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3 部分(2 / 2)

「裝到袋子里面嗎?」

「行啊。」

女孩舀了一盅杏仁裝在一個蠻精致的小布袋子里面,交給顯瑒瑒:「謝謝您,五角錢。」

「布袋子三角?」

「嗯啊。」女孩仰著臉,笑嘻嘻的。

「真狡猾。」他從口袋里面拿出一枚銀元,遞給她,「別找了。」

女孩很快活,將那枚銀元揣在懷里。顯瑒瑒夾了一顆杏仁放在嘴巴里:「哎不錯啊。」

她笑笑:「還要嗎?」

「不要了。吃不了。」他打量一下女孩,「你怎么能來這里賣東西?」

「把艙門的都認識我。別人上不來,我能。」

「你山東人?」

「嗯。住在葫蘆島。跟著爹娘在船上做事。」

「他們做什么的?」

「爹在下面燒鍋爐。娘是做飯的。」

顯瑒瑒蹲下來,跟女孩差不多高,他看著這張消瘦卻干凈的臉:「我也認識一個姑娘。也跟著她爹爹從山東到了東北。小時候也是一口你這樣的家鄉話。後來張大了,不知不覺地就跟著我變成奉天口音了。」

「她是山東哪里人啊?」

顯瑒瑒搖搖頭:「沒聽她說過。自己可能都不知道。」

「也是個糊塗人。我爹要我從小就記得自己是煙台福山鄉的。」

「對。這個人就是糊塗。」他笑起來。

「我要去賣東西了。謝謝你。」

「小心一點。」

他回了家,沒見到這個糊塗人,別說她人了,連她住的房子都被燒得只剩下半邊。他站在那漆黑麻慌的廢墟前面看了好久,忽然覺得這事情沒有道理,荒唐得可笑啊。笑是笑不出來的,回頭指著留下來管家的大趙:「你,你給我說清楚。」

大趙撲通一下就跪下了:「王爺。王爺。二月七那天走的水。好不容易撲滅了,樓是毀了,不敢跟您說,您在天津呢,得等您回來看怎么辦啊。明月姑娘沒傷著,明月姑娘當時不在屋子里面。第二天,沒等我們再給她收拾出來新地方呢,就自己走了……」

他撲過來抓住大趙領子:「你長出息了!這么大的事兒敢瞞著我!敢騙我!」

大趙抬著頭,從沒見過主子發這么大的火,當下眼淚都要下來了:「怎么敢騙您?您每次問,都老實回答的:明月姑娘不在家啊……」

顯瑒瑒恨得頭暈腦脹,牙根發癢,手上越抓越緊,眼見著大趙臉色變成紫紅色,他手上又松了勁:「你沒這個膽子這么糊弄我!誰放的火?誰教你回的話?誰吧明月姑娘打發走了?你跟我說實話,你說實話我不罰你!」

下人們跪下一片,不敢看,只聽著主子收拾大趙,都心想這天到底來了:夫人哪能容得下明月姑娘?終於逮到機會趕走了,又教我們說話跟王爺打馬虎眼,如今他殺回來了,難道這責罰得我們背嗎?

大趙支支吾吾地不能回答的當口,彩珠帶著丫鬟從院子外面進來了。

顯瑒瑒松了大趙的領子,直瞪著彩珠,她倒笑了,從地上拾起了瓜皮小帽,抖了抖親手給大趙戴上:「委屈你了。王爺也實在是著急,否則他從來不虧待家里人的,這你知道。」

大趙低下頭去。

彩珠對下人們說:「你們各自去忙去吧,我跟王爺說幾句話。」

顯瑒瑒不發話,沒人敢動。

彩珠歪著頭看著他:「您要問什么,我能回答的,何必罰他們跪在這里?」

顯瑒瑒轉過身去,大趙帶著下人們走了。

只剩下這兩人,站在廢墟前面,彩珠道:「您心里想得對,火是我放的。您那天前腳走了,我後腳叫她來我屋子里面說話,同時讓人在這房子附近布上了柴禾稻草和油,還准備了些水,您看除了她的房子,別的我可不能動。我只要燒她的房子。房子沒了,這人也跑了。問誰誰也不知道去了哪里。您得謝我,我只打了她一個耳光。我要是刮花她的臉,或者干脆要了她的小命呢?您……」

