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 部分(2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28 字 2021-02-13

在跑動中他跳上高高的站台。這時,追趕他的士兵從幾輛破損的車廂後面跑了出來。波瓦利欣和科利亞朝金茨喊了些什么,打著手勢讓他到車站里面去,在那里可能使他得救。

然而,仍舊是那種在城市里經過幾代人培養出來的、但在此時此地行不通的帶有獻身精神的榮譽感,擋住了他的求生之路。他以超人的意志力設法控制住快要炸裂的心的顫抖。應該大聲告訴他們:「弟兄們,你們會明白過來的,我算是什么好細?」他這樣想著,「應該說幾句有清醒作用、打動人心的話,才能把他們控制住。」

近幾個月以來,一種功勛感和發自內心的要高聲呼喊的欲望在他身上已經不自覺地與木板搭成的講台或者椅子聯系在一起,只要一站到它們上面,就能向聚攏來的人群發出某種號召,煽動性的言語就會脫口而出。

站房門前那座車站用的鍾下面有一只很高的消防水桶,嚴嚴地蓋著。金茨跳上桶蓋,面對走近前來的人們斷續地講了幾句感人的、超人的話。在咫尺之內幾步就可以跑進去的門旁,他做出了一個愚蠢而勇敢的舉動,使追上來的人目瞪口呆地站住了。士兵們把舉在手中的槍枝放了下來。

這時,金茨走到木桶的邊緣,踏翻了蓋子。他一只腳踩到水里,另一只是到桶邊上,整個人跨在桶邊上。

他這副狼狽相引起士兵們一陣大笑,站在最前面的一個朝他頸部開了一槍,把這個可傳人送了命,其余的趕上來向死者捅了一陣刺刀。

弗列里小姐給科利亞掛了電話,讓他盡可能妥善地把醫生安置到車上,否則就要揭穿會使科利亞木愉快的事。

科利亞一面回答老小姐的話,一面像往常那樣接著另外一個電話,從他口中夾雜著帶小數點的數字來判斷,是在向另一個地方傳送電報密碼。

「普斯科夫,接線員,聽得見嗎?什么暴亂分子?一只手?您這是怎么回事,小姐?什么手相術,一派胡言。行啦,把電話掛上吧,您妨礙我的事。普斯科夫,接線員。三、六、小數點、o、o、心。唉,真該讓狗把您叼了,我的電報機上的帶子都搞斷了。什么?什么?聽不清。又是您,小姐?我已經對您清清楚楚說過了木行,我辦不到。您應該找波瓦利欣。看什么手相,胡說八道。三o、六……啊,見鬼……算了吧,別妨礙我了,小姐。」

可是老小姐卻說:「什么普斯科夫、普斯科夫,你瞞不過我的手相術,我已經把你看透了。明天你得把醫生給我送上車去,我也就不再同任何殺人犯講話了,你這個出賣上帝的小猶大。」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起程的時候,天氣悶熱。像前天一樣,又要有一場雷暴雨。

在烏黑的醞釀著雷雨的天空的凝視下,吐得滿地是葵花籽殼的車站旁邊的小鎮上,低矮的土坯房屋和受驚的鵝群現出一片白色。

和車站緊相連接的是一片向兩側展開的寬廣的草地。地上的青草坡踐踏得凌亂不堪,數不清的人群一連幾個星期在這里等待開往不同方向去的火車。

人群里那些身穿原色粗呢外衣的老年男子,從這一堆擠到那一堆去探聽各種謠傳和消息。一些年齡大約十四五歲的半大孩子,側身用手臂支著頭躺在地上,手里拿著去掉了葉子的樹枝,仿佛還是在放牧牲口。年紀更小一些的弟妹們撩起襯衣在他們腳邊走來走去,露出啡紅色的脊背。那些當媽媽的伸出並攏的兩腿坐在地上,懷里抱著用褐色粗呢外衣斜裹起來的吃奶的嬰兒。

「只要槍炮聲一響,就像羊群一樣四散奔逃。他們不習慣!」站長波瓦利欣不怎么友好地說著,一面和醫生一起在車站內外地上一排排躺著的人們中間曲折地穿過來。

「這兒露出空地來啦!算是又看到了土地是什么樣子,真叫人高興!整整四個月沒有見到,讓這一大群人給遮住了——簡直都快忘記了——他當時就躺在那兒。說來也真怪,戰爭中看夠了各種各樣可怕的事,早就應該習以為常了,可這一回真教我覺得可憐!主要就是因為——毫無道理。究竟為了什么?他對他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難道這些家伙還算得上是人?現在清往右拐,對,對,往這邊來,請到我的辦公室。這~趟車您就不必指望啦,能把人擠死。我安排您上另一次車,是區間的。這是我們自己編組的,現在就開始掛車。不過,直到上車之前您別吱聲,對誰也別說!要是露了風聲,車來不及掛就會給拆開。夜里您在蘇希尼奇換車。」

