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部分(1 / 2)

日瓦戈醫生 未知 6207 字 2021-02-13

他開始翻找一本登載了自相矛盾的文章的刊物,推推拉拉地把寫字台的抽屜弄得很響,似乎要用這種聲音激發辭藻。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喜歡在談話時從旁能有些閑事干擾,以此來證明他慢條斯理的停頓和哼啊、哈呀的口氣是有道理的。每當他在找一件什么東西的時候,比如說在光線不足的前廳過道里找另一只套鞋,就會誘發濃厚的談話的興致,或者肩膀上搭著毛巾跨在浴室的門檻上,要不就是在餐桌上傳送豐盛的菜餚,或者給客人們往杯子里斟酒的時候,也會如此。

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非常愛聽岳父講話。他喜愛這種十分熟悉的老式莫斯科腔,尾聲拖得比較長,帶點輕輕的鼻音,同時也和格羅梅科家族的人一樣,卷百音和木卷舌音分不大清。

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留著經過修剪的小胡須,上唇稍稍超出下唇。他胸前系的蝴蝶式領結也這樣稍稍向前凸起。嘴唇和領結之間有某種共同之處,使亞歷山大·亞歷山德羅維奇增添了幾分更加動人的、可親的稚氣。

深夜,就在客人們將要離開的時候,舒拉·施萊辛格來了。她是直接從一個集會上來的,只穿了件短上衣,戴一頂工人的便帽,大步走進房間,挨個兒和所有的人握手寒暄,一邊不住地責備和埋怨。

「你好,東尼娜。你好,薩漢奇卡。不管怎么說也是不像話,你們說是不是?到處都聽人說他回來了,全莫斯科都談論這事,可是從你們這兒我最後才知道。見你們的鬼去吧。顯然我不配知道。他在哪兒,這個讓大家左盼右盼的人?請讓我過去。圍得像堵牆似的。啊,你好!好樣兒的,真是好樣兒的。我讀過了。雖然一點也不懂,可是也感覺到真有才氣。這是明擺著的。您好,尼古拉·尼古拉耶維奇。我馬上就回到你這兒來,尤羅奇卡。我有話要專門找你好好談一談。你們好,年輕的小伙子們。啊,你也在這兒,戈戈奇卡?鵝呀,鵝呀,嘎、嘎、嘎,你想吃,是吧?」

最後這個驚嘆句是針對格羅梅科家那位勉強算得上的遠親戈戈奇卡說的,此人最看重的是新露頭的勢力,由於他愚蠢可笑,大家都叫他阿庫利卡,又因為他身材瘦長,又被人叫作「絛蟲」。

「你們不是在這兒又吃又喝嗎?我也決不落後。喂,先生們,先生們。你們簡直一無所知,什么都不了解!世界上在發生什么情況!在發生什么事!你們應該到任何一個真正的基層集會上去看看,撇開書本去會會那些實實在在的工人和士兵。可以在那里把你們反對把戰爭打到最後勝利的主張提出來試試看。那兒的人一定會給你們點厲害看!我剛剛聽過一個水兵的發言。尤羅奇卡,要是你就一定會發瘋!那感情多么熱烈!邏輯多么嚴整!」

舒拉·施萊辛格的話好幾次被打斷。所有的人都自管自地大聲喧嚷。她坐到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身邊,握住他的一只手,湊到他臉前,為的是壓倒其他人的聲音,像是對著話筒一樣用不高不低的嗓音喊道:

「還是跟我去吧,尤羅奇卡。我給你介紹一些人。要知道,你十二萬分需要像安泰那樣去和大地接觸。你干嗎瞪眼睛?難道我的話讓你吃驚?莫非你不知道我是匹識途的老戰馬,當年貝斯上熱夫女子高等學院的學生,尤羅奇卡?我坐過班房,參加過街壘戰,那還用說!可你想的是什么?哦,我們不了解人民!我就是剛剛從那里來,從他們當中來。我正在幫助他們整頓一個圖書館。」

她已經喝了不少,顯然有了醉意。不過,尤里·安德烈耶維奇的頭也在嗡嗡作響。他已經搞不清舒拉·施萊辛格怎么會跑到房間的另一頭,他自己卻在這一頭的桌子邊上。他站在桌旁,從一切跡象來看,出乎自己意料地講起話來。

「先生們……我想……米沙!戈戈奇卡!……這怎么辦,東尼娜,他們都不聽?先生們,讓我談幾句。聞所未聞的、史無前例的事件正在近。在它還沒有降臨到我們頭上以前,對你們各位提一點希望。當它到來的時候,願上帝保佑我們大家彼此不要失掉聯系,也不要灰心喪氣。戈戈奇卡,你先別忙著喊萬歲。我還沒說完哪。角落里的請別講話,用心聽聽吧。

