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 部分(2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06 字 2021-02-13

「聽說今天發工錢,順路去一趟賬房。看在上帝的面上,我敢說,今天要不是開支的日子,我就會朝你們這幫家伙牌上一口唾沫,緊接著一分鍾也不多等,就結束這吵鬧的局面。」

「那我倒要聽聽,你有什么法子?」

「沒什么新奇的,到鍋爐房把汽笛一拉,就算大功告成了。」

兩個人分了手,各走各的路。

季韋爾辛走的是去城里的路。迎面不斷遇到從賬房領錢回來的人。人很多。季韋爾辛估計,車站區域內他幾乎不欠任何人的賬。

天色暗了下來。在空曠的廣場上,賬房旁邊的燈光下聚了一些沒上班的工人。廣場的人口停著富夫雷金的馬車。富夫雷金娜坐在車里,還是先前的那個姿勢,似乎從早晨起就不曾下過車。她在等著到賬房去取錢的丈夫。

驟然間下起了濕潤的雨夾雪。車夫從座位上下來,支起皮車篷。他用一只腳撐住車廂的後幫,用力扯動篷架的橫梁。坐在車里的富夫雷金娜卻在觀賞在賬房的燈光輝映下閃爍飄過的、裹著無數銀白色小珠子的水氣。她那一眨也不眨的眼睛向聚在一起的工人頭上投去一瞥,帶著期望的神色,如果有必要,這目光似乎可以像透過霧氣或寒霜一樣,d穿這人群。

季韋爾辛無意中看到了她的神色,覺得非常厭惡。他沒有朝富夫雷金娜鞠躬問好就退到一旁,決定過一會兒再去領錢,免得在賬房見到她丈夫。他往前走了走,來到燈光較暗的修配廠這邊。從這里可以看到黑暗中通向機務段去的許多支線的彎道。

「季韋爾辛!庫普里克!」暗處有好幾個聲音朝他喊道。修配廠前邊站了一群人。廠房里有誰在叫喊,夾雜著一個孩子的哭聲。「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替孩子說說情吧。」人堆里有個女人這么說。

老工長彼得·胡多列耶夫又照老習慣在打他那個受氣包——小學徒尤蘇普卡。

胡多列耶夫原先並不這么折磨徒弟,不是酒鬼,手也不重。從前有個時候,莫斯科市郊工場作坊區的買賣人和神甫家里的姑娘們,見到這個儀表堂堂的有手藝的工人都要偷偷看上幾眼。季韋爾辛的母親當時還剛剛從教區學校畢業,拒絕了他的求婚,後來就嫁給了他的同伴、機車修理工薩韋利·尼基季奇·季韋爾辛。

薩韋利·尼基季奇慘死以後(在一八八八年一次轟動一時的撞車事故中被活活燒死),在她守寡的第六個年頭上,彼得·彼得羅維奇再次向她求婚,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又拒絕了他。從此,胡多列耶夫喝上了酒,開始胡鬧,固執地認為他之所以落到如此糟糕的地步,是整個世界的過錯,一心要同整個世界算賬。

尤蘇普卡是季韋爾辛住的那個院子的看門人吉馬澤特金的兒子。在廠子里,李韋爾辛總是護著這個孩子,這也讓胡多列耶夫對他不大滿意。

「你是怎么用銼刀的,你這個笨蛋!」胡多列耶夫吼著,抓住尤蘇普卡的頭發往後拖,使勁打他的脖梗兒。「鑄工件能這么拆嗎?我問你,是不是成心糟踏我的活兒?你這個斜眼鬼!」

「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大爺!哎喲,我下次不敢了。啊,疼啊!」

「告訴他一千遍了,架子要往前推,擰緊螺栓,可是他根本不聽。差一點斷了大軸,這個狗娘養的。」

「大爺,主軸我可沒動,老天爺,我真沒動。」

「干嗎要折磨一個孩子?」季韋爾辛從人堆當中擠進去問道。

「家狗咬架,野狗可別往前湊。」胡多列耶夫回了一句。

「我問你,為什么折磨孩子?」

「跟你說,趁早趕緊走開,少管閑事。打死他也算不了什么,下流坯,差點地把大軸給我毀了。應該讓他親親我的手,饒他一條活命,這個斜眼鬼。我只不過揪著他耳朵、頭發教訓教訓。」

「還要怎么樣,照你說是不是該把腦袋揪下來,胡多列耶夫大叔?應該懂得害臊。已經是老師傅啦,活到白了頭發還不通情理。」

「走開,走開,我說,趁著你身子骨還是整個兒的。要不我打你個魂靈出竅。敢來教訓我,你這個狗p股!你是在枕木上讓人日出來的,就在你爹眼皮子底下。你媽是只爛貓,這瞞不了我,破鞋!」