當這次保密的列車編組完畢,倒退著從機務段朝站上開來的時候,草地上的人全部擠成一團,從斜刺里向慢慢退過來的列車跑去。人們飛快地從土丘上滑下來,沖上路基。他們互相推搡,有的在跑動中跳到車廂之間的緩沖器或者踏板上,也有的爬進了車窗,上了車頂。眨眼間這列還在開動的火車就擠滿了人,等到停靠在月台旁邊的時候,已經水泄不通,從上到下都是要趕路的人。

醫生奇跡般地被擠進車廂門口那一小塊可以站立的地方,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被擁到里邊的過道上。

一路上他始終被擠在過道里,直到蘇希尼奇都是坐在自己的行李上。

墨黑的雷雨雲早已消散。灑滿了炙熱的陽光的田野上,到處都不停地響著壓倒列車行進聲的震耳的蟈蟈的叫聲。

站在窗前的人遮住了光線。地板上、椅子上和兩排座位之間的隔板上,落下他們長長的身影,兩三個人的重疊在一起。這些影子在車廂里也找不到容身之處,從對面的窗口被擠了出去,於是和前進中的整列車的影子在一起,在路基另一側的斜坡上跳躍式地奔跑著。

周圍是一片嘈雜喧鬧聲,有的唱著歌,也有的一邊笑罵,一邊打著牌。停車的時候,站上候車的人群的喧嚷又和車內的嘈雜匯合在一起。這么多人的言談笑語聲達到了海上風暴那種震耳欲聾的地步。也正像航行在海上一樣,中途游泊的時候會突然出現不可思議的片刻的寧靜。這時,可以聽到人們在站台上沿著列車匆匆走過的腳步聲,有人趕到行李車附近並且發生了爭吵,不時還從遠處傳來送行的人幾句斷續的話,j的輕聲啼叫,其中摻雜著車站小花園里樹木的籟籟響動聲。

這時,就像是一封在途中拍發的電報,或者又像是從梅留澤耶沃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帶來的問候,一縷熟悉的香氣從窗外飄來。它有時悄悄地在你身邊的什么地方變得十分濃郁,有時又似乎是從田野和花圃里的鮮花達不到的高處降落下來。

因為擁擠,醫生無法走近窗前。但他無須用眼去看,在想象中就見到了這些樹木。它們大概就生長在附近,安詳地向車頂伸出落滿風塵的枝條,濃密的葉子宛如一幅天幕,點綴著許多晶亮的眨眼的小星。

這景象一路上不斷重現。到處是喧嚷的人群,到處是開著花的搬樹。

這股無所不在的香氣似乎趕過向北方行駛的列車,又像是乘車的人所到之處都會聽到的那種有根有據的傳聞,不脛而走地散布到各個大小車站和道口的守望點。

夜里到了蘇希尼奇,一個老式打扮的殷勤的搬運工帶著醫生走過一條沒有燈火的路,從後倒把他送上了一列剛剛到達而行車表上找不到車次的列車的二等車廂。

搬運工用乘務員的鑰匙勉強打開了後側的車門,把醫生的東西放到門里那一小塊可以站人的地方,正准備和立刻要把行李推下去的列車員抵擋一番的時候,後者似乎對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發了善心,一下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這列有特殊任務而不為人知的客車,行駛的速度相當快,短暫停車時還設置了警戒。車廂里幾乎是空盪盪的。

日瓦戈進去的那間包房,被小桌上一支滴著油的蠟燭光照得很亮,從稍稍放下一點的窗口吹來的風,使燭焰不住地晃動。

蠟燭的主人是包房里唯一的一位乘客。他是個淡黃頭發的年輕人,從修長的雙臂和兩腿來看,身材肯定很高。他那四肢的關節似乎相當松散、靈活,仿佛是一件折疊物品的沒有連結牢靠的部件。這位青年靠窗坐在沙發長椅上,隨便地向後仰靠著,一看到日瓦戈走了進來,客氣地欠了欠身,由半躺的姿勢改成較為雅觀的端坐。

