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部分(2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55 字 2021-02-13

伊然成了這個小城鎮當前第一號風頭人物的新政委,並不急於去上任,反而逗留在這間同司令部當前急務毫不相干的辦公室里,站在這幾個部隊文讀人員的面前口若懸河地講個不停。

「這是我們的又一位明星,」「縣長」這樣說著把醫生介紹給政委,可是政委完全陷於自我陶醉的境地,對他一眼也不看。為了給醫生遞過來的文件簽字,「縣長」改變了一下坐的姿勢,隨後又恢復了原樣,接著就用一個親切的手勢給日瓦戈指了指屋子當中一個低矮的軟坐凳。

在場的只有醫生一人端正地坐著,其余人的姿態一個比一個放盪不羈。「縣長」用一只手托著頭,仿效皮卻林的模樣半躺在寫字台旁邊;他那位身軀肥碩的助手坐在對面沙發的扶手上,曲起兩腿,胯下仿佛是一具女用鞍具;加利烏林反身騎在一把椅子上,兩手攏著符背,頭靠在上邊;年輕的政委一會兒用手撐著窗台,一會兒又跳下來,像是一頭剛出d的狼意,一刻也不停歇,踏著細碎的腳步在屋子里走來走去。他一口氣地說著,講的是比留奇逃兵的事情。

關於這位政委的傳聞得到證實。這是個身材瘦削、勻稱而尚未發育成熟的少年,卻表現得像是一支燃放出最崇高的理想之光的小蠟燭。據說他出身於富有的門第,父親似乎做過樞密官。二月間,他是第一批率領自己的連隊轉向國家杜馬方面的軍官之一。他大概是姓金茨或者金采,因為給他們兩個人作介紹的時候醫生沒有聽清。政委講的是一口純正的彼得堡話,吐字非常清晰,稍稍帶一點波羅的海東部沿岸的口音。

他穿著一件緊身的直領上裝。由於這么年輕,大概自己也覺得不大自在,而為了顯得年長一些,就硬板起面孔作出長篇大論講話的模樣,同時有意地擺出拱肩駝背的姿勢。為此他把兩手深深地c到馬褲的褲兜里,綴著挺括的新肩章的肩頭向上聳起,完全是一副標准的騎兵架式,從兩肩到雙腳可以由上到下劃出兩條在地面相交的直線。

「離這里只有幾站遠的鐵路上有一個哥薩克團。是個可靠的紅軍團。如果把他們調過來,對暴亂分子實行包圍,事情就解決了。軍團司令堅持要盡快解除他們的武裝。」「縣長」向政委介紹情況說。

「哥薩克?無論如何不行!」政委勃然變色。「現在早就不是一九o五年了,說的都是老掉了牙的話!在這個問題上,我們的看法截然相反,您的那些將軍們過於自作聰明了。」

「還沒有采取任何行動,目前只不過有這種打算。」

「同軍事指揮員達成協議,我們不干預作戰部署和命令。我不能取消對哥薩克團的調動。就讓他們這么辦好了。不過,在我這方面要按照明智的啟示采取措施。他們已經在那邊宿營了?」

「這要看怎么說,不過設防還是相當牢靠的。」

「那好。我到他們那里去一次。請把這個危險的地點,這伙綠林好漢呆的地方指給我。盡管他們是暴亂分子,甚至是逃兵,然而仍舊是老百姓。諸位,別把這一點忘記了。對待老百姓就像對待嬰兒一樣,應該了解他們,掌握他們的心理,這就要用特殊的方法。要善於觸動他們最美好的、最敏感的心弦,才能發出音響。

「我一定要到那個砍伐過的林場去,同他們推心置腹地談一談。您等著看吧,他們會老老實實地返回放棄了的陣地的。想不想打個賭?您不相信?」

「不見得。木過,但願上帝保佑!」

「我要對他們說:佛兄們,請看看我吧。我是個獨生子,是全家的希望,可是我一切都在所不惜,犧牲了家庭門第,犧牲了父母的愛,為的是給你們爭取任何一個國家的人民都享受不到的自由。無數這樣的青年和我一樣,就是這么做的,當然更不用說那些老一輩的光榮的先驅者們了。也無需再說那些備受苦難的民粹主義者和民意派了。這樣奮斗莫非是為了自己?難道我們需要這樣?現在你們已經不再是過去的那種士兵,而是世界上第~支革命隊伍里的軍人。你們不妨捫心自問,是不是配得上這個崇高的稱號?正當祖國的身上流淌鮮血,使出最後的力氣擺脫纏在身邊的毒蛇一般的敵人的時候,你們居然甘心受那伙來路不明的過路人的蒙蔽,把自己變成了毫無覺悟的敗類,成了一群放縱的、貪得無厭的惡g。『這簡直就像把豬養在桌子底下,豬爪子當然要扒到桌面上來——哼,我可把這幫人看透了,要讓他們知道什么是羞恥!」

