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很久沒有見面的朋友突然打電話給你,問你地址,毫無疑問,她想把結婚請柬寄給你,並且以為你會替她高興。
她丈夫是醫生!光蕙語氣充滿妒意。
她也可以嫁醫生?迪之一臉不屑,她不過很普通啊。
近水樓台先得月嘛!光蕙說,你們還記得她媽媽嗎?她很會把兒女推向上層的。
我不妒忌她嫁給醫生,我妒忌她出嫁而已。我說。
條件越普通的女孩子越早嫁出去,我們三個質素這么高,三十歲也不知道可否成功嫁出去。迪之認真地說。
光蕙最不開心,因為她一直希望嫁得好,找到一個牙醫,卻無法勉強自己愛他,而小綿竟然找到一個西醫。迪之妒忌,因為她一直找不到一個好男人,她想嫁的人,無法娶她。我妒忌,因為我得不到同樣的幸福。小綿若知道我們妒恨她結婚,一定後悔把婚訊告訴我們。
婚禮在跑馬地一所天主教堂舉行,我們三個刻意打扮一番,光蕙相信在那種場合可能會結識一位醫生,迪之除了抱著獵艷心態之外,還要顯示自己比新娘子漂亮。我是失戀女子,當然也要打扮得漂亮。樂姬與男朋友一同來,聽說是富家子弟。倒是小綿的丈夫把我們嚇了一跳。
站在祭壇前,穿著黑s禮服焦急地等待新娘子的男人,便是小綿的丈夫,他的體形象一只放大了三十萬倍的螞蟻,雖然已經放大了三十萬倍,因為體積本來就細小,所以現在也不過身高五尺二寸,脖子短得幾乎看不見,背有點佝僂,四肢長而幼,越看越象《超人》片集里那只機械螞蟻大怪獸。小綿就嫁給那樣一個人?我們立即不再妒忌她。
小綿的家翁和家姑都擁有一張異常嚴肅的臉孔,他們大抵以為大螞蟻是他們的得意傑作,是許多女人夢寐以求的如意郎君。
神父帶領來賓一起唱《祝婚曲》--完美的愛,超越世間的一切……恆久的愛,願永為他倆擁有……天真信賴。生、死、痛、疼無懼……
我投入地唱出每一個字,那是愛情最高的理想,也許太投入了,我從第二句開始走音,迪之和光蕙見慣不怪,我身後卻傳來一聲笑聲,站在我後面的,是一個架著金絲眼鏡的男人,他友善地向我微笑,那時,我沒有想到,他是我第二個男人。
小綿和大螞蟻去歐洲度蜜月兩星期後回來,我接到小綿的電話。
有一個人很想認識你。
誰?
我先生的同學,也是同事,他叫徐起飛。在我結婚那天,他見過你,對你印象很好。
我一點印象也沒有。
你當然不知道他在留意你,我沒有告訴他,你已經有男朋友,不知道你喜不喜歡,況且也只是j個朋友,不一定要談婚論嫁的,多一個選擇也好。徐起飛是個很好的人,不然我也不會介紹給你,他跟女朋友分手了兩年,一直沒有戀愛,今年三十歲,是做外科的。這個星期六晚,我們一起吃飯好不好?
很尷尬的,好象相睇。我說。
人家是鑽石王老五呀,很多人爭著介紹女朋友給他,他就是看不上眼。
他看上我,我便一定要跟他吃飯的嗎?我負氣地說。
當是跟我吃飯好了,這點面子你不會不給我吧?
想不到小綿才嫁了兩星期,連說話的口吻也象個少nn。
好吧。
我其實提不起興趣去結識另一個男人,林方文在我心里,仍然是刺骨的痛。但,女人總有一點點虛榮,有一個男人對自己表示仰慕,還是禁不住有點興奮。林方文背著我去找費安娜,我光明正大跟徐起飛吃飯,也沒有什么不對,我是故意向他報復。
晚飯的地點是麗晶酒店的西餐廳。
徐起飛穿著深藍s的畢挺西裝,結了一條墨綠s的斜紋領帶,濃密的頭發梳得十分整齊,臉上架著一副金絲眼鏡,身上散發著一股消毒葯水的味道。
我剛下班趕來。他說。
他站起來跟我握手,個子很高,身體強壯,十只手指卻很纖幼,是一雙很適合做手術的手。
程韻是我的中學同學,我們都是排球隊的。充滿少nn味道的小綿說。
大螞蟻的名字叫關彥明,跟徐起飛是小學到大學的同學。
徐起飛以前是香港學界排球隊的隊長,你們有共同嗜好呢!小綿積極推銷。
入了大學之後就沒有打球,怕弄傷手指。徐起飛說。
麗麗的手術就是他做的。小綿說。
可惜她送來醫院時已經太遲。徐起飛說。
我真懷念麗麗,她沒有談過戀愛便死去,真可惜。小綿說。
那是最幸福的死法。我說。
說出這句話,他們三個人同時望著我,好象我說錯了話。
難道不是嗎?無牽無掛的r子其實是最快樂的。
整頓飯小綿說話最多,她已是少nn,不用保持矜持,大螞蟻很少說話,笑容也很少,他好象背負著全世界的憂患,徐起飛只在適當的時候說話。吃過甜品,小綿拉著我陪她去洗手間,她的目的當然不是如廁。
你覺得徐起飛這個人怎樣?
