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他對雅科夫說:
「要是現在還有農奴制度,而且叫我做你的主人,象你這種好吃懶做的,我一星期要打
你七次!」
雅科夫認真地說:
「七次——太多了呀!」
廚師罵司爐的時候,不知為什么總是把種種東西給他吃。
粗暴地塞給他一塊,而且說:
「塞吧!」
雅科夫慢慢地嚼著,說:
「托你老的福,長了我不少氣力,伊凡·伊凡諾維奇!」
「懶鬼,你長了氣力有什么用處?」
「什么用處?活得久些呀……」
「鬼東西,你活著又干什么呢?」
「鬼也要活著呀,難道說,活著不舒服嗎?伊凡·伊凡諾維奇,活著,是快樂的
呀……」「真是個低能兒!」
「什么呀?」
「低—能—兒。」
「多么怪的字,」雅科夫很詫異,「小熊」就對我說:「請想想咱們流盡血汗,在地獄
一樣的爐灶跟前把骨頭都烤酥了,可你瞧他,這個低能兒卻跟豬玀似地大吃大嚼!」
「這個,各人有各人的口福,」司爐說,嘴里嚼著食物。
我知道在鍋爐門口燒火,要比在灶上工作辛苦得多,熱得多,好幾次,我在晚上同雅科
夫一道嘗試過「燒火」的滋味,但為什么他不把自己工作的苦楚告訴給廚師聽呢!這是很怪
的。不,這個人知道什么特別的事情……任何人,船長、機師長、水手長,誰要高興都可以
罵他;可是很奇怪,為什么卻不開除他?司爐們比別人對他好,雖然他們也笑他的饒舌和打
牌。我問他們:「雅科夫是好人嗎?」
「雅科夫?沒有什么。這是個濫好人。任你怎樣對他都可以,就是把一塊燒得紅紅的炭
放在他懷里都行……」他在鍋爐房做苦工,象馬一樣能吃,但他卻睡得很少。常常一換班,
衣服也不換,一身臟汗,就到船後艄去,整晚地同客人們聊天、打牌。
他站在我面前,象一只鎖上的箱子。我覺得這箱子里藏著我所需要的東西,我老是盡力
尋找開箱子的鑰匙。
「老弟,你要什么呀,我真不懂?」他用躲在眉毛底下看不出的眼睛向我上上下下地瞧
望著問。「嗯,世界我真的游歷了不少,還有什么呢?你真怪!好,我還是講一件我親身的
經歷給你聽吧。」
於是他講:「在一個縣城里,住著一個害肺癆病的青年法官。他妻子是個德國人,身子
很結實,沒有孩子。這個德國女子愛上一個布商。商人自己有老婆,而且長得挺漂亮,還有
三個孩子。他看出德國女子愛上了自己,就設法同她開玩笑,約她晚上到自己花園里來,另
外又邀了兩個自己的朋友來,叫他們躲在園中的小樹叢里。
「妙得很!那個德國女人跑來了,跟他說這談那,她說,我整個是你的了!可是他向她
說:『太太,我不能如你的願,我有老婆,我給你介紹兩個朋友,他們一個老婆死了,一個
是單身漢。』那個德國女人啊呀了一聲,給了他一個結實的耳光。男的倒到長椅後邊去了,
她還用皮鞋跟拚命踩他的臉。是我帶這女人來的,我在這個法官家里當掃院子的。我從籬笆
牆縫里看到那里亂成了一鍋粥。這時候,兩個朋友跳出來,抓住她的發辮,我跳過籬笆牆,
把他們推開,對他們說:『哎,買賣人先生,這樣不行!』太太真心誠意跑了來,他卻想出
這種不要臉的把戲。我帶她回家時,他們拿磚頭扔我,把我的腦袋打傷了……女的懊喪得要
命,丟了魂兒似的在院子里走著,對我說:『雅科夫,等我男人一死,我就回國去,我要
走。』我說:『當然還是回去的好!』果真,那法官死了,她也回國去了。這是一個很溫柔
的通情達理的女人,法官為人也很和氣,求上帝讓他升入天堂……」我不明白這個故事的意
義,困惑不解地沉默著。我覺得這里有一種熟悉的、冷酷的不合理的東西。但是我能說什么
呢?
