不東先生嘛?」
修治點點頭,沒打算招呼。
「天這么冷,還頂得住吧?」
修治老實相告:「什么意思?沒聽懂。」
顯瑒笑了,慢慢地說:「我問你:這里天氣這么冷,你還不回你老家啊?老家,知道嗎?你爹你娘住的地方。」
修治重復道:「老家?」
「對,老家。」顯瑒教這日本人說話,故意拖長了聲。
「哦。」修治明白了,看著顯瑒,「你的老家,我住得很舒服。」
正幫顯瑒收大衣的服務生「哧」地一笑,顯瑒回頭看那小姑娘,半嗔半笑:「你笑誰呢?」
小姑娘趕緊低頭,臉「刷」地就紅了。
修治看不得這個人這副浪盪作風,穿了自己的大衣,戴上帽子要走,顯瑒在後面給他叫住了:「哎!」
他本來不想理他,走了幾步又改了主意,回頭看看顯瑒:「請指教。」
「你啊,我們家的樓,你蓋的不錯。工錢我讓人給你算厚一點。你老板想要我手里面的什么項目,也可以商量。你這人會干活兒,這個我承認。圖錢,我這里有的是。可我家的人,您就別算計了。」
修治回頭看著他。
顯瑒見他沒反應,就笑笑:「我得找翻譯來說?」
修治道:「你害怕了。」
顯瑒道:「我沒有。」
「我沒有在問問題。我不需要你回答。我說:你害怕了。」他說完就走了。
修治第二日要跟同事開會,想回辦公室取些文件回家做功課。車子停在會社辦公樓前台階下面,修治正要上去,有人在後面喊他:「先生!」
修治回身,一個人好像忽然從夜色里面鑽出來一樣,眼睛一眨就立在他眼前了,來人手里拿著一支煙,對他說:「借個火兒。」
修治擺擺手:「我不。」他的意思是說:我不吸煙。
來人沒介意,把煙重又揣進懷里,然後問:「這是什么地方啊?」
修治道:「你不知道?走錯路了?」
來人道:「不認識。我是外鄉人。」
「你要去哪里?」
「火車站。」
「那很遠。」
「是啊?…有多遠?」
修治覺得這個人說話和神態都有點沒頭沒腦的,不覺心生疑竇,仔細看,又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定是在哪里見過的,可一時又想不起來。正尋思的當兒,那人忽然道:「得,估計您也是不知道,我再找別人問吧。」說罷未待修治反應就轉身走了,腳步飛快。
修治進門的時候問值班的門房剛才可有人出入?門房說這么晚了,怎么會有人?反正他是沒看見。修治加了小心,第二天開會之前通知了保衛科,經過調查,整個辦公樓並沒有科室丟失財物。
只是過了不久,春節之前,臘月二十七的晚上,有人打劫了奉天銀行。
第三十三章
那晚看了評劇《春閨夢》回來,南一心煩意亂了好幾天。小半是為明月著急,大半是為了自己。
她腦袋里面不斷浮現的一幕是自己跟修治從戲院里面出來,譚芳就在後面,促狹地問她身邊這個日本人是誰。他肯定是在里面看到他們握手了。他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