接著發生的事不超過一分鍾。兩個人都順手從放著沉重的工具和鐵錠的車床上頭抄起了家伙。這時候要不是人們一下子上去把他們拉住,兩個人都會把對方打死。胡多列耶夫和季韋爾辛站在原地,低著頭,前額幾乎碰到一起,臉色煞白,瞪著充血的眼睛。暴怒之下,誰都說不出話來。大家從後面緊緊抓住他們倆的手。幾分鍾的工夫緩過了氣力,他們扭動身子要掙開,拖曳著吊在身後的伙伴。衣服領鉤、扣子都掙脫了,上衣和襯衫從肩膀上滑了下來。亂糟糟的喊叫聲在他們周圍一直不停。

「鑿子!把鑿子奪下來。」「這會把腦袋鑿穿的!」「平靜一點吧,彼得大叔,不然把手給你扭脫臼!」「干嗎還跟他們廢話?把他們拉開,鎖起來就完了。」

突然,季韋爾辛以一股超人的力氣甩掉了撲在身上的人,掙脫出來,幾步就沖到了門口。人們剛要沖過去揪住他,可是看到他已經沒有了那股發瘋的勁頭;就作罷了。他砰的一聲關上門,頭也不回地大步向前走去。秋夜的潮氣和黑暗包圍了他。「要想給大家辦點好事,就有人往你助上c刀子。」他自己嘟餓著,也不知道要干什么和往哪兒去。

在這個卑鄙、虛偽的世界上,養尊處優的太太竟然用那種眼光看著賣力氣干活兒的人;可是在這個制度下受罪的人,卻讓酒灌得昏迷不醒,只能在方才這樣的作踐自己當中得到某種滿足。對這樣的世界,如今他比任何時候都更加憎恨。他走得很快,似乎急促的腳步可以使他發熱的頭腦里渴望的世上只有理智和安寧的時代更快到來。他懂得,最近一些日子他們的各種努力,鐵路上的混亂,集會上的演說以及尚未執行、但也沒有取消的罷工的決定,都是今後這條漫長道路的一部分。

但現在他興奮得急不可耐地想要一口氣跑完全程。他大步向前走著,心里還不大清楚究竟往哪里去,然而兩只腳卻知道應該把他送到什么地方。

季韋爾辛事後很久都不曾料到,就在他和安季波夫從地窖里出來走了以後,會議決定當晚罷工。委員們立刻分了工,規定了誰該到哪兒去和把誰從什么地方撤回。好像是從季韋爾辛心坎兒里發出來的一樣,機車修理場里響起了開始是暗啞的、隨後逐漸變得峻亮和整齊的信號聲。這時候,從車庫和貨運站擁出的人群已經從進站的信號機那兒向城里走去,接著就同聽見李韋爾辛的哨聲而放下工作的鍋爐房的人群匯合到一起了。

好多年來季韋爾辛都以為,那天晚上是他一個人讓整條鐵路停止了運行。只是在最後審訊過程中,根據全部事實審判的時候,沒有添加上指使罷工這條罪名,他才明白過來。

人們紛紛跑了出來,不住地問:「這是叫大家上哪兒去?」黑暗中有人回答說:「你又不是聾子,沒聽見嗎,這是警報,得救火。」「什么地方著火了?」「當然是著火了,要不為什么拉汽笛。」

門砰砰地響,又走出來一批人。傳來另一些人的說話聲。「真會說,著火了!鄉巴佬!別聽這傻話。這就叫歇工,懂不懂?你看,這是套具,這是籠頭,可咱就是不上套。回家去吧,小伙子們。」

人越來越多。鐵路罷工開始了。

到第三天才回家的季韋爾辛,凍得不住打寒顫,覺沒睡夠,臉也沒有刮。前一天夜里突然變冷,這個季節從來沒有這么冷過,可是季韋爾辛穿的是一身秋衣。

在大門口碰見了看門人吉馬澤特金。

「謝謝,季韋爾辛先生,」他一連說了好幾遍,「沒讓尤蘇普卡受屈,讓他一輩子替你禱告上帝吧。」

「你是不是變傻了,吉馬澤特金,我對你算得上什么先生?求你別這么說了。有話快講吧,你瞧這天氣夠多冷。」

「怎么能讓你挨凍呢,你會暖和的,薩韋利耶維奇。昨天我們幫你媽媽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從莫斯科商場運了整整一棚子木柴。全是一色的燁木,又干、又好的燒柴。」