「這故事好嗎?」雅科夫問。
我說了幾句,憤怒地罵著。但他卻平靜地向我解釋。
「有飯吃的人,一切都滿足;有時候,就想開開心。可是他們做不來,他們好象不會。
買賣人當然是正經人,做買賣得用不少心機。但是靠動心機過活太沒意思,於是他們就想鬧
著玩兒啦。」
船外面,河水泛著泡沫,滔滔地流過去,聽得見奔騰的流水聲。黑幢幢的河岸隨著河水
緩緩地向後退去。甲板上,乘客們都在打鼾。有一個影子在長凳子和睡著的人體中間悄悄向
我們移過來。原來是一個高個子的枯瘦的女人,穿著黑衣服,花白的頭沒有戴頭巾——司爐
用肩頭碰了我一下,低聲說:「瞧,這女人很孤寂……」我覺得,別人的悲傷,引起了他的
快樂。
他講得很多,我聚精會神地聽著。他講的事我都很好地記住了,可是想不起他講過一件
快樂的事。他比書本上講得還安靜。書本里你常常可以體會到作者的感情、憤怒、喜樂和他
的悲哀、嘲謔,但司爐不笑也不責備人,沒有一件事明顯地使他生氣,或使他高興。他講話
好象法庭上的冷靜的證人,同原告、被告、法官都一樣沒有關系……這種冷淡越來越使我煩
惱,使我對雅科夫發生憤慨的厭惡感情。
生活在他的面前燃燒,象鍋爐下面的火。他站在鍋爐門口,熊掌一樣的大手拿著木錘
頭,輕輕敲著蒸汽櫃的活塞,加減著柴塊。
「大家欺負你嗎?」
「誰欺負我?我有的是力氣,我會給他一下。」
「我不是說打架,我問你的靈魂受過欺侮沒有?」
「靈魂不會受欺侮的,靈魂不會接受欺侮……」他說,「不管你用什么……你不能接觸
到靈魂……」甲板上的客人、水手,一切人,都跟講土地、工作、面包和女人一樣,常常講
到靈魂。靈魂這個詞在普通人的談話里,動不動就說出來,好象五戈比銅子一樣流行。我不
喜歡人家在閑聊中隨意使用這個詞。每逢漢子們講穢話時,無論是出於惡意還是好意而罵到
靈魂時,我都會感到痛心。
我記得很清楚,外祖母是如何謹慎小心地說到靈魂,說這是愛情、美麗、快樂的神秘的
保藏處。我曾相信,好人死了之後,白衣天使就會捧著他的靈魂到藍天上我外祖母的善良的
上帝跟前。上帝愛撫地歡迎它:「怎么樣,我的可愛的,怎么樣,我的聖潔的,受盡辛苦
了,受盡苦難了吧?」
於是他就會把六翼天使的翅膀送給這個靈魂,是六扇白色的翅膀。
雅科夫·舒莫夫同外祖母一樣謹慎,很少而且不大樂意講到靈魂,他罵人時也決不觸及
靈魂。當別人議論靈魂的時候,他就垂下象牛一樣的發紅的頸子不作聲了。靈魂是什么?