「不,不行,這太冒險。」「縣長」試著提出不同意見,一面偷偷地和助手交換了一個意味深長的眼色。

加利烏林一再勸說政委放棄他那種極不合理的新奇想法。加利烏林很了解第二百一十二步兵團的那伙膽大包天的人,因為他曾經在該團隸屬的師里服過役。但是政委根本不聽他的話。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一直想起身走開。政委那番天真幼稚的表演使他感到難為情。不過,「縣長」和他的助手盡管善於冷嘲熱諷,滿腹詭計,可是賣弄的聰明把戲也並不比他高明多少。這種愚蠢和這種狡詐恰好相互抵消。所有這些都是靠著連篇累牘的廢話表現出來的,既無任何存在的價值,又缺乏明確的含義,生活本身正是迫切需要擺脫這一切。

啊,有時候真是多么希望能遠遠地離開這些平庸的高調和言之無物的陳詞濫調,在貌似無聲的大自然的沉寂中返朴歸真,或者是默默地長久投身於頑強勞作,或者索性沉捆在酣睡、音樂和充滿心靈交融之樂的無言之中!

醫生這時才又想起了將要向安季波娃作的絕非愉快的表白。為了必須和她見面,他感到高興,盡管要付出很大的代價。不過,她是不是已經回來了,還很難說。抓住頭一個方便的機會,醫生站起身來,不讓人注意地走出了這間辦公室。

原來她已經回來了。這個消息是家庭教師小姐告訴醫生的,她還補充說,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到家的時候顯得很疲乏,匆忙用過晚飯就到自己房里去了,囑咐不要驚動她。「不過,您可以去敲敲門。」老小姐建議道,「她大概還沒睡。」「她的房間在哪兒?」醫生這一問,使老小姐大感意外。原來安季波娃就住在樓上走廊的盡頭,左右幾個鎖著的房間存放著扎布林斯卡娜在此地的全部家具,醫生從來不曾朝那里看過一眼。

天色很快暗了,街上的人開始多了起來。房屋和籬牆在傍晚的暮色中融為一體。庭院深處的樹木在燈光下仿佛縮短了和窗口的距離。這一晚十分悶熱,稍動一動就會出汗。落到院子里的煤油燈的光帶,像是幾條臟水順著樹干流下去。

走到樓梯的最後一級,醫生停住了腳,心里在想,在旅途勞頓的人的房門上哪怕只是輕叩一下,也是不合時宜而又把人討厭的。最好把談話推遲到明天。懷著由於改變初衷而帶來的悵們,他順著走廊踱到另外的一頭。那邊的牆上有~扇面對鄰家庭院的窗子。醫生從窗口探出身去。

沉寂的夜有著眾多詭秘的音響。走廊附近可以聽到水池的滴水聲,間隔許久才均勻地滴答一聲。什么地方的窗內有人唱唱交談。菜園里有人在澆黃瓜畦,從一只桶往另一只桶里倒水,伴隨著從井中提水的鉸鏈發出的聲音。

空氣中散發著各種花草的芳香,仿佛大地白天只是無知無覺地沉睡,如今由於這些氣味才恢復了神智。公爵夫人的古老的花園到處都是倒了的樹的枝挪,難於通行,一株年深日久的柞樹繁花初放,它那濃霧般的香氣從園中升起並且浮動著,像一堵高牆。

從右面籬牆外的街上傳來喧嚷的人聲。那是些度假的人在磅笑玩鬧,其中有人不斷地用力開門關門,還可以聽到幾句零星的歌聲。

在公爵夫人花園里一株樹上的烏鴉巢的後方,露出來一輪大得出奇的暗紅色的圓月,初時很像是濟布申諾的那座磚砌磨坊的蒸汽磨粉機,之後顏色變黃,又仿佛是比留奇火車站上的那個供水塔。

窗下的院子里,仿佛睡美人呼出的氣息中還混合著有如花茶一般的新鮮麥草的幽香。在那兒有一頭不久前從很遠的村子里買來的母牛,路上它被牽著整整走了一天。這頭牛也疲倦了,它懷著離群的憂傷,不肯吃還不熟識的新的女主人手里的飼料。

「晴,晴——別使性子,鬼東西,不許頂人。」女主人輕聲說著,可是母牛卻生氣地一會兒把頭擺來擺去,一會兒伸長了脖頸,悶聲悶氣而又哀憐地眸叫。在梅留澤耶沃那一排黝黑的倉房後面閃爍著一片星光,好似從那里引來無數看不見的同情之線,傳送著另一個世界的牲畜家族對它的憐憫。