在他所坐的長椅下面有一堆毛茸茸的碎布之類的東西。這堆東西的一頭突然動了起來,從長椅下面急匆匆地爬出來一條耷拉耳朵的獵狗。它圍著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腳下又聞又看,然後就在包房里從這一頭到那一頭跑來跑去,幾只爪子靈活地伸來伸去,正像它那位兩腿交換著疊起又放下的高個子的主人一樣。不久,它就聽從主人的吩咐急忙鑽到椅子底下,又變成了先前那種像一團拖布的模樣。

這時,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看到包房里的衣鉤上掛著一桿裝在套子里的雙筒獵槍,一條皮革的子彈帶和緊緊地塞滿了禽鳥的狩獵網袋。

這青年原來是個獵人。

他非常健談,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急不可待地同醫生攀談起來,說話時,兩只眼睛始終緊緊地盯著醫生的嘴。

這個青年人有一副不中聽的高嗓子,每當說話的聲音達到最高點後,便又降下來變成帶點金屬味道的假嗓音。還有另一種怪現象:他雖然完全是個俄國人,可是唯獨把「y」這個元音說得很古怪,發出的音軟化得像是法語的「11」,又像是德語里的變元音「u」。除此之外,這個發不准的「y」對他來說也比較困難,要費很大的力氣,尖聲尖氣地才能說出來,比其他的音都要高。他開口說的第一句話幾乎就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吃了~驚:

「昨天彎(晚)上我就打到了一些亞(鴨)子。」

「這是怎么回事?」日瓦戈心里在想,「好像在什么書里看到過,有這個印象。作為一個醫生,我應該知道,只不過,一時想不起來。大概是大腦方面的某種原因,造成語音上的缺陷。不過,這種啤叫似的聲音太可笑了,讓人無法嚴肅地對待。簡直不可能和他談下去,最好還是爬到鋪上去躺躺吧。」

醫生果然就這樣做了。他在上鋪安頓好以後,年輕人就問是不是把蠟燭吹滅,木然也許會影響他休息。醫生感謝地表示同意。這位同車的旅伴把蠟燭熄掉,周圍變得一片漆黑。

車窗開了一半。

「要不要給您關立窗子?」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問道,「您不怕小偷嗎?」

同伴沒有回答。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大聲問了一次,那人還是毫無反應。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於是劃著了一根火柴,想看看這位同伴是怎么回事,也許從包房里出去了,或者更有可能是已經睡著了。

然而都不是,那人睜大眼睛依舊坐在原地,微笑地看著從上面俯下身來的醫生。

火柴熄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又點燃了一支,就著它的光亮第三次重復了一遍所要問的話。

「隨您的便吧,」獵手毫不遲疑地回答說,「我沒有什么東西值得人偷。不過最好還是不必關窗。有點悶。」

「真沒料到!」日瓦戈心里思忖著。「看來是個怪人,只能在有亮光的時候講話。你看他現在的發音多清楚,一點錯誤也沒有了!莫名其妙!」

由於過去這一個星期發生的種種事件、臨行前心情的波動以及收拾行裝和凌晨就上了車,醫生覺得全身好像散了架一樣。他以為立刻就會沉入夢鄉,於是讓身體躺得更舒適一些。然而事與願違。過度的疲勞驅走了睡意,等到他睡著的時候,已經天將破曉。

在這之前的漫長時間里,無論在他腦際一幕幕涌現的種種思緒多么紛繁雜亂,實際上只是構成兩個時分時合、糾纏不開的圓周。

一個圓周的內容是對東尼娜、家庭和過去的生活的思念,想的是那充滿詩情、虔誠而聖潔的日子。醫生對這種生活感到驚喜,切盼它能完整無缺地保存下來,如今在這夜間飛馳的列車上,急不可耐地想要重新投入闊別兩年的它的懷抱。

對革命的忠誠信念和贊賞也在這個圓周之內。這里所說的革命,指的是中產階級所接受的革命,同時也是一九o五年那些對布洛克無限崇拜的青年學生所賦予的含義。

這個親切而又熟悉的圈子當中,也包括戰前一九一二年至一九一四年間在俄羅斯的思想界、藝術界以及整個俄國和日瓦戈本人命運中出現的那些新的征象和預兆。

戰後情不由己地想要重新捕捉這股潮流,為了求得它的再現和延續,思鄉的心情竟是如此的強烈。

第二個圓周也有著某種新的思念,然而卻是異樣的,同時又是那樣美妙!但這並非自己所熟悉的推陳而出的新意,卻是一種本能的、由現實所決定而又像大地震動那樣來得突然。

戰爭、流血、恐懼以及它帶來的家園淪喪和斯文掃地,這就是新的因素。戰爭的考驗以及從中獲得的精明的生活本領,也是這種新的成分。戰爭把他帶到的這些邊遠小城鎮和接觸的那些人,同樣是新鮮的。革命也是新的因素,當然不是一九o五年前不久大學里談論的那種理想化的革命,而是現在這種誕生於戰爭之中並且帶著血腥氣的士兵們的革命。它在善於駕御這種自發力量的布爾什維克的指引之下,把一切都不放在眼里。