我問他,他回答說:
「靈魂是一種精氣,上帝的呼吸……」
我覺得不滿足,又追問他,這位司爐便耷拉著腦袋說:「老弟,連神父也不大了解靈魂
呢。這是秘密……」他使我時常想著他,老是努力要了解他,可是這種努力都沒有好結果。
而且他總是用他那粗大的身體,遮住了我的眼睛,使我除他以外什么也看不見。
食堂管事的老婆對我親切得令人可疑。每天早上,我必須侍候她盥洗,這本來是二等艙
女招待盧莎的工作,她是一個活潑干凈的小姑娘。小小的艙房里,站在上身赤l的食堂管事
的老婆的身邊,瞧著她那象發過勁的面一樣松溜溜的黃r,使我從心里作嘔,並且想起瑪爾
戈王後的微黑的緊邦邦的r體,可是食堂管事的老婆卻時而如泣如訴,時而半怒半嘲地滔滔
地說著什么。
我不明白她講的意思,但是隱隱約約感覺到,這是可憐可鄙而又可恥的。但我不去管
它,我同食堂管事的老婆,同船上所發生的一切事情,離得老遠地過著日子,我好象是在一
塊遍布青苔的巨石後面,它擋住了我,使我看不見這個不舍晝夜、不知漂向何處的大千世界。
「咱們加夫里洛夫娜簡直是愛上你啦。」我跟做夢一樣,聽見盧莎的嘲笑。「張開嘴
來,把幸福吞下去吧……」取笑我的不只她一個,食堂里的茶房都知道女主人的弱點。廚師
皺著臉說:「這女人什么都吃過,又想吃蛋糕啦!真有這種家伙,彼什科夫,你可要小心
礙…」雅科夫也象老前輩似的認真地對我說:「當然,要是你再大兩歲,那我就告訴你點兒
別的,可是現在你還只有這點年紀。唔,還是不去上鉤兒的好!唉,還是由你去吧……」
「得啦,」我說。「這是下流事……」「當然啦……」但他馬上又用手指去搔那緊貼在頭上
的頭發,說出圓滑的話來:「唔,也得替她想想,她的生活寂寞、冷清……就是狗也喜歡人
家去摸摸它,何況是人!女人是靠溫存過活的,好比蘑菇喜歡潮濕一樣。自己當然害羞,但
是有什么辦法呀?r體是需要愛撫的,沒有別的……」我凝視著他的不能捉摸的眼神,問:
「你可憐她?」
「我?難道她是我的母親?人們連母親都不可憐,而你……真怪!」
他發出破鈴鼓的聲音,低低地笑。
有時我望著他,好象自己落進了無聲的空虛中,沉入了黑漆漆的無底深淵。
「別人都有老婆,雅科夫,你為什么不結婚?」
「結婚干什么?我不結婚,我也時常可以弄到女人,謝謝上帝,這是簡單的……只有老
守一方的庄稼人,才可以有老婆。可是我那兒土地貧瘠得很,又少。連這很少的一點,也被
叔叔侵占了。我的兄弟當完兵回家,跟叔叔爭吵起來,打官司,還拿g棒打破了叔叔的腦
袋,流了血。因此我的兄弟在牢里蹲了一年半。從牢里出來,只有一條路,依舊到牢里去。
可是我的弟媳婦,卻是一個很有趣的少婦……呃,不用說這個!總之,結了婚,必須呆在自
個兒的窠里當主人。可是當兵的人,不能自個兒作主。」
「你禱告上帝嗎?」
「真怪!當然禱告……」
「怎樣禱告?」
「各式各樣。」
「你念什么禱告文?」
「我不知道什么禱告文。我,老弟,只是這樣禱告:主耶穌,赦免人生的罪惡,安息死
者的靈魂,主呀,保佑我不要害箔…此外再說些別的什么……」「什么呢?」
「想到什么說什么!不管說什么,他都聽見了!」
他對我和善而帶好奇心,就象對待一只不笨的會耍把戲的小狗一樣。晚上,有時同他坐
在一起,他的身上常常發出熏油味、焦糊氣和大蔥臭。他愛吃大蔥,嚼生蔥頭象吃蘋果一
樣。一道坐著,有時他突然請求說:「喂,阿廖沙,念首什么詩聽聽吧!」
我記住了不少的詩,而且有一本挺厚的本子,抄下自己喜歡的詩句。我念《魯斯蘭》,
他屏住略帶沙啞的呼吸,象聾啞人一樣靜靜地聽著。之後,小聲說:「很有味,很流暢的故
