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部分(2 / 2)

徐靈胎在醫案里記錄的他診斷的依據:「苟非脈微足冷,汗出舌潤,則仍是熱證」,清末著名溫病大家王孟英在後面評注道:「舌潤二字,最宜切記」。

學習中醫的朋友可以詳細體會一下。

後世的王孟英很喜歡徐靈胎,對徐的醫案愛不釋手,一方面是因為學問,另一方面是因為,他們都是古道心腸的醫生,在王孟英的行醫生涯中,也多次出現過在危急情況下願抵命來救治的事情。

這是一種讓人感動的醫生。

這是獲得了至高的境界的醫生,有了至高的境界,讓他們獲得了至高的醫術,有了至高的醫術,他們才能做出如此至情之事。

他們做得都是小事,也就是給人看看病的,沒什么了不起的。

但是,他們的身上,有某種東西,讓人的心里覺得感動。

這種境界還體現在他對待金錢的態度上。

這一天,蘇州市里又來人請徐靈胎了。

徐靈胎跟著來人就上路了,患者的家還比較好找,就在當時蘇州衙門的旁邊,姓楊。

出了什么事兒呢?

原來這楊家的兒子是個浪盪公子,都三十多歲了,還不務正業,整天往那個煙花柳巷里鑽,這不,前些天又偷了自己父親的一千兩銀子,跑到妓院給花光了(以狎游私用父千金),事情不知怎么就暴露了,把這個楊老爺子氣的,給這個不爭氣的兒子一通打,這位楊公子本來就又丟人又現眼的,再加上這么一頓打,郁火沒處發泄,就病了。

病的是一個什么樣的症狀呢?先是有點兒像感冒似的,然後精神不振,身體感覺沉重。

先請了位醫生,這位先生一看,這是個大虛之證啊,於是就用大補之葯,方子里面每天都有人參三錢,結果病不但沒好,還把身體搞得硬的像屍體一樣(身強如屍)。

這下可壞了,這楊家上下以為這位楊公子要掛了,就悲痛萬分,楊夫人還痛責楊老爺子,兒子不就花你點兒錢嫖了一下嗎?至於打成這樣嗎?

楊老爺子沒辦法,只好請來了徐靈胎,心想,死馬當作活馬醫吧。

徐靈胎到了楊宅,一進內室就被嚇了一跳:一家人正圍在窗邊痛哭呢,跟遺體告別似的。

徐靈胎還得勸:別這樣啊,我還沒診脈呢,大家先強忍悲痛,等我診完脈再說吧。

於是眾人讓開,徐靈胎診了脈。

然後又按了按患者的身體,發現他渾身上下有許多的痰核,在皮膚里,肌r外,有大有小,上千個吧(大小以千計)。

診完以後,徐靈胎哈哈大笑。

當時楊家上下都暈了,有幾個手快的已經撿來磚頭准備扁徐靈胎了。

徐靈胎把臉轉向大家,問:「你們都是在哭他要死了吧,現在你們可以到邊上的衙門里,把行刑用的大板子借來,再打他四十大板,他也不會死的。」

楊夫人已經氣得大腦短路了,楊老爺子強忍著表示不相信,說:「我兒子,現在他吃人參的錢已經有一千兩銀子了,如果能痊愈了,我願意再出一千兩銀子作為給你的酬金!」

徐靈胎止住笑容,淡淡地說:「這種許諾可以打動別人,但是對我沒用,我就是盡我的道義而已。」(此可動他人,余無此例也,各盡道而已)

楊老爺子一看,這位說話不同尋常啊,看來心里真有東西。

於是冷靜下來:請先生開方吧?

徐靈胎開了些極其平淡的清火安神的方子,然後用一種神秘的粉末葯物來沖服。

大家都傻了,這么簡單的方子,能行嗎?

先別議論,或許行呢,沒看見人家有那種神秘的粉末秘方嗎?