她話音未落,顯瑒瑒回頭,一把抓住彩珠的胳膊,惡狠狠地說:「你是吃准我奈何你不得了。是不是?你敢趁我不在,在府里放火,論家法,該是我現在要你的命!」

彩珠迎著他的眼睛,既不反抗,又毫無懼色:「我這命,王爺要拿您就拿去。什么福我都享了,什么好玩意我也見了,什么屈辱我都受了,如今仇人被我給趕跑,那一時,直到現在,還真叫痛快。」她說著說著就笑起來,「我見您這樣就更痛快。反正以後也不一定有什么好果子吃,您現在要了我的命,我還真是得償所願!」她越說越來勁兒,越說聲越高,越說越高興,反抓住了他的手腕子,哈哈大笑起來。

顯瑒瑒看著彩珠的臉,心里面竟想起來另外一個人,在天津見到一面的婉容皇後,那喜怒無常,食煙如命的婉容皇後,眼前的彩珠仿佛被她附了體,再不復從前那溫婉端庄,變成了一個瘋狂的暴怒的危險的動物。顯瑒瑒怒火熊熊的一顆心漸漸如同死灰一片,松開她的手,獨自往外走:「你,你變成什么樣子了?!」

她卻窮追不放,抓住他衣襟,拽過來,讓他面對自己,笑里藏刀,一記封喉:「王爺,我還可以很好的啊,只要你把孩子還給我。你把孩子還給我!」

第五十二章

整整三天,他閉門不出。家人們豎著耳朵等他發話去找明月姑娘。他若是不說話,他們斷不敢去,夫人有多厲害,誰看不見?王爺又能拿她怎么樣,他欠了她一個女兒啊。

到底在一天下午,王爺自己從房子里面出來了,眼窩深陷,臉頰消瘦,看上去能老了五歲,名人理發剃須,說要出門,不用備車,自己走著去。

沒人敢問,都在心里面想,可是要找明月姑娘去嗎?找得回來又往哪里安置呢?

南一正在辦公室里面謄寫稿子,同事跟她說有位先生來找,她正想昨天剛跟那董紹琦吃了火鍋,怎么他今天又來她辦公室了?出去一看,竟是顯瑒瑒。

他原本坐在會客廳里正對門的沙發上,見她過來,站起身來,笑了笑:「你好,南一。」

南一第一個反應就是這人啊,累。跟她從前見到的時候不太一樣,眉毛鼻子眼睛嘴都是英俊好看的,但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兒,神情不那么厲害了。同樣的一張面孔,從前因為眼睛太亮太聰明,表情太傲慢,讓人想看又不敢。眼下呢,他竟站起來跟她打招呼,這,這可折煞她了。

南一把自己那雙汗津津的手在袍子上面用力的擦了擦,想要伸出去握手,覺得禮數不對,又縮了回來,彎腰低頭,畢恭畢敬:「您好。」

「有時間?我想要跟你談談。」

「有時間的。我給您倒茶去。」客氣了又後悔,辦公室只准備了細碎茶葉沫子「滿天星」。

「白水就行,正好口渴了。」他說。

南一倒了溫熱的白開水,他喝了一大口,杯子放回桌面上,半晌才開口:「你知道我為什么來,她在哪里?」

南一想了想:「嗯……原本在桔丘小學當老師,教小孩子寫字在一個四合院里面租了一間西廂房,我媽媽讓人給她縫了兩床新被子。每個月賺十塊還是十五塊,我不記得了,我看見她在煤油燈下面給學生批改作業,桌子旁邊有一個蘋果。」

「現在呢?人在哪兒?」他慢慢問道。

「聽說吉林那邊有一個小學需要人,她就去了。地方我說不清楚。剛到的時候,給我來過信的。」

「信里面說什么?」

南一遲疑著不肯開口。

顯瑒瑒笑道:「我知道你們是最好的朋友。你這么維護她,我謝謝你。不願意講,也沒有關系。你只要告訴我,她身體好不好就行。」

南一沉吟片刻:「我只是覺得不會傳話,說不明白。信還在我這里,您要不要看一看?」

顯瑒瑒點點頭,南一回身去辦公桌找明月來過的那封信,薄薄的兩張紙,他一折一折展開,里面是工整秀麗的小楷,他忽然想起,她這一首好字,他是第一個先生,可是他有多少年沒看過她的字了?