護士安季波娃同樣也是這個圈子里的新內容,天知道戰爭會把她和她那具有神秘色彩的生活拋向何方,但她與人與事無爭,幾乎對自己的痛苦從不表露,她那沉默盡管令人不解,然而卻又如此強勁有力。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竭力不去愛她,正像他竭力去愛所有的人,更不用說去愛自己的家庭和親人了。

火車正在全速前進。從放下的車窗迎面吹來的風掀亂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鬢發。夜間停車的各個小站,重復著日間同樣的景象,嘈雜的人群伴隨著籟籟作響的柞樹。

偶爾從黑夜的深處向車站傳來磷餅的馬車聲。這時,人們的話語、車輪的響動和樹木的沙沙聲便交織在一起了。

在這樣的時刻,究竟是什么迫使夜間的樹影婆婆舞動和相互點頭致意,究竟它們彼此之間通過夢中沉甸甸的葉子低聲傾訴些什么,都變得可以理解了。這原來就是在上面的卧鋪輾轉反側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所思考的,是關於越來越廣泛地席卷整個俄國的信息,是關於革命及其面臨的不祥而艱難的時刻,關於這場革命可能取得的偉大結局。

第二天,醫生醒得很晚。已經是十二點鍾了。「侯爵,侯爵!」同車的旅伴壓低了聲音在招呼他那條不住翻身的狗。使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感到奇怪的是,包房里依舊是他和那個獵手兩個人,路上沒有第三者上車。途經的車站名稱,都是從小時候起就熟悉的。列車已經穿過了卡盧加省,正在向莫斯科省駛去。

在帶有戰前的那種設備的洗臉間里完成了旅途中的激洗以後,醫生回到包房接受了這位頗使人感興趣的旅伴提供的早餐。現在,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才能更好地對他端詳一番。

此人最大的特點就是出奇地喜歡講話而且好動。他之喜好講話主要還不是為了交談和溝通思想,而是在舌頭動作和吐字發聲本身。他邊說邊像坐在彈簧上一樣全身上下顛動著,無理由地哈哈大笑,同時由於感到滿足而飛快地搓動雙手,如果覺得這還不足以表達自己的心情,就用兩個手掌敲打膝頭,笑得流出眼淚。

談話的內容是從昨天見到的那些怪事開始的。這位邂逅相逢的伙伴講話之顛三倒四,實在令人吃驚。他一會兒滔滔不絕地做著誰也不曾要求的自我介紹,一會兒又毫不在意地提出一連串無需回答的沒有任何意義的問題。

他所講的關於自己的一大堆情況,都是難以置信的,而且內容毫不連貫。看來他的一大弱點就是喜歡撒點小謊。觀點的極端和對一切公認事理的否定,在他看來無疑是最能說服人的。

所有這些都令人想起那種重彈的舊調。發表這類激進主義言論的,原本是上個世紀的虛無主義者,稍後則是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里的人物,一直延續到不久前他們的那些追隨者,也就是俄國整個受過教育的外省知識界。他們常常要走在首都的前面,這是因為偏遠省份古板正經的作風,更能保存在京城已經陳舊過時的流行觀點。

這個年輕人談到他是一個知名的革命家的侄子,而父母卻是堅決的頑固分子,用他的話說就是死硬派。他們在離前線木遠的某地有一片相當可觀的領地。年輕人就是在那里長大的。父母和叔父一向針鋒相對,但叔父不念舊惡,如今正是靠他的影響才使他們免去了許多麻煩。

這位喋喋不休的旅伴自稱在信仰方面是追隨叔父的,無論對生活、政治以及藝術,都是極端主義者。從這番表白當中又讓人嗅到彼堅卡·韋爾霍文斯基的味道,不過並非指那些左的觀點,而只是表現為思想的墮落和大言不慚的浮誇。「他現在一定會標榜自己是未來主義者了。」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這樣想,果然話題就轉到這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