徐靈胎在眾人疑惑的目光注視下,離開了。

三天以後,患者就可以講話了。

五天以後,患者就可以坐起來了。

一個月後,患者就行動如常。

真是神了!楊家老小喜出望外,正好趕上牡丹花開的季節,楊家的牡丹花開得也分外地好,於是楊家的親戚組織了一次賞花宴,也把徐靈胎給請來了。

在宴會上,徐靈胎同志鄭重地提出了診費的問題。

他對楊公子說:「你服用了一千兩的銀子買人參,使得病重了,服了我的粉末葯卻康復了,我的葯的本錢能不給我嗎?」

楊公子的舅舅急忙說:「當然要給的嘍,您就說個價吧!」(必當償,先生明示幾何)

徐靈胎微笑著說:「使病情加重的葯的價值是千金,我的去病的葯的價格當然要翻倍了。」

楊公子嚇得差點打椅子上翻過去——嫖妓用了千金,人參用了千金,這又來了兩千金!我不活了!(病者有驚惶色)

徐靈胎看到楊家張皇失措的樣子,安慰道:「別害怕,逗你們玩兒呢,不過八文錢而已。」

大家又傻了:「啊,什么秘方這么便宜啊?」

徐靈胎:「蘿卜籽啊(中葯叫萊菔子),還有些服剩下的,大家可以看看。」

於是從兜子里拿出些剩下的萊菔子,大家紛紛搶過來看,果然是蘿卜籽啊。

大家紛紛大笑(楊公子的笑一定是發自內心的,因為從兩千金降到了八文錢)。

原來這位楊公子身上的痰核,都是誤服人參後,一身的痰邪(這是中醫里特殊的概念,中醫稱體內y體不正常地黏稠者為痰,與平時吐的痰不是一回事)被補住凝結而成,服用萊菔子半年後,全身的痰核方消。

(注:萊菔子炒用葯性下行,可以消食除脹,降氣化痰,生品葯性上行,可涌吐風痰。朱丹溪謂萊菔子治痰,有「沖牆倒壁之功」,意其力大。)

其人性情至真若是,本來確實可以奇貨可居的事情,卻淡然處之,還頗為有趣地逗逗那些有錢卻仍小氣的富貴人家,真是爽啊。

【批評家是怎樣煉成的】

我在前面說過,我把徐靈胎劃入中醫批評家的隊伍中,不知道是否還有人這么想。其實他對某些名醫的懷疑從他弟弟的治病過程中就開始了,後來,隨著他自己的閱歷日深,他越發地發現了一些問題,尤其是在他給人看病的過程中,總是會碰到一些被庸醫治壞的患者,所以他的懷疑與憤怒與日俱增,最後終於無可抑制了。

下面,讓我們來看看批評家徐靈胎是如何煉成的吧。

首先,讓我們來分析一下為什么偏偏是徐靈胎成為了中醫批評家?

是啊,天下古往今來的中醫那么多,為什么只有這個徐靈胎這么突出呢?

我的答案之一是:首先因為他不是圈里人。

許多事情,自己如果身處其中那是看不清楚的,有的時候糊里糊塗地就隨波逐流了,可是如果您身處其外就不一樣了,您可能看的特清楚,哪件事好哪件事壞的。

長期以來,中醫是有圈子的,大家互相維護著,互相擔待著,有時候這是好事兒,有的時候可就不一定了,比如說有位患者,前面那個醫生沒看好,患者到您這來了,您也別說是前面那個醫生的毛病,千萬別互相罵,因為沒准哪天某個患者您沒瞧好,他又跑到前面那位醫生那里了,這如果要是結過梁子,那人家可就不一定說出來了。

如此之類的事情很多,所以中醫不擅長自我批評,您什么時候瞧見哪位中醫怒火沖天地罵前面的大夫了?一般的老中醫都是慈眉善目的,即使您抱怨,說前面給我瞧病的那位大夫不怎么樣,吃了兩個多月了還沒見效,這位老中醫也都是笑眯眯的:方子開的還行,就是火候上……然後微微一笑,誰都不得罪。

過去圈子里這些事情講究著呢!

正因為我們這位徐靈胎他不是圈里的人,人家歸水利部管,所以他可以不用顧忌地批評別人,而且,同時也可以看到一些大家看不到的東西,所以他的角度比較特殊。

徐靈胎同志等於是打入中醫圈內部的圈外人。

我這么說是有根據的。

有一天,有位大官的公子,覺得自己身體搞得太厲害了,這么下去可不行啊,該保養一下了,就請來了兩位專家,來專門請教一下養生的問題。

兩位專家一位就是徐靈胎,另一位就是一個圈里的老中醫。

徐靈胎步入這位公子家大門一看,嘿,這個氣派啊,雕梁畫棟的,真是有錢。

等兩位落了座,大家先是客套了會兒。

然後這位公子進入正題了,他很虛心地請教徐靈胎:「先生,這次我把您請來,是想麻煩您件事。」

徐靈胎看人家真虛心,也挺客氣地回答:「什么事啊,盡管說。」

貴公子:「我想向先生要一下長生不老之方!」(向余求長生之方)

徐靈胎差點兒打椅子上跌倒,氣得鼻子都歪了,心想:這位白痴吧?