「南一我的朋友,

我五天前傍晚到達敦化實足縣牧浪村,安頓好了就提筆寫信給你,免得你牽掛。

旅程整整兩天,我下了火車,乘坐一套騾車到了實足縣城,這里大雪沒化,但是白日里感覺並不太冷,只因為我把走之前你給的袍子和毛絨襪子都裹在身上了。

在縣城歇了一宿,第二天徒步走到四十里外的牧浪村,過了一道山口,鞋子發滑,摔了一個跟頭,打了一溜滾,當時覺得手肘很疼,到了地方一看,略微發紅,沒有大礙,甚幸!

村子人口不少,孩子不多,我只教授四門課程,這樣比較起來,薪水可觀。個別小童略微頑皮,我嚴肅面對,也能約束,好在也算有些經驗。

五天來,每天都有紅豆飯吃,會使用土灶之前,村民們家里輪流舍我飯吃,因為我是他們孩子的先生,各家都不敢怠慢,紅豆飯是過年的食物。好吃啊,我學了些法子,要是什么時候你來了,或者我回去,我就做給你吃。

我一切都好,你不要惦記,要把自己身體養好,孝順父母,待紹琪君要溫柔真誠。

山村空氣清新,生活寧靜,那夜我獨自一人看星空,只覺得無比的自由浪漫,神清氣爽,長這么大,終於找到快活。

你一切可好?

盼復。

春安。

明月」

沒有一句提到他。

可他拿著那封信,反復閱讀,像有一個世紀的時間可以耽在上面。

南一坐不住了,輕輕地說:「您看,您問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了。她過得好不好呢?山野農村,總不能跟府上比。但是她高興……還安全。」

他聞言點點頭:「嗯你說得對。」

「您可是要去找她?」

「不。」顯瑒瑒一邊說一邊站起身,「她要是好,我找她就是打擾。她要是不好……」他還是笑了笑,「怎么也不會比我那里更糟糕……哦南一你記得再通信的話,問問她缺些什么東西,然後你告訴我。」

「嗯。」

「我告辭了。」

「您慢走。」

南一都沒有送他到門口,心想這人是最要面子,心情沮喪的時候,恨不得馬上獨處,自己跟上去就招人煩了。她看著他的背影,高高的,有點瘦,沒低過頭的,但今天抬得也不高。她剛才有點壞心眼,要拿明月那封一個字都沒有提到他的信讓他親眼看,看看明月現在有多自由愉快,可看到他這幅樣子,南一心里竟有點可憐他了……

顯瑒瑒離開報館,過了兩個街口,走到一所學校旁邊,正趕上孩子們放學。多大的孩子都有,高高低低的女孩們都是兩條麻花辮子,穿著深藍色的校服裙子,有人唱歌,有人聊天,有人拉著手嘻嘻笑,笑這個一不小心混在她們隊伍里的奇怪的先生。

他站住腳,仿佛看到各個年紀的明月,在他生命的每個階段都跟著他慢慢地走,直到一個再也不能繼續的路口,這些女孩各自散去。

可這樣也好。

牧浪村的人們猜測,那位東桑不會是明月小姐的「朋友」那樣簡單,他們很有可能是未婚的夫妻,否則他怎么會大老遠來這里找她,陪伴她?這兩個人那樣般配,他們都好看,有耐性,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流行感冒終於被止住,因為東先生讓每一家都繞著房子撒上石灰白粉,人們出門進門被嗆得大聲咳嗽,眼珠子通紅,但是之後直到天氣漸暖,再也沒有孩子發燒生病了。他把學堂里面所有的桌椅板凳門窗框架都修理粉刷一番,把它們弄得結實干凈,不再有小孩子因為粗心被板凳上突出的釘子刮傷p股。向井老師的丈夫出門,要她照顧家的時候,東桑還會給她代課,他講數學課也能把孩子們逗得哈哈大笑,他還帶他們踢足球或者爬山,出發前,替孩子們把綁腿系好。

家家戶戶都喜歡這位和氣的東桑,以能跟他說說話聊聊天為榮,如果能夠給他幫忙,或者回答他一兩個問題,他們就覺得更高興了。

河堤南面有一口井,平時不許人打水,常年虛扣著一個青石板蓋子,每逢初一十五或農歷節日,日本移民跟著本村的中國農民一起在那里燒香磕頭,修治好奇,問一個孩子的父親,非佛非道,有沒有寺廟,這么多人來這里燒香是個什么緣由呢?

