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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部尚書佚事 未知 6247 字 2021-02-13

鄒家黏很緊。現在終於考上秀才,今天又喝了點酒,更是忘乎所以。李春燁心里罵道:睜開你狗眼看清楚點,老子是進士,堂堂的從三品大官!要不是親戚,你給老子提鞋都不夠格!可是,偏偏是親戚,而且大一輩,於是生來就欠了他的,就得低著頭,就得還債。幫林匡傑那種人,多少有點好處,還會一輩子感激你。可是江亨龍這種人呢?幫他費口舌不算,還得貼銀子,純粹是還債!還他媽前輩子的冤枉債!

何以度瀟湘五(5)

好在這債不難還。當今,除了科舉制,還有保舉制。皇上命京官文職以上,外官至縣令,可各舉所知一人,量才擢用。後來以貪污聞者,舉主連坐。不過,皇上也感到一言之薦難保終身,實行連坐並不太嚴。這個姑丈,考了幾十年才考個秀才,顯然不是可舉之才。但如果推薦去教個書什么的,於公於私也說得過去。無債一身輕啊!

家里終於安靜下來。李春燁安頓好卓氏,進妻子江氏的房間。兩人相擁了一會兒,他取出銀票給她。

「哪來這么多錢!」

「我把京城的房子賣了,准備在家里蓋一大幢,——不能讓你老住這么舊的房子!」

「我是沒什么,住慣了。倒是孩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年比一年多……」

「我自有考慮。明天再說,先歇息吧!」李春燁要替江氏寬衣。

江氏卻回避:「你去陪她吧!乍到初來,人生地不熟。我把你的睡衣已經放到她房間。」

「沒關系,她不會見怪的。」李春燁擁緊江氏。「我常年在外,可辛苦你了!」

江氏也已知天命,早已心平氣順。可李春燁總有些內疚,堅持要盡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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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瀟湘六(1)

一早,李春燁到母親房間幫助伺候她起床,親自為她洗臉。老人的臉像枯朽的松樹皮一樣,沒丁點光澤,他小小心心清洗那些溝溝坎坎。

「媽,我想為您老蓋一幢房子。」

「省了吧!我這么老了,住不了幾天。這房子舊是舊,可是住好好的……」

「您看孫子重孫都大了。他們一成家,就不夠住了。」

「那也是。」

「新房子叫『五福堂』,皇上恩賜了木樣。」

「皇上恩賜木樣?哎唷——,觀音菩薩保佑,爺爺乃乃積德喲!」

李春燁立即去把木樣端來,引導母親的手指撫摸:「你看,這是大門……這是天井……這是廳堂……這又是天井……這又是廳堂……這是第三進天井……這是第三進廳堂……這兩邊是廂房……」

鄒氏突然叫道:「那要好多錢啊!」

「要蓋好一點……我想蓋成泰寧最好的房子,是要花些錢。」李春燁如實說。

「哪來那么多錢啊?」鄒氏嘆道。她知道,現在當官薪俸很低,只是榮宗耀祖而已,並不能發財。家里生活,主要還得靠學田和賣「熱布」。省著點,日子是過得去,蓋不了大房子。如果不走正道,可以發財,可那後果怕人。明太祖時候就規定,官員貪污銀子六十兩以上,要處以死刑,梟首示眾,並且剝下他的皮,皮里填上萱草,掛在衙門的官坐旁邊,以儆後效。她不知道山東登萊陶朗先等人去年也給剝了皮,而且是在她兒子監督下進行,只是知道當今有這么一種酷刑。這種事,想象過去都覺得可怕。「赤仂,自小我教過你,寧肯自己吃些苦,不要吃人家的冤枉錢……」

「我記著呢,媽!為官這些年,我從沒吃過冤枉錢。我積的錢,除了自己省吃儉用,皇上還給了賞錢。」

「皇上給你賞錢?」

「是啊!皇上愛做木樣,做了木樣叫我拿到宮外來賣,還要賣高價錢,賣低了價錢不高興。其實,皇上哪會缺錢呢?皇上有『內帑』,用我們話說是『私房錢』。像我們泰寧寨下金礦,稅是皇上直接派太監來收,收了直接進皇上的賬。皇上的私房錢,多得跟大米一樣!他只是圖個高興,賣了木樣的錢全都賞我。」