「戰爭進行到第三年,老百姓逐漸相信前方和後方的界限遲早要消失,血的海洋會近到每個人的腳下,濺在所有企圖逃避、苟且偷安的人身上。這場血的洪流就是革命。

「在這個過程中,就像我們在戰場上一樣,你們也會覺得生命大概已經停止,屬於個人的一切都將結束,除了殘殺和死亡以外,世界上再沒有別的東西;如果我們還能活到可以把當時的情況記錄下來並且看到這些回憶錄的時候,我們肯定會認識到,在這五年或十年當中的感受,遠遠勝過整整一個世紀。

「我還說不清楚,究竟是人民自己以排山倒海之勢挺身而起,還是這一切僅僅是打著他們的招牌。這樣大規模的事件不需要那種裝腔作勢的論證。用不著這個我也相信。在巨大的事件中尋找起因未免失於淺薄,而且也不會找到。家務事的爭吵倒有它的根源,不過發展到兩個人互相揪起頭發、摔盤子砸碗的地步,也就難斷定哪一個先動了手。總之,真正宏偉的事物是沒有的,這也像宇宙一樣。它一下子就出現在你面前,仿佛一向就有或者從天而降。

「我也認為,俄羅斯注定會是爭取社會主義統治的第一個國家。當這件事成為現實的時候,它會使我們在很長時期內悵然若失,一旦清醒之後,也就永遠不能追回已經喪失的那一半的記憶。我們將會忘記許多事件的發生孰先孰後,也不再為這空前的變化尋求解釋。已經確立的制度就像大地上的森林或者天空的雲絮那樣把我們團團圍住,無所不在地受它的包圍。沒有任何其他的結局。」

他接下去又說了些什么,不過酒意逐漸消退了,但是仍舊像先前那樣聽不清周圍人講的話,回答得也文不對題。他看到了大家普遍對他表露的愛戴,可是無法驅除讓自己感到無所適從的那種憂傷。於是他說:

「謝謝,謝謝。我理解你們的感情,可是我擔當不起。不要因為擔心今後不會再有更強烈的愛的機會,就這樣匆忙而毫無保留地放任這種感情。」

全體都放聲大笑並且鼓起掌來,覺得這是故意說出來的尖刻話,不過他卻覺得不知所措,因為已經有了很強的不幸的預感,已經意識到將來的無能為力,盡管他一心渴求善良並且能夠爭取幸福。

客人開始散去。由於困乏,每個人的面孔都拉得很長,加上不住地打呵欠又使他們的頜骨時開時閉,所以顯得更像是一張張馬臉。

告別的時候,拉開了窗帷,敞開了窗。晨爆帶了一點淡黃色,濕涌浪的天空飄浮著污濁的土褐色的雲團。「方才我們高談闊論的時候,肯定是下了一場雷陣雨。」有人這么說。「我到這兒來的路上就趕上了雨,好不容易才走到。」舒拉·施萊辛格證實道。

在空盪盪而且仍然昏暗的巷子里,樹上殘存的雨水滴落聲夾雜著被雨淋濕的麻雀堅韌不拔的調脈。

一陣雷聲響過,仿佛是一架犁鍾從天空犁了過去,接著一切又都歸於沉寂。在這以後才傳來四聲沉悶的雷鳴,像是秋天收獲的松散堆起的大塊馬鈴薯用鐵鍬翻動時散落的聲音。

雷雨使整個充滿煙草霧氣的房間有了清新的氣息。突然,生活的所有組成部分,水和空氣、歡樂的願望、大地和天空,都像電的激發一樣讓人可以感覺到了。

小巷里響起一片散去的人們的話語聲。他們還都像方才在屋子里一樣繼續高談闊論地議論著什么。人聲逐漸遠去,一點一點地消失沉寂下來。

「時間真不早啦,」尤里·安德烈耶維奇說道,「我們去睡吧。世界上所有的人當中,我愛的只有你和爸爸。」

八月過去了,九月也到了末尾。流逝的時光已經一去不復返。冬天的腳步逐漸臨近,而人世間到處關心和談論的,就是類乎動物界冬眠之前一定要解決的問題。

需要作御寒的准備,也要儲存食物和劈柴。但是在這唯物主義歡慶勝利的日子里,物質變成了概念,糧食和燃料問題代替了食物和劈柴。

城市里的人是無助的,仿佛一群孩子面對日益迫近的毫無所知的未來,後者在自己前進的路上推翻了所有既定的習慣,身後留下來的是一片空虛,盡管它本身也是城市的產兒,是由市民所創造的。