周圍的一切有如一塊神奇的酵母在不停地發酵,脹大,升起。對生活的深切感受猶如一陣輕風,掀起廣闊的浪潮向前滾去。它漫無目的,沿著田野和城鎮,穿越牆垣和籬柵,透過樹木和人體,讓路上的一切都感受到它的顫抖。為了勝過這股洪流的影響,醫生走向廣場,想聽聽集會上的談論。

月亮高高地懸在中天,萬物之上都灑滿了它那仿佛是用白色顏料灌注的濃重的光輝。

在廣場四周幾幢帶廊柱的公家的石砌房屋的階前,寬大的y影仿佛給地面鋪了一條黑毯。

集會是在廣場的另一側。如果願意細心傾聽的話,隔著廣場也可以分辨出那邊所說的一切。不過,醫生卻被眼前壯觀的景物吸引住了。他坐在消防隊大門附近的一條長凳上,沒有去注意街對面傳來的人聲,開始環顧四周。有幾條荒僻的小巷通向廣場的一側,巷子的盡頭隱約可見幾幢歪斜破!日的小屋。小巷泥濘不堪,難於行走,仿佛農村的土路。泥濘的地面上立著柳條編的長長柵欄,像是翻到池塘里的簍子,又像是沉到水里捉螃蟹用的籃筐。

幾幢低矮的房屋敞著窗,污暗的玻璃映s出一些亮光。小圃里栽種的玉米朝窗內探出了儒濕的長著淡褐色毛須的頭,晶瑩的花序和花穗仿佛塗了油似的。一排蒼白消瘦的錦葵從歪斜的籬柵後面凝視著遠方,像是被炎熱從小屋子里趕出來的庄戶人,只穿了件汗衫到外面吸幾口涼氣。

沐浴在月光中的夜色是奇妙的,仿佛洋溢出某種預感的溫馨和慈祥的愛撫。就在這神話般清明澄澈的寧靜中,突然傳來非常耳熟的、像是剛剛聽到的一個人均勻而又斷續的講話聲。這個悅耳的嗓音帶著滿腔的熱望和自信。醫生仔細傾聽,立刻就分辨出是誰來了。那便是政委金茨正在廣場上講話。

一定是地方當局要借助他的權威取得支持。他激動地指摘梅留澤耶沃的人缺少組織性,責備他們輕易地受了布爾什維克的影響,並一再讓大家相信後者才是造成濟布申諾事件的真正罪人。本著這個精神,他用了同軍人講話的口氣談到殘酷而又強大的敵人以及祖國面臨的考驗。講到中途,大家開始打斷他的話。

在要求不要打斷發言的呼喊聲中,照樣有不同意的喊叫。反對的聲浪~陣緊似一陣,聲音也越來越大。陪金茨一起來的人這時擔當起大會主持者的角色,喊叫著不許隨意發言,讓大家遵守秩序。有些人要求讓人群里的一位女公民講幾句,另~些人就發出噓聲,希望不要干擾金茨講話。

一個女人擠過人群朝那個底朝天倒放著權充講台的大木箱走來。她並不想到台上去,只是緊靠著它站在一旁。大家都知道這個女人,立刻靜了下來。她成了人群注視的焦點。她就是烏斯季尼姬。

「您提到濟布申諾,政委同志,接著又提到了眼睛。您說,大家應該把眼睛睜大,不要受騙上當。我可是用心聽您講話的,您只知道翻來覆去地數說布爾什維克和孟什維克,除了這些,別的什么也沒提到。不過,最要緊的還是不要再打仗了,彼此應該以兄弟相待,這是本著上帝的慈悲,可不是孟什維克;大大小小的工廠應該交給窮人,這也算不上是布爾什維克,不過是憑著人的憐憫之心。至於說那個聾啞人,我們用不著您也挨夠了罵,已經聽厭煩了。他簡直成了你們的一塊心病!不過他究竟在什么地方讓您覺著不合心意?難道就因為一直是個啞巴,沒征得您同意就突然開口講話了?好像這是從來沒見過的怪事。怪事還多得很呢!比方說,瓦拉穆的驢就口吐人言,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它說:」瓦拉穆呀,瓦拉穆,真心實意地求您別往那兒去,到那兒要倒霉。『對吧,大家都知道,他聽不進去,結果還是去了。您說的聾啞人,和這個也差不多。他心里想的是:為什么要聽它的,一頭驢,是個畜生。可別看木起畜生。到頭來可要後悔的。您大概也知道結果是怎么回事。「