「阿彌陀佛,菩薩保佑皇上!」

李春燁說,要把福堂蓋進城里。他之所以要蓋新房,更是想逃開現在住這個地方。這地方在城郊倒是次要,主要是這房屋緊挨著小山,小山上蓋有高大的五魁亭。每天日出,就把五魁亭的影子斜照到對面山坡,慢慢地移動,久久久久地把他家籠罩在y氣里。當然,更可怕的是那y影籠罩在他心上。從小開始,至今依然,很可能至死也揮之不去。在進這個家的路邊還有鄒應龍的墓。這鬼地方,早該搬掉!然而,這些心思無處訴說。今天給母親講搬進城里的理由,靈機一動,他說:「『城東三澗』那里,不是說『河潭流斗角,此地狀元生』嗎?那里風水好,我們搬那里去,讓子子孫孫在那里發開發開!」

鄒氏聽樂了,連聲叫好。

「城東三澗」是指城東北溪、朱溪與杉溪匯合處,杉陽八景之一。其城牆內側,有一小塊荒地,只有幾棵大松樹,可惜地盤太小,蓋不了像樣的房子。再過去是三賢祠,動不得。三賢,指的是宋時大儒楊時、朱熹和李綱,德高望重,他們都曾經在泰寧隱居過,後人特地建祠祭祀,誰敢打它的主意?邊上是江日彩家,李春燁也不敢打它什么主意。之所以想把房子蓋到這,還有一大原因正是江日彩住在這,將來老了,兩個人可以像一家人朝夕相處。再北向是「雷半街」,有兩大片破舊的房子,分別屬於鄒家、雷家。李春燁琢磨了好長時間,覺得雷家那邊沒什么機會,鄒家也就是舅舅家這邊倒是有些努力的余地。

娘舅那大幢房子叫「世德堂」,有一兩百年的歷史。到大舅這一代,本來還興旺。他常年跑福州做米生意,一家三十余口住在世德堂,算得上泰寧城里屈指可數的大戶。可是傳說前些年,他在福州迷上一個妓女,那妓女有心從良,帶上全部積蓄跟他回泰寧。臨上船時,妓女想起還有個金臉盆沒帶,便回去取。沒想到,等她再到碼頭時,船已經開走,大舅帶著她那滿箱金銀財寶不見了。她一氣之下投河,成為女鬼。這女鬼念念不忘生前事,常常在那河邊哭泣,越哭越傷心,越哭越氣憤。有一次,她碰上泰寧一個到福州做紙生意的人,了解到大舅家里的情況,就隨船跟到泰寧。且說大舅得悉那妓女投河死了,心上總覺得恐懼,便在家里為她設靈堂,焚香祭奠。女鬼到來,不領他這份虛情假意,變出一陣y風,把那香火吹滅,又把他家的金銀財寶慢慢卷到那做紙生意的人家里。大舅家境很快敗落下來,子女有的夭折,有的逃了出去。這傳說顯然荒謬,但大舅家一年比一年糟,這是有目共睹的。那么幢大房子,牆坍了、柱歪了、瓦吹了都沒人修,花園變成菜地、豬欄,讓人看了心痛,不如索性賣了,到城外蓋一幢小的,重起爐灶。母親聽了覺得有道理,只是為難說:「那是祖屋啊!」

何以度瀟湘六(2)

「祖屋跟祖宗不一樣!」李春燁說,「福建早沒幾個土著人了,鄒姓也是客家人。狀元公當年,因為汀州(今福建長汀)寇作亂,全家人逃到江西避難。等到平定,一家人失散,狀元公只帶回一個兒子。其他幾個兒子漂泊到汀州四堡,以為狀元公遇難,葬了衣冠冢,就地安身立命。結果怎么樣?個個發家!他們雕版印書到處去賣,還漂洋過海到台灣到南洋,比在泰寧守家的……」

「好了好了,我知曉了!」母親打斷李春燁的話,馬上命人去請大舅來吃早飯。

空腹幾杯酒下肚,馬上飄飄然起來,李春燁這才說起要蓋房的事。大舅一聽,說你早就該蓋了。他進而問:有沒有聽說誰家要出讓地基。大舅想了想,說沒聽聞。他繼續繞著彎彎說:「親兄弟明算賬。如果有自己人肯出讓,我可以出高一些價錢。」