不錯,但,我對他沒有感覺。
他是醫生,當然沒有才子那么浪漫,但他很會照顧人,而且很有誠意。醫生最有安全感。我聽迪之說,你跟林方文分手了。
迪之這個長舌婦!
如果我有不治之症,他也無法救活我。我說。
你有不治之症嗎?她凝重地問我。
我的不治之症是愛著一個不能給我半點安全感的男人。
小綿見一頓飯吃過,我和徐起飛之間好象沒有通電,顯然有點失望。大螞蟻的車泊在麗晶,跟他們分手後,我和徐起飛步行到新世界停車場取車。一組工人在新世界門前那株銀s的聖誕樹掛上七彩的燈泡,准備迎接聖誕,原來已經進入十二月了。
快到聖誕節了。徐起飛說。
是的。路上風很冷,徐起飛把他的外套蓋在我身上。
謝謝你。
除夕你會做什么?他問我。
你呢?
過去幾年的除夕我都在醫院度過。每年的那一天,醫院都很忙碌。很多人樂極生悲。
我在婚禮上好象沒有見過你。我說。
我看見你。你跟兩個女孩子一同來。唱聖詩的時候,我站在你背後,你唱歌走音。
我想起來了,是你笑我。
對不起,我沒有惡意的。
不要緊,我是五音不全的。
很少人五音不全,卻唱得這么投入。
你是諷刺我,還是?
不,我覺得你很可愛。
就在那一刻,我碰到林方文,他戴著鴨舌帽,是我認識他的時候,他一直戴著的那頂鴨舌帽,他又戴上那頂帽子。他正向著我迎面走來,而且已經發現我,我跟徐起飛正並肩而行,身上並且披著他的外套,我不知所措,他看了我一眼,在我身邊走過,經過那株銀s的聖誕樹,沖過馬路,失去蹤影。分手後第一次見面,卻有一個很大的誤會。
徐起飛的車子從新世界駛出,踏如十二月的周末晚上,車子在路上寸步難移。大廈外牆的燈飾一片霸道的紅,j通燈天長地久地紅,汽車不准前進,千百輛車子尾後亮著制動器的紅s車燈,所有紅s,形成一條綿長沒有盡頭的紅s燈路,欺人太甚。電台提早播《jinglebells》,我想起林方文的臉和他的背叛,掩面痛哭。
你沒事吧?徐起飛給我嚇了一跳。
我胡亂找了一個藉口說:我討厭被困在這里。
我想想辦法。
不知什么時候,他把車子停在一個避車處,把車子的天窗打開。
現在好一點沒有?
因為哭得太厲害,所以也抽搐得很厲害,根本不能回答他。
你怎樣來到這里的?我問他。
犯了很多j通規則,幸而沒有給警察抓住。你是不是有幽閉恐懼症?
不,不是的,能載我到一個地方嗎?
你要去哪里?