周圍全是些不可靠的指望和不著邊際的高談闊論。平庸乏味的日常生活還在一瘸一拐地掙扎著,勉強按照老習慣朝著什么方向走下去。不過,醫生看到的生活是未經渲染的。生活的判決逃不過他的眼睛。他看到自己和自己的環境是注定要完蛋的。面臨的考驗甚至可能就是毀滅。他剩下的屈指可數的日子就在眼前一天天地消融下去。

要不是還有日常的生活瑣事、勞動和c心忙碌,他可能會神智失常。妻子、孩子和必須掙錢,就是他的救星——迫切的、恭順的事,日常生活,職務,給病人看病。

他十分清楚,在未來這個怪異的龐然大物面前,自己是個侏儒,心懷恐懼,然而又喜愛這個未來,暗暗地為它自豪,同時又像告別那樣,最後一次用深受鼓舞的熱切的眼光凝視著天上的浮雲和成排的樹木,看著街上的行人,以及這座在不幸中的俄國城市。他做好了犧牲自己的准備,為的是讓一切都好起來,但是無論什么都無能為力。

每逢從舊馬廄街拐角上的俄國醫師協會的葯房附近穿過阿爾巴特街的時候,他最經常看到的就是這一片天空和過往的行人。

他重新回到自己先前的醫院上班。盡管聖十字會已經解散,但醫院仍舊照老習慣叫聖十字醫院。因為目前還沒有找到一個恰當的名稱。

醫院里已經開始分化。對那些遲鈍得讓醫生感到憤怒的四平八穩的人來說,他顯得是個危險分子;在那些政治上走得很遠的人看來,他的色彩還不夠紅。他就是落到這樣一種不上不下的處境,他對這部分人顯得落後,對另一部分人又難以接近。

在醫院里除了直接的職責以外,院長還讓他管理一般的統計報表。他看過各式各樣的調查表、意見書和表格,填寫著應有盡有的要求嚴格的申報材料。死亡率,患者的增加數字,職工的財產狀況,公民意識和參加選舉的程度,燃料、食品、葯物短缺的情況,所有這些都是中央統計局關心的,都要求作出回答。

醫生就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窗邊自己的那張舊桌子上做這些事。他面前的一側放著成堆的格式和大小不一的各種帶格的紙張。除了自己的定期的醫療工作記錄以外,他還抽空在這里寫自己的那本《人間游戲》,也就是當時歲月的日記或者札記,里面有散文和詩,還有各式各樣的隨筆雜感,都是在意識到半數的人已經失去了本來面目,而且不知道如何把戲演下去的啟示下寫出來的。

這間陽光充足的明亮的主治醫師辦公室,四壁粉刷得雪白,灑滿了金色秋天聖母升天節以後這段時間才有的那種奶油色的陽光。在這個季節,清晨已經讓人感到微凍的初寒。准備過冬的山雀和喜鵲,紛紛飛向色彩繽紛、清新明快的已漸稀疏的小樹林。這時的天空已經高懸到了極限,透過天地之間清澈的大氣,一片暗藍色冰冷的晴朗天色從北方延伸過來。世界上的一切都提高了能見度和聽聞度。兩地之間聲音的傳播十分響亮、清晰,而且是斷續的。整個空間是如此清明透澈,似乎為你打開了d穿一生的眼界。這種稀薄空寂的感覺,如果木是如此短暫,而且只是在秋季短短的一天的末尾、接近提早到來的傍晚時刻出現的話,那真是難以忍受的。

映照在主治醫師辦公室的,正是早早銜山的秋田陽光。它是那樣鮮明,有著琉璃般的光潔和潤澤,仿佛是成熟的白漿蘋果。

醫生坐在桌前,用筆尖蘸著墨水,邊想邊寫。幾只飛鳥悄悄地在近處從辦公室的幾扇大窗外面掠過,把無聲的y影投在室內,剎那間遮住了醫生執筆的手、堆放著表格的書桌、地板和牆壁,接著又無聲無息地飛走了。

「柞樹開始掉葉子啦。」走進來的解剖室主任說。這個先前身體肥胖的男人,如今由於消瘦,松弛的皮膚像口袋一樣垂了下來。「風吹雨打都沒摧垮,可是一個早晨就成了這個樣子!」

醫生抬起頭。果然不錯,先前在窗外飛來飛去的不知名的鳥,原來是酒紅色的柞樹的落葉。它們一旦飛離開來,先是平緩地在空中飄盪,然後就落到樹旁醫院的草坪上,撒上點點橙色的星星。