「結果怎么樣?」人群里頭有人好奇地問。

「算了吧,」烏斯季尼姐反唇相譏地說,「c心太多老得快。」

「不行,這不行。你說,結果怎么樣?」那人並不罷休。

「結果,結果,你這解不開的榆木疙瘩!碰個釘子吧。」

「別運啦,親愛的。那是洛特的故事,『洛特的老婆』。」遠處有人這么喊道。大家都笑了。主席讓大家守秩序。醫生回去睡覺了。

第二天晚上他見到了安季波娃,是在儲藏室找到她的。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面前擺了一堆已經熨好的衣服。她還在繼續熨著。

儲藏室是樓上最後一排房子里的一間,面向花園。屋子里放著幾個茶炊,從廚房用手搖升降機送上來的食物分盛在許多盤子里,用過的臟餐具從這里放下去送到洗碗池。醫院的物品賬也存放在這間儲藏室。人們在這里對照賬冊清點食具和卧具,空閑的時候到這兒來休息和聚會。

朝向花園的窗戶是敞開的。屋子里聞得到柞樹花香,還有那種古老的花園里才有的混合著蘭芹干枝的苦味。兩只熨斗發出淡淡的炭火氣,拉里莎·費奧多羅夫娜輪換用它們熨衣服,一會兒把這一只、一會兒把那一只放到蒸氣管子上去加熱。

「昨天您為什么不來敲門?老小姐都跟我說了。不過您做得對。我已經睡下了,無法請您進來。怎么樣,您好吧。小心別弄臟了衣服,那兒撒了點煤。」

「看得出,您是給整個醫院熨衣服。」

「不是,這里也有不少是我的。您總笑我永遠也別想從這里脫身。這次可當真要走了。您看,我這木是正在打點行裝嘛,收拾好了就動身。我上烏拉爾,您去莫斯科。今後要是有人問:」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您聽說過梅留澤耶沃這個小鎮嗎?『』我想不起來了。『』安季波娃是誰?『』一點也不知道。『「

「唉,就算是如此吧。您到各鄉走了一趟,有什么感觸?鄉下的情況好嗎?」

「這可說來話長。——熨斗涼得真快!如果木費事的話,請遞給我一只熱的。就是管子上放著的那只。這只拿回去,放在管子上。對啦,謝謝。——各個村子的情形不一樣。全看村子里住的是什么人了。有的地方老百姓勤快、能干,情況還過得去。有些村子簡直清一色是醉鬼,地都荒了,看著都可怕。」

「傻話,哪兒來的醉鬼?您其實是了解許多情況的。問題是根本找不到任何人,男子漢都被征去當兵了。好,不談這些了。新的革命的地方自治會怎么樣?」

「關於醉鬼的問題您說得不對,我還要跟您辯論。地方自治會?自治會的事要長期傷腦筋。許多規定不能落實,鄉里找不到可以共事的人。當前農民只關心土地。我順路到拉茲多利諾耶去了一趟。真是個漂亮地方!您真應該去一次。春天的時候被燒掉了一部分,搶走了些東西。倉房燒了,果樹光禿禿的,大門有一部分讓煙熏壞了。濟布申諾沒有去成。可是到處都斷定那個聾啞人的事並非杜撰,還形容了他的外貌。據說是個年輕人,還受過教育。」

「昨天,烏斯季尼娜在廣場上還替他說過好話呢。」

「我剛一回來,從拉茲多利諾耶就運來一大車破爛的廢物。已經請求過多少次,讓他們別動這些家具。我們自己還不夠用呢!今天早晨,衛戍司令部又派人送來『縣長』的一張條子。他急著要用那套銀茶具和裝酒的水晶瓶。說是只用一個晚上,用後歸還。可是誰都知道所說的歸還是什么意思。半數的東西都無影無蹤了。所有拿走的都說過是要歸還的。聽說是要舉行晚會,好像是來了什么人。」

「啊,我猜到了。來了一位前線部隊的新政委。我是由於一個偶然的機會見過他。打算處置那些逃兵,實行包圍和繳械。政委還是個毛孩子,辦事的新手。這里的人建議調動哥薩克,可是他想要靠眼淚解決問題。他說老百姓就如同是嬰兒,還有其他等等類似的意思,認為這一切不過是哄小孩子的把戲。加利烏林苦口婆心地勸他不要這樣干,說這是養虎為患,不過這種人一旦打定了主意,是不可能說服的。您聽著,把熨斗暫時放一放,請聽我說。這兒很快就會出難以想象的亂子,我們無力去制止。我希望您無論如何要在出亂子之前離開!」

「什么事也不會發生,您過分誇大了事態。何況我正准備離開。不過,總不能匆匆忙忙地甩手一走了事。應該對照賬冊把物品做個交代,不然的話好像是我偷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