只是停留一會。我說。
我請他把車子駛到林方文住所對面。二十樓的y台亮著燈,林方文一個人站在y台上喝啤酒,頭上戴著失戀的帽子,我頭一次,覺得他看來有點可憐。我不能回去,我想起他壓在費安娜身上,我便不能原諒他。忽然刮起一陣寒風,林方文的帽子被風從頭上吹走,在風中下墜,他在y台上消失,該是下來找帽子。
我們走吧。我跟徐起飛說。
那夜之後,徐起飛沒有找我,他大概知道我心里有一個人。越接近除夕,我越荒涼,難道我要為一首歌跟林方文再走在一起?他從來不求我,不求我復合。我也許會回到他身邊,只要他開口,我會的。原來人的記憶有一個自動凈化系統,把不快的記憶洗掉,我好象漸漸覺得他和費安娜上床的事不是真實的。
光蕙跟孫維棟去歐洲度新年,因為光蕙舍不得自己付團費。迪之早就預訂我和她一起度除夕。
她最近抽煙抽得很凶,跟唱片公司的人,還一起抽過大麻。
除夕夜,我沒有收到林方文任何消息,失望演變成悲憤,我和迪之銳意打扮一番去參加她一位同事在的士高的派對。
迪之把我的臉塗得很白,和光管的顏s差不多,然後替我描上誇張的黑s眼線,我的兩只眼睛好象給兩個黑s的括號括著,她又替我塗上茄汁紅的口紅。我從來沒有化過這么濃艷的妝。
你現在才象一個女人,我是男人,看見你也會心動。她說。
迪之穿了一套皮衣和皮裙子,上衣和裙子都繞著金鏈,三寸半高跟鞋的鞋頭也有一只金s蝴蝶。一頭鬈曲的長發伏在肩上。
你去參加除夕派對,還是萬聖節派對?我問她。
也許今天晚上會找到男朋友嘛!她充滿希望。
我穿了一對兩寸半的高跟鞋,那是我生平第一次穿高跟鞋。迪之步履如飛,我跟在後面,好辛苦才追上,沒有男人的除夕,真是折騰。
派對在蘭桂坊一間的士高舉行,除夕晚的蘭桂坊,擠滿了狂歡的男女,車子不能駛進去。穿上兩寸半高跟鞋徒步走上那段斜路於我是一件吃力的事,何況斜路的一邊是費安娜的畫廊?
我忘了千年女妖的畫廊在哪一棟大廈。迪之說。
這一棟。我指著酒吧對面的一棟舊樓,可是,一樓已經不是一間畫廊,而是一間賣上班女服的店子。
為什么會變成服裝店?我有點意外。
誰會買千年女妖的畫?也許結束營業了。
的士高里很擠人,派對的主人是迪之那間唱片公司的公關經理,是個很吃得開的中年女子。她熱情地招呼我和迪之,把我們安排坐在一群男女中間。他們都是單人匹馬來的,喝大量的酒。迪之跟其中一個剪平頭裝的男人猜枚,她每次都輸,喝了很多拔蘭地,那個男人常常借故親近她,忽然又把手放在我的肩膊上,我突然覺得很可恥,他把我當成什么女人?我不是到來找一個男人過夜的。我起來,把迪之拉走。
我們要去哪里?她醉昏昏地問我。
離開這里。我說。
平頭裝男人扶著迪之說:我送你回家。
迪之倚著他說:好。又跟我說:有人送我們回去。
不。我們自己回去。我從平頭裝手上搶回迪之。
我把迪之從的士高拉出來,已經十一時多,街上擠滿等待倒數的人群。
我要回去喝酒。迪之掙扎著,把我推開。
不。不准回去。我拉著她,她拼命反抗,混亂中,我推了她一把,誰知她站不穩,給我推倒在地上,頭撞在石級上,流了一灘血。
剛好有兩個巡邏警員經過,立即召救護車把迪之送去醫院。
迪之躺在擔架上,我很害怕她會死,我沒想過除夕會在一輛救護車上度過,而我即將成為殺死好朋友的凶手。
急症室的醫生替迪之敷好傷口,醫生說,她只是皮外傷,我如釋重負。她喝酒太多,醫生要她留院一天觀察。我陪迪之上病房,心里很內疚。
對不起,我不是故意推你的。
哼!如果破了相我才不原諒你。
我讓你推一下報仇。我說。
我們兩人除夕要在醫院度過,還不夠可憐嗎?她苦笑,你不要走,留下陪我。
我們一同睡在狹窄的床上,互相取暖。迪之很快睡著了,護士說,醫院不准留宿,我替迪之蓋好被,離開病房。經過護士的工作間,兩個年輕女護正在收聽電台廣播,時鍾指著午夜十二時,唱片騎師說:這首新歌的填詞人,特別要求我們在一九八八年的除夕播這首國語歌,他想送給一個人,祝她新年快樂。
要多少場煙雨,
才有這一場煙雨,
要多少次偶遇,
才有這一次偶遇?
我倆是故事里的人物,
抑或有了我倆,才有故事?
這一切的故事,是因為
我的怯懦,你的愚痴?
千年的等待,難道只為了等待一次緣盡,一次仳離?難道這年代,
真是一個屬於翅膀和水生根的年代?能漂的都漂走,能飛的都遠逝,
只有思念和忘懷,只有無奈和無奈--
歌由一位台灣男歌手唱出,迂回低沉,象我們的愛情,我身體發軟,蹲在地上,用雙手抱著自己的身體,才能冷靜下來。他已還我一首除夕之歌,我又還他什么呢?