「太謝謝啦,吉馬澤特金。你好像還有話要說,請快講吧,我都凍僵了。」

「我要告訴你,你別在家過夜了,薩韋利耶維奇。得躲一躲。警察來過,警察分局長也來過,打聽同你來往的都是什么人。我說沒見到有什么人來,只有他的徒弟、機車乘務組和鐵路上的人來過。另外的什么人可向來沒見過。」

獨身的季韋爾辛和他母親、一個已經結了婚的哥哥一起住的這幢房子,是鄰近的聖三一教堂的房產。房子的一部分住了教士和兩家在城里零售水果、r類的攤販,其余的住戶大多數是莫斯科至布列斯特這條線上的鐵路職工。

房子是石砌的,幾條木結構的回廊從四面圍住一個骯臟、零亂的院子。同回廊相連的幾條通到樓上去的又臟、又滑的木頭樓梯,總散發著一股貓n和酸白菜氣味。緊靠樓梯轉角的平台是廁所和門上掛著鎖的儲藏室。

李韋爾辛的哥哥應征入伍,當了一名列兵,在瓦房溝負了傷,目前正在克拉斯諾雅爾斯克的陸軍醫院治療。他妻子已經帶著兩個女兒到那里去探望和照料。李韋爾辛一家幾代人都是鐵路員工,出門行路是方便的,可以使用俄羅斯全境的免費公務車票。家里如今非常安靜,顯得空落落的,只住著季韋爾辛和母親。

他們住在二樓,在回廊一進門的前邊,門口有一只由送水夫裝滿了水的木桶。當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走上自己住的這一層的時候,發現木桶的蓋子被挪到一邊,水面的冰上凍住了一只鐵菜缸。

「不會是別人,准是普羅夫。」李韋爾辛想著就笑了。「真是個喝不足的無底d,一肚子的火氣。」

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索科洛夫是個誦經士,一個出了名的不服老的人,和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是遠親。

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把茶缸從冰面上掀下來,放好桶蓋,然後拉了一下門鈴。一股家居的熱氣和香味迎面撲來。

「媽媽,爐子燒得真旺。咱家多暖和,真好。」

母親一下子撲過來摟住他的脖子,擁抱著他哭了起來。他撫摸著她的頭,過了一會兒,輕輕脫開身。

「勇敢就能掃除一切障礙,媽媽,」他輕聲說道,「從莫斯科到華沙的鐵路都癱瘓了。」

「知道,就是為這個我才哭呢。你可別闖了禍。庫普林卡,是不是到遠處躲一躲。」

「您那位可愛的朋友、好心腸的羊倌彼得·彼得羅夫,真叫我傷腦筋。」他想逗她高興。不過她沒理解這是開玩笑,正經地回答說:「拿他開玩笑可真作孽,庫普林卡。你應該可憐他。他是個沒辦法的不幸的人啊,整個心都給毀了。」

「安季波夫,就是那個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給抓走了。半夜里來的人,到處搜查,弄得亂七八糟,早晨把他帶走了。他的達里啞正害傷寒病,還在醫院里。帕夫盧什卡是個孩子,還在職業學校念書哪。家里就剩下他一個人和聾子姑姑。還要把他們從家里趕出去。我想應該把這孩子接到咱們家來。普羅夫干什么來了?」

「你怎么知道他來過?」

「看見水桶了,蓋子沒蓋,還有那只茶缸子。我想准是他。普羅夫是個喝水喝不夠的家伙。」

「你真會猜,庫普林卡。說對了,就是普羅夫。普羅夫·阿法納西耶維奇跑來借木柴。我給了他。難道我傻了,把木柴給人!可當時我已經想不到這些,因為他帶來的是什么樣的消息啊!你知道嗎,皇上已經簽署了一份公告,一切都要照新章程辦,不讓任何人受屈,給種田的分地,大家都和貴族平等。簽了字的命令,你想想看,就差宣布了。主教公會也寫了新的呈文,要增加一次禱告,為他的健康祈禱,我可不哄你。普羅武什卡說過,可我忘了。」

被捕的帕維爾·費拉蓬特維奇和住院的達里啞·菲利蒙諾夫娜的兒子帕圖利亞·安季波夫搬到了季韋爾辛家里。這是個很愛整潔的孩子,生著一張五官端正的臉,一頭淡褐色的頭發從中間分開。他不時地要用小梳子攏攏頭發,整理一下上衣和帶著職業中學制服扣環的寬腰帶。帕圖利亞是個非常愛開玩笑的孩子,而且觀察力很強。他能真而又滑稽地摹仿看到、聽到的東西。