這樣想著,嘴上也沒客氣,就回答說:「公子您的問題真的不同尋常,這樣吧,您先幫我找到一個長生不老的人,給我看看,然後我再幫您配一個長生不老的方子,如果您沒法兒找來長生不老之人,那我的長生不老之方也就沒法兒弄了。」

這位貴公子聽了很高興,就開始想身邊哪位是長生不老的呢?打街坊鄰居開始想,想出好幾十里地了也沒想出來,這就開始翻白眼了,很不高興(其人有慍色)。

於是就把那位老醫生拽到了一旁,又跟這位老同志講:這位徐靈胎很不夠意思,干脆,您就把長生不老之方給我吧。

老醫生也沒謙虛一下,就把長生不老之方給了這位公子。

於是這位公子回到大堂,手里拿著這長生不老之方,來氣徐靈胎來了:「這長生不老之方人家老先生已經給我了,你還真小氣,這有什么吝嗇的啊?我給報酬啊。」(乃傲余曰:長生方某先生已與我矣,公何獨吝也?)

徐靈胎眼睛瞪得跟鈴鐺似的,心想我不是做夢吧:「那您把這長生不老之方讓我見識一下唄?」

貴公子:「看就看,我可比您大方,拿去看吧!」

徐靈胎接過來一看,原來都是些血r有情的溫補之品(估計一定包括些鹿鞭驢鞭之類的),只是故意把制作方法搞得非常的復雜,使得看上去很不同尋常罷了(估計有找原配的蟋蟀這一項)。

徐靈胎差點噴了出來,今天可真是開了眼界了!

最後實在忍不住了,等到沒人的時候問這位老先生:「大哥,您的這個長生不老之方,是哪位老大傳授給您的啊?太讓我開眼界了!」

老同志很慚愧,小聲地說:「老弟,你別笑話我,你不是靠行醫來吃飯的圈里人(子非入世行道之人耳)。」

徐靈胎:「這跟圈里人有什么關系啊?」

老同志:「凡是富貴之人,什么都不缺,就是怕不能長生不老永遠縱欲罷了,所以一遇見名醫,就要問長生不老之方,如果不知道這個方子,就顯得你學問很低,人家別人都知道,你怎么不知道啊?還怎么混啊,我不是故意要騙他啊,實在是人在圈里混,身不由己啊。」

徐靈胎聽了恍然大悟,原來所謂的秘方都是這么回事兒啊!(余因知天下所傳秘方皆此類也)

果然,在告辭的時候,貴公子給了那位老醫生一大筆銀子。

回去以後,徐靈胎同志也沒客氣,本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精神,他把這件事寫進了他寫的書里,書名叫《慎疾芻言》,後來出版了。(這有點兒像現在的記者化妝成小販打入制造假貨的圈子,取得第一手資料後予以曝光)

也不知道這位貴公子在吃了那么多的驢鞭後智商是否有所提高,看了這本書以後是什么感想。

我們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那位老同志一定很不爽:太不夠意思了!這不等於把我的行業秘密給曝光了嗎?我以後還怎么給人家開長生不老之葯!

可是徐靈胎同志一定是不怕的,因為:我不是圈內人。

成為一個中醫批評家的另外一個條件是必須要博學。

也就是說,您看的書必須多,您得見識比別人的廣,否則您沒法兒批評人家。

百~萬\小!說這對徐靈胎不成問題,他在這方面有嚴格要求自己的毛病,他在《慎疾芻言》的序言中說他自己在學習了中醫以後,看過的中醫書「批閱之書約千余卷,泛覽之書約萬余卷」,這可不得了啦,這句話算是把徐靈胎的成才秘訣都給泄露了!

您說他是怎么就成了天才了?您說他怎么沒有拜個老師就成了國手了?人家下了苦功了!人家讀過的書,比你專業搞醫的人讀得都多不知道有多少倍!您說人家能不成才嗎?