學生的父親回答說,這是當地人的風水講究。地上的這條河之所以不澇不枯,是因為與它垂直的方向暗藏了另一條水路,水大的時候靠它泄洪,水枯的時候靠它補給,中國人那邊說的就更神乎其神了,這條暗河實際上是供龍王進出的通道,這口井正是泉眼和通道的大門。

修治聽人解釋完,獨自出神好久,仿佛一直以來的困惑他的某個猜想被證實,某個難題被解開。

一連好多天,孩子們上完了明月小姐的課想跟東桑踢球,可是他把自己鎖在小屋子里面,除了吃飯和上茅房根本就不肯出來。兩個男孩一個壘著另一個,墊高了,在窗子縫里面看,看見修治先生在伏案忙碌,不像寫字,像在畫圖。

孩子們的心里,這位先生神通廣大,他做什么都做得最好,所以明月小姐在黑板上教他們畫鳥的時候,他們在座位上咯咯咯地笑起來:「明月老師畫得不像。」

明月回過身來,無可奈何:「那你們說誰畫得像?」

「東桑。」

「他給你們畫了?」

「我們看見他在自己的房間里面畫圖。」

明月輕輕哼了一聲:「那么對不起了,美術課的老師是我,無論誰畫的更像,你們也只能跟我學了。」

她心里在想,修治應該回去了。

第五十三章

時間已經過了農歷四月,北方天氣大暖。學校下午的課程少了,孩子們早些放學,好去地里幫父母干活兒。黃昏的時候,明月做了些玉米面粥,煎了兩條肥實的河魚,煮了一根白蘿卜,配上淺野太郎的父母給的大醬,端到院子里的桌子上。修治畫完了圖,劈了些柴禾,手洗干凈,上桌吃飯。

他甚愛吃魚,見桌上的兩條煎得表皮金黃,香氣四溢,忍不住搓搓手:「還有幾天才是端午呢,怎么這么豐盛啊?」

明月把筷子遞給他:「吃完再跟你說。」

他們低頭吃飯,偶爾交談,他不時地贊美她准備的飯菜,粥的濃度和冷熱恰到好處;煎魚的火候掌握地很好,不咸不淡;白蘿卜新鮮發甜,很柔軟可口……明月心想自己在修治這里,似乎能把什么事情都做得很好。他不是愛言辭的人,跟她說這些,都是發自內心,油然而生。他一直用一顆真心對她。

他吃完了飯,放下碗筷。

明月抬頭看看:「修治。」

「嗯?」

「什么時候回奉天啊?」

他愣了一下,略有所悟:「給我做魚,是為了請我走嗎?」

「你在那里有工作,有事業,耽誤了怎么辦?」

他看著她:「我請了長假,只要能夠按期交付設計圖紙就可以。」

「這里窮鄉僻壤,食宿生活都不理想……」

「我覺得還好。你要是能留在這里,我就能夠……」

「修治……」她忍不住打斷他,「你已經為我做了很多事情了。別再耽誤時間了,好嗎?」

他若再追問,就是完全不顧自己的尊嚴了,而東修治確是最愛惜羽毛的人,他明白了她要說什么,深深地點了一下頭,離開了餐桌。

明月看著他的背影,心里半含辛酸。

收拾完碗筷,她去了向井老師家里,她正在教二兒子認字,見明月來了,把她愉快地讓進屋子里,倒了一杯茶水。

明月道:「是想要跟您說一聲,東桑要准備回奉天了。什么時候沒定,也就是最近幾天,他走之後,我跟您,還是繼續按照原來的分工上課。」

向井老師一愣:「你跟他一起走嗎?」

「我留下來。」

「那你們……」

「我們?」明月看看向井老師,「我們只是朋友,並非你想的那樣。之前我生了病,東桑留在這里照顧,他在工作單位告假,現在假期結束,一定要回去了。」

向井老師點點頭,沉吟片刻:「東桑是個好人啊,孩子們都喜歡他,有他在,你跟我也輕松得多,還會回來嗎?」

「不知道。應該不會吧……」

「雖然不確定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說出來的話很有可能冒犯,但是畢竟比你年長幾歲,還是想要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