這首歌很動聽啊,歌曲的名字是《煙雨》,今夜沒有煙雨。女唱片騎師說。
程韻。
一個男人叫我,我抬頭看,是穿著白s醫生袍的徐起飛。
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有朋友受了傷,我陪她入院,現在沒事了。
你打扮成這個樣子?我差點認不出你呢?他望著我,有點陌生。
是的,我濃妝艷抹,穿黑s緊身裙,踏著高跟鞋,象個廉價的妓女,的士高里剪平頭裝的男人輕薄我們,也許不全是他的錯。
我剛下班,要不要我送你回去?
不用了,謝謝你。
嗯。那么再見了。他說。
再見。
我站起來,離開走廊。
程韻。他叫我。
什么事?
新年快樂!
新年快樂!
我在醫院門外,截停一輛計程車,跟司機說:去尖沙咀。
林方文用歌把我召回去,他的呼喚,總是無法抵擋。我身上還有他的鑰匙,開門進去,魚缸里的紙飛機依然在東京上空翱翔,一切沒有改變。
林方文站在y台上,回頭望我。
新年快樂。他說。
新年快樂。我說。
我回來,是要把你從y台上推下去。
他張開雙手說:好的。
我們在y台上等待天亮,一九八九年一月一r,我們依舊在一起,好象劫後重逢。
你的鴨舌帽呢?
有一天晚上在這里丟了。他說。
費安娜呢?
我就只見過她那一次。他說。
你是一個騙子,是一個很壞很壞的騙子。
他抱著我:不會再有下次。
一月一r下午,我接迪之離開醫院。她撞穿頭,我卻跟林方文復合,她恨死我。
八九年的暑假,我畢業了,在一間規模宏大的實業集團的市場推廣部找到一份工作。同年,光蕙也畢業,在一間代理買賣商鋪及辦公室的地產公司任營業主任。
樂姬在一間大銀行任職私人銀行顧問,她身邊不是公子,便是律師、總裁之類。
市場推廣部就只有我一個職員,事無大小,都要我負責。一天,林方文來接我下班。他帶著我走過好幾條街道。
我們要去哪里?我有點奇怪。
他走進一條橫街,街上泊了幾輛私家車,他走近一輛簇新的藍s私家車,開啟車門。
這輛車是你的?我很意外。
他坐在司機位上,開動引擎。
為什么不告訴我?
給你一個意外驚喜。
那天,我們快快樂樂駕車在香港、九龍和新界轉了一個大圈,我沒想到五個月後,車上會有另一個女人。
那天晚上,我和迪之、光蕙在銅鑼灣吃晚飯,飯後,本來打算坐計程車。
迪之剛好看到林方文的車子在我們身邊駛過。
你看,那是不是林放的車子?
我剛好看到車子的尾部,那是他的車,竟然會遇到他,真是巧合。
好了,我們不用坐計程車了。迪之說。
我和迪之、光蕙跑上去追他的車,我發瘋似的在後面跟他揮手,他並沒有看見我。幾乎追不上了,幸好前面剛轉紅燈,他的車停在j通燈前。
我喘著氣跑上前,敲他的車窗,他見到我,神s詫異,原來他的旁邊還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我呆住了,覺得自己象一個傻瓜,樂姬看看我,然後別轉頭,她並不打算向我解釋。
迪之和光蕙趕上來。
還不上車?我來不及阻止,迪之已經拉開車門上車。
上了車,她和光蕙才發現車上有一個女人,是樂姬。林方文和樂姬的反應,已經告訴我,發生了什么事。
我們走。我說。
程韻,上車。迪之把我拉上車,為什么不上車,這是你男朋友的車子。迪之故意讓樂姬聽到這句話,奇怪,樂姬,你為什么會在這里?
樂姬沒有理睬她。林方文一句話也沒有說。
我茫然地站在街上,迪之叫我不要回去,我還有什么地方可以去呢?我要回去。
他坐在沙發上。
開始了多久?我問他。
他不說話。
為什么偏偏要是樂姬?
他不說話。
我拿起東西扔他。
我看不起你!我向他吶喊。
我拿起東西不斷扔他。
為什么你要一次又一次傷害我?如果不愛我,可以告訴我,用不著騙我!
他過來抱著我。
你已經不愛我了。
他凝望著我,不說一句話。
你說呀!
他還是不說話。
我肝腸寸斷。那一個晚上,是最難熬的晚上,我想過要在y台上躍下去,卻怕從此看不見他的臉,在那一刻,我依舊眷戀那張臉,因此更恨他。我倒在床上哭了很久,他在客廳里一言不發。我哭著哭著,在床上睡了。午夜醒來,他躺在我旁邊,睜著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