「多錢是不要哦,問題是要有人肯讓。」大舅說。

李春燁耐心引導說:「沒有房屋厝基,如果有倉房、豬欄、菜地讓一讓也好。倉房唄,哪也一樣;豬欄、菜地,更沒什么講究……」

「問題是要有哩!」真不知大舅是不是裝糊塗。

李春燁請母親跟大舅直說,問世德堂能不能轉讓。大舅一聽,陡然變臉:「鄒家生了你這樣的女兒,真是倒了灶!我們家還沒給你害夠啊?只剩那幾間破房子,還要來謀算!」

母親十個指頭塞一嘴,讓大舅去罵。想當年,鄒家在泰寧不是首富也不下二三,而李家雖然經商但根本不入流,門不當戶不對。命中有緣的是,廣東潮州作亂,席卷福建,才及建寧,泰寧的大戶人家就紛紛卷了金銀財寶早早躲進山里,鄒家老少更是聞風喪膽,躲在飛鳥絕徑的岩x當中還不停地乞求石伯公保佑。潮州人進泰寧,入山搜捕鄉紳商賈,抓到李春燁的父親李純行。問其他人躲在哪,李純行明知鄒家人躲在頭頂岩x卻死不肯講,掏出身上僅有的十錠銀子,讓他們滿意地離開。鄒家人躲過大難,對李純行感恩不盡,將小女許配。這小女嬌生慣養,一百個不願意。她父親百般勸說,說忠義二字勝過萬貫財產,強行把她嫁李家。她號啕大哭著上花轎。泰寧風俗,女兒出嫁時,要像出殯一樣隨手關上大門,否則福氣要被帶走。她聽到身後關門聲,更傷心了,突然從舅舅背上蹦下來,撲進大門,吶喊道:「你們要是關上門,不讓我回來,我就死在這里!」父親慈心大發,依了她,破天荒不關大門。沒想到,事也有巧。她一嫁到李家就變了,心靈手巧,勤儉持家,李純行生意也日漸紅火,而鄒家日漸衰落。有一年,春節十五過後,她回娘家,不經意間順手在大舅家灶里添了些火炭到火籠里,隨即烤著火籠回李家。事後,大舅知道了,追過來大罵,說是連娘家的火種也扒走了。多年來,大舅耿耿於懷。如今,又要來買房子,要把娘家的祖屋都扒走,他怎能不發火?

李春燁連忙賠不是,說只是問問——像街上買東西一樣,見著就隨便問問,請舅舅大人千萬別記心里去。

正尷尬著,忽報社壇住持丁開伍求見。社壇的職責是勸善懲惡,興禮恤患,以厚風俗。丁開伍是個老秀才,比李春燁還大幾歲,平素並無來往。今日上門,實屬意外。李春燁知道,社壇住持德高望重,立刻起身迎入,添杯添酒,一來表示對住持的敬意,二來沖淡大舅的火氣。

丁開伍肥頭大耳。因為飲酒過度,他的手顫抖得厲害,酒杯都端不穩,不停地盪出,但他喝酒的態度很干脆。三杯酒下肚,說明來意:「老朽不才,特來討教!」

「不敢不敢!」李春燁謙遜說,「晚輩才疏學淺,向前輩討教才是!」

丁開伍不客氣了,邊飲邊說:大儒朱熹主張「恪盡人欲,復盡天理」,那么何謂「人欲」?何謂「天理」?朱子只打了個比方:「飲食者,天理也。要求美味,人欲也。」以此類推,是不是可以說:男人娶妻是「天理」,而納妾之類是「人欲」?最近,泰寧社壇諸公在討論這個問題,爭論不休。李春燁身為進士,學富五車,才高八斗,又身居京城,多交鴻儒,該有一番真知灼見。

何以度瀟湘六(3)

李春燁聽了直皺眉頭。他本來就對理學反感。他覺得理學家是那種指點別人披荊斬棘上天堂,自己卻留戀於花街柳巷的人。現在,在家里討論這樣的問題,多難堪啊!這老頭,太迂腐了!李春燁打著哈哈說:「這……這可是大學問啊,晚輩還不曾思想!來來來,先喝杯酒!」

正說著,又報知縣求見。李春燁連忙吩咐新炒幾個菜,重溫一壺酒。

知縣王可宗邊進廳堂邊拱手,迭聲說久仰,抱歉有失遠迎。他是北方人,塊頭特大,一上天井好像整個廳上都暗了些,讓李春燁感到像一堵牆壓過來。李春燁也道久仰,並說上年曾接家書,說汀州寇犯建寧,泰寧只是受驚擾,全賴王知縣防衛有方;官兵討賊,所過多有剽掠,獨畏王知縣,無一卒進城為害,百姓感激不盡。