當時另外還有個名震天下的醫生叫葉天士,他比徐靈胎年齡大些,他們算是當時的醫界雙璧,這位葉天士是圈內人,他和徐靈胎正好是兩個路子,他是拜老師出來的,一共拜了十七位老師,盡得其學,終成一代大家,有一次葉天士曾對門人講:吳江來了一位秀才徐某,「在外治病,頗有心思,但葯味太雜,此乃無師傳授之故。」後來,葉天士得到了宋版《外台秘要》拿來一看,嚇出了一身冷汗,又對門人說:「我前謂徐生立方無本,誰知俱出《外台》,可知學問無窮,不可輕量也。」

看到了吧,連專業搞中醫的葉天士都有沒讀到的書,而人家徐靈胎卻讀了,不但讀了,還使用的頗為得力,這就沒什么好說的了,人家的見識太廣了,批評你幾句那是順手的事情,您就別冤枉了。

而且像徐靈胎這種無門無派出來的最適合做批評家,人家公平啊。

這中醫界一直以來有個毛病,就跟這武林有點兒相似,分門派,一見面,您是哪派的啊?搞不好會互相說些過頭話,古代有的時候還會互相罵起來,聲勢很是駭人。

這可就給人家徐靈胎機會了,人家是圈外人啊,人家無門無派啊,所以,人家看得更清楚,他可以把所有人的缺點,一齊都給批評了。

【憤怒的火焰】

成為一個中醫批評家的最後一個條件是:他的心一定曾經被憤怒的烈火燒傷過。

這種憤怒的烈火我們一定感覺熟悉,讓我們回憶一下,在徐靈胎的弟弟們相繼去世後,當他抱著一堆厚厚的書走過中庭的時候,他的眼睛里曾經閃爍著憤怒的火焰。

這么多年過去了,這股火焰我們似乎看不到了。

但是,它們並沒有熄滅,它們仍在他的內心深處繼續燃燒。

而且,一再被庸醫所刺激,最終它們變成了徐靈胎向庸醫開火的動力。

說句實話,這種被庸醫所刺激的故事我有點兒不願意寫,太傷心了,但是我也本著批評與自我批評的態度,還是舉兩個例子吧。

話說有一天,有人來請徐靈胎來了。

來的人是誰呢?是嘉定的張雨亭。

只見他行色匆匆,滿臉憔悴,進屋就沖著徐靈胎說:「徐先生啊,幫幫忙,救命吧!」

徐靈胎忙問:「怎么了您這是?急成這樣?」

張雨亭說:「我的姻親家姓施,原來是崇明的,現在住在盤門,他的兒子患上了血痢,這個病可不得了啊,這一晝夜拉了有上百次了,痛苦得要死了!您快去給瞧瞧吧!」

徐靈胎一聽,那是病得不輕啊,擱誰這么拉都受不了啊,趕快吧!

於是二人雇了小舟,一路來到盤門。

徐靈胎診了患者的脈後,告訴家屬:「這是熱毒蘊結於腸中啊,應當用黃連、阿膠等葯來調治。」

於是開出了方子,給患者服後,很快就感覺病去了十之七八分,肚子不再那么痛了。

大家都松了口氣,於是徐靈胎告別回來了。

等到第二天出診,徐靈胎看見患者「神清氣爽,面有喜色」,診脈後又開了方子,於是就又走了,臨走的時候,約好隔一天以後再來。

結果還真的天有不測風雲,第二天就來狂風,估計是個小型的台風吧,這小舟水路可就中斷了,徐靈胎干著急,沒辦法。

到了第三天水路才通,於是就趕快雇條小舟,到病家去看看。

一進門,徐靈胎就發現這屋子里的氣氛不對了。

因為徐靈胎發現這位患者正怒氣沖沖地瞪著自己呢。

奇怪啊,這可與前兩天的態度截然不同啊。

徐靈胎就問:「您這兩天怎么樣啊?」

患者厲聲回答:「都是你開的好葯,病已經重了!」(用得好葯,病益重矣)

然後噼里啪啦故意摔打著手里的東西。

徐靈胎仔細琢磨了一下,沒錯啊,應該見效了?怎么成這樣了呢?

沒辦法,見患者不理睬自己,徐靈胎又看看患者的父親,問:「除了我這個葯,患者曾經服用別的葯了嗎?」

患者的父親面色尷尬,低頭不語。

好嘛,我們徐靈胎同志長這么大也沒被人如此給吊過臉子啊,得,什么都問不出來,那就告辭吧。

剛剛走出大門,就看見兩個醫生正在往門里進。徐靈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