十月十七日公告發布以後,很快就考慮舉行一次從特維爾門到卡魯日斯克門的示威游行。這次正像俗話所說:「一個人擔水吃,兩個人抬水吃,三個人沒有水吃。」參與此事的好幾個革命組織互相爭吵不休,然後一個接一個地宣布退出。但當得知在原先規定的那天清晨人們無論如何也要上街之後,又各自急忙派出自己的代表們參加示威游行。

不顧基普里揚·薩韋利耶維奇的勸阻和反對,馬爾法·加夫里洛夫娜還是帶著快活的、好同人交往的帕圖利亞參加游行去了。

這是十一月初干燥而又寒冷的一天,寧靜的鉛灰色的天空飄著幾乎稀疏可數的小雪花,落地之前長時間地上下左右翻飛著,然後像一層蓬松的塵土似的填撒在路上的坑窪里。亂哄哄的人流沿街向下擠去,只見一排排的臉孔、冬天的棉大衣和羔皮帽子。這都是些老人、女子學校的學生和孩子們,也有穿制服的養路工、電車場的工人、穿著高筒皮靴和皮上衣的郵電工人,還有中學生和大學生。

有一陣子大家唱著《華沙工人歌》、《你們已英勇犧牲》和《馬賽曲》,可是在前頭倒退著走的、一只手緊抓著庫班帽搖擺著指揮歌唱的那個人,忽然戴上了帽子,停止唱歌,轉過身去聽井然走的另外幾個帶隊人在談些什么。歌聲散亂了,停止了。這時只聽到巨大的人群走在結了冰的路面上踏出咯吱咯吱脆響的腳步屍。

一些好心人通知游行的發起人說,前邊哥薩克已經布置了警戒線,准備對付示威游行的人。也有人從就近的葯房打來電話,告訴游行的人前面有埋伏。

「那又怎么樣,」帶隊的人說,「最要緊的是冷靜,不要慌。應該立刻占據前邊路上的一座公共建築物,向大家說明面臨的危險,然後解散隊伍,化整為零。」

究竟往哪里去最好,幾個人開始爭起來。有的主張到商業經紀人協會,有的說應該去高等工科學校,也有人要去外國記者學校。

正在爭論的時候,前邊已經看到了一幢公用建築物的屋角。這也是一所學校,比上邊提到的那幾處毫不遜色,很適合作避難所。

大家來到房子跟前的時候,領隊的走上大門口半圓形的台階,打手勢讓隊伍的排頭停住。入口的幾扇大門已經打開,整隊的人摩肩接路地擁進學校的前廳,走上迎面的樓梯。

「到禮堂去,到禮堂去!」後邊異口同聲地喊,但是人不停地擁進來,沿走廊和教室散開。

好不容易把大家招呼回來,安頓坐好以後,領隊的幾次要說明前邊路上已經設下埋伏,但是誰也不聽。停止前進並進入這所房子,被當成立刻召開一次臨時集會的邀請。

經過長時間的邊走邊唱以後,人們都想靜靜地坐一會兒,但願別的人替他們吃點苦,出來叫喊一番。大家現在主要是對休息感到滿意,至於在主要方面看法一致的幾個發言人的分歧,也就覺得無所謂了。

所以,一位不想嘩眾取寵使人厭倦的最蹩腳的演說家,反而取得了最大的成功。他每講一句都引起同情的呼喊。大家毫不吝惜地用表示贊同的喊叫壓過了他的講話。人們已經等得不耐煩,便急忙表示同意,一面喊著「可恥」,一面通過了一份抗議電。後來終於聽厭了講演人那單調的聲音,索性把他撇到一邊,~個跟著一個成排地走下樓梯,奔到街上。隊伍又繼續前進了。

開會的時候,外面下起了雪,這時路面已經~片銀白,雪也越下越密。

當龍騎兵飛快地迎而沖過來的時候,後排的人還完全沒有察覺。隊伍前方突然傳來越來越大的響聲,像是人群里喊起了「烏拉!」「救命啊!」「打死人啦!」以及另外許多叫喊聲混成一片,分不清還喊了什么。幾乎是同時,趁著這陣混亂的聲浪,順著急忙閃到兩旁的人群形成的狹窄的通道,無聲而迅速地閃過許多匹馬的嘴臉、鬃毛和揮舞著馬刀的騎兵。

半個排跑過去了,然後掉轉馬頭,整好隊形,從後邊沖進了游行隊伍的隊尾。屠殺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