王知縣笑道:「下官不才。也有鄉親告我狀吧?還請多海涵啊!」

「告狀還沒有吧,至少是我這沒有,到今天為止沒有!」

兩人說著,挺投機的。但王知縣沒久留,送上禮物若干,請李春燁明日撥冗到縣衙坐坐,匆匆告辭。

送走客人,李春燁請出李春儀。

李春儀苦命。他才一歲,經常在外做生意的父親就失蹤,家境每況愈下。及成人,為了保障李春燁求學,只好把他過繼給建寧丁姓大戶,改名丁長發。不想,他經商很有天賦,很快超過父輩。丁家父親跟李純行同做生意多年,只不過把當地土特產販出來,一個從濉溪一個從杉溪運出,在梅口會合,然後一起經金溪下閩江到福州。丁家父親運氣比李純行好些,但也沒賺太多。到李春儀就大不一樣,他的生意不僅做到福州,還通過福州做到南洋,現在成了建寧首富。

說起來,李春燁和李春儀早年有些不和。因為父母認為李春燁是天上文曲星下凡,書讓他一直讀,考不上也讀,干活、過繼給別人就叫弟弟。小時候都體弱多病,兄弟兩個都偏涼,有時涼得早上出鼻血,得吃點荔枝干、炒j蛋之類溫的補補身子,哥哥每次有三四粒,弟弟最多兩粒。當然這都是過去的事,小時候的事。如今,哥哥是朝廷命官,弟弟是一地首富,還能計較那些陳年芝麻事嗎?這不,聽說哥哥要回來,弟弟前幾天就趕來恭候。現在聽說哥哥要建新房,弟弟馬上說:「我也蓋一幢!我們兄弟蓋在一起,長一下我們李家人的風光!」

李春燁喜出望外,連聲叫好。不過,喜顏未消,愁上眉梢:蓋一幢房子的地基還沒著落,哪來蓋兩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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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以度瀟湘七(1)

人老了,原來是這樣子!晚上客人還不少,多喝了幾杯,早早想睡。可是半夜就醒來,一醒來再也無法入睡。心緒天馬行空,很自然想到景翩翩。此時此刻想來,男女之情倒是次要,要緊的是她是死是活。在那樣的時候,是死是活都有可能。可是,是死又如何?是活又如何?他們素昧平生,有一面之交也是金錢交易,吻她一下那只是本能的突襲。可以算是他救了她,沒有對不起她。火燒成那個樣子,死了屍都難尋,傷了被救到哪個角落動彈不得,而他在那里是過客,她想找他也無從尋覓。世上很多事本來就是這樣,偶然,極其偶然,然後再也沒有重逢。過去了!別讓過去纏著自己,安心睡吧!

李春燁又想到房子,夢寐以求多年的房子!如今,可以說萬事俱備,只欠東風。原以為最關鍵是錢,有了錢其他都不在話下。沒想地基這樁小事,比錢還難。如果三五天解決不了,那么我這番在家就開不了工,兩三年竣不了工……人算不如天算啊!也罷,不到城里擠了!退一步海闊天空。就在這老房子上翻新,誰也不用求!可是……唉——!

李春燁輾轉反側,信馬由韁,什么都想,可又什么都不想再想了。這時,j又鳴,記不清第幾遍。窗上望去,天已微明。他想,還是起來走走吧!

首先,李春燁要解個手。家里茅坑跟豬欄在一起,緊靠山坡。解手之時,不意看到山邊溝里有幾段木頭,長滿了香菰。那香菰大大小小肥肥的,油光發亮,讓人垂涎欲滴。他好久沒吃新鮮香菰了,一下就回味起那種清香,禁不住誘惑。解完手,馬上去摘了一大把,雙手捧到廚房,想早飯就吃。

媳婦已經在廚房做飯。李春燁放下香菰,順便在灶前坐下,拿起竹筒往灶里吹了吹,一群火星飛出,差點冒到他額頭上。媳婦見狀,連忙說:「我來,爸到廳上坐吧!」

李春燁感到媳婦的關愛,但又感到她把自己當客人了。他起身步出,趴在水缸邊的大黃狗馬上跟出,嚇得他連忙躲閃。可那狗沒有欺他,只是跟在他腳邊搖頭晃尾,邀寵似的。他有些感動,在大門檻上坐下,沖著它笑。它歡叫著上前,要吻他的手。好久沒回家,狗還跟他這么親熱。他有些感動,伸出一巴掌讓它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