「窗縫膩好了嗎?」解剖室主任問。

「沒有。」尤里·安德烈耶維奇邊說邊寫。

「怎么回事?已經到時候了。」

專心在寫的尤里·安德烈耶維奇沒有回答。

「唉,塔拉修克不在。」解剖室主任接著又說。「那真是個難得的人。能夠修鞋,還會修鍾表。什么都能干,世上沒有辦不到的事。是該膩窗戶啦,該自己動手了。」

「沒有油灰。」

「您可以自己配。這是配方。」解剖室主任接著就講起了怎樣用油灰和白努粉調制膩子。「看來,我打擾您了。」

他於是走到另一扇窗前去擺弄自己的那些瓶瓶罐罐和葯劑。天色逐漸暗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您會把眼睛看壞的。光線太暗,可是還不給電。回家吧。」

「再干一會兒,二十分鍾。」

「他的妻子就在醫院里當衛生員。」

「誰的?」

「塔拉修克的。」

「我知道。」

「可是不知道他本人現在在什么地方。這人到處找營生。夏天曾經見到過兩次,也到醫院里來過。如今可能是在哪個鄉下安排新的生活。他就是您經常在城里的林y路和火車上看到的布爾什維克派士兵當中的那種人。您不想聽個究竟嗎?比如說這個塔拉修克?那就聽聽吧。這人是個多面手,干什么都不會出紙漏。只要他一著手,事情就順當。戰爭時期他也是這樣。對於打仗,他也像對待一種手藝那樣用心。結果成了一名出色的s手。無論是在塹壕里還是在哨位上,眼光的銳利和手上的功夫都叭叭叫。他得的所有的獎章都不是因為勇猛,而是由於戰斗中准確無誤地執行任務。您看,就是這么個人物。任何事情都能激起他的滿腔熱情,對打仗也有感情。他看出武器的力量對他很有吸引力。自己也想成為一股力量。人一旦武裝起來,就不同凡響。要是在過去,弓箭手往往就會變成綠林好漢。現在要想從他手里奪掉武器,您試試看。要是突然喊上一聲『掉轉槍口』之類的口令,他就會把刺刀轉過來。整個故事給您講完了,這也是全部的馬克思主義。」

「而且千真萬確,完全來自生活本身。您想的是什么?」

解剖室主任又回到自己的窗前,翻檢他的那些試管,過後又問道:「爐子怎么樣?」

「謝謝您的介紹。這人真是有意思。將近一個小時談的都是黑格爾和克羅奇。」

「那還用說!人家是海德堡大學的哲學博士。爐子怎么樣?」

「別提啦。」

「是不是倒煙?」

「就是這個毛病。」

「煙筒裝得不對。c到爐子上的地方應該糊住,那才正好把煙從氣眼拔出去。」

「是把它裝到爐口上了。可是總冒煙。」

「那就是沒找准煙道,排到風道里了。也許是進了通風口。唉,塔拉修克不在!您只好忍耐一陣吧。這也非一日之功。生爐子這事可比不得您彈鋼琴。劈柴准備了嗎?」

「到哪兒去弄啊?」

「我把教堂的更夫給您派來。他搞木柴有門路,能把籬笆牆拆了當柴燒。不過事先提醒您注意,應該跟他講價錢。他漫天要價。或者我把治蟲子的老太婆找來。」

他們下樓來到門房,穿上外衣,然後走到街上。

「找治蟲子的干什么?」醫生說。「我們那兒沒有臭蟲。」

「這和臭蟲有什么關系?我說東,您就說西。不是臭蟲,是劈柴。這個老太婆很會做生意。整幢的房子和屋架她都能當燒的東西買下來,能提供相當可觀的數量。當心,別絆倒,太黑了。在這一帶,過去蒙上眼睛我也能走。每塊石頭我都清楚。我是地地道道的本地人。自從把籬笆牆都拆掉了以後,我睜著眼也認不出來,仿佛是到了陌生的地方。露出來的這一片成了什么樣子!風格古朴的幾幢小房子周圍長滿了灌木叢,花園里用的圓桌,已經朽了一半的長椅,就躺在那兒。前幾天我在三條巷子的交叉路口就路過這么一處荒廢的地方。看到一位年近古稀的老太太用手杖在地上挖掘,我就說:」上帝給您幫忙,老乃乃。您是不是挖蚯蚓,想釣魚吧?『當然,我這是開玩笑。可她卻一本正經地說:「不是挖蚯蚓,老爺,是找野蘑菇。』說得真不錯,在城里就跟在森林里一個樣,到處聞得到發霉的樹葉和蘑菇氣味。」

「我知道這個地方。就在謝列布良內和莫爾昌諾夫斯卡之間,對不對?我從那兒路過,總有些意外的發現。要么是碰上一二十年沒見過面的熟人,要么是找到點什么東西,據說在拐角的地方還有搶劫的事。這也不奇怪,那里四通八達。到斯摩棱斯克那些殘留下來的黑窩去的路,到處都是。搶了東西再扒衣服,然後逃之夭夭,你連個影子也找不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