事!是你自己想出來的嗎?是普希金?對羅,有一位穆辛—普希金先生,我見過他……」
「不是那個,我說的那個普希金老早給人家打死啦!」
「為什么?」
我把從瑪爾戈王後那兒聽來的話,簡單地告訴了他。雅科夫聽了之後,平靜地說:「很
多的人,都為女人喪命……」我常常把書上讀到的故事講給他聽。這些故事在我的腦子里混
在一起,編成了一個很長很長的故事。因此我的故事里不單有動盪不安而又美麗的生活,還
充滿著火一樣的熱情、各種狂暴的戲劇、華麗的貴族趣味、夢一般的幸運、決斗、死亡、高
尚的言語和卑鄙的行為。在我的故事中,羅坎博爾代替了拉·莫爾和阿尼巴爾·科科納斯等
騎士的形象,路易十一變成了葛朗台的父親,奧特列塔耶夫騎兵少尉與亨利四世混起來了。
這種憑著靈感變換人物性格和變換事件的故事,是我自己的一個另外的世界。我在這個世
界,同外祖父的上帝一般,是完全的自由人,可以任意玩弄一切。但是這種書上的混亂並沒
有妨礙我觀察現實的真相,也沒有減弱我對理解活人的追求,它象一朵透明而不能穿過的
雲,圍住了我,使我對許多容易傳染的污穢和可惡生活的毒素有了一種防御能力。
書籍使我變成不易為種種病毒所傳染的人。我知道人們怎樣相愛,怎樣痛苦,不可以逛
妓院。這種廉價的墮落,只能引起我對它的厭惡,引起我憐憫樂此不倦的人。羅坎博爾教我
要做一個堅強的人,不要被環境屈服;大仲馬的主人公,使我抱著一種必須獻身偉大事業的
願望。我最愛的主人公是快樂的皇帝亨利四世,下面貝朗瑞的這一首名歌,我覺得就是歌頌
亨利四世的:他給百姓許多實惠,自個兒也愛酒貪杯;是呀,既然人民都快樂,為什么皇帝
不可喝醉?
小說把亨利四世描寫成一個親近人民的好皇帝。他的太陽一般明朗的性格,使我確信,
法蘭西是全世界最美的國家,騎士的國家,不管他們穿了皇袍或是穿了農民的衣服,都是同
樣的高尚;昂日·皮都也是跟達達尼昂一樣的騎士。
當亨利被殺的時候,我痛哭流涕,而且切齒痛恨拉瓦利雅克。
我同同爐講故事,差不多總把這位皇帝當作重要主人公。雅科夫好象也愛上了法蘭西和
「亨利皇帝」。
「亨利皇帝是好人,同這種人混在一塊兒,去捉魚,去干么都好。」他說。
他聽故事決不狂喜,也不提出種種問題打斷我的話。他默然地低著眉頭,毫無表情地聽
著,象一塊長滿青苔的岩石。
但有時候我的話聲不知因為什么一停,他就馬上問:「完了嗎?」
「還沒有。」
「那你不要停住呀!」
關於法蘭西人,他喘著氣說:
「過得真涼快……」
「什么,涼快?」
「你看,咱們在火熱中過活,做工,可是他們卻過著涼快的生活。他們不做事,只是吃
喝,閑逛——挺舒服的生活!」
「他們也做工。」
「從你講的故事中,可瞧不出來呀!」司爐下了一個公正的判語。於是,我馬上明白了
我讀過的書中,絕大部分差不多都沒有提到高貴的主人公們在怎樣工作,和他們依靠什么勞
動過活。
「啊,稍微躺一忽兒,」說著,雅科夫就在坐著的地方仰面躺下,過了一分鍾,就吹起
勻整的鼾聲。
秋天,當卡馬河兩岸轉成紅色,樹葉染上金黃色,斜陽的光線漸漸白起來的時候,雅科
夫忽然離開了輪船。頭一天晚上他還對我這樣說:「後天咱們到了彼爾姆,上澡堂舒舒服服
洗個澡,出了澡堂,再到有樂隊的酒館去。挺愜意呀!我愛聽八音琴的演奏。」
可是在薩拉普爾上來了一個胖漢,他生著一副女人的面孔,沒有胡子,皮膚寬弛。他穿
著厚厚的長外套,戴一頂狐皮長耳朵帽子,使他更象女人。他一上船馬上占住靠廚房的一張
小桌子,那里暖和些,要了茶具,也不解開外套鈕扣,也不摘掉帽子,就喝起黃色飲料來,
汗連珠般淌著。
秋空的密雲,不斷地灑著細雨,當這個人用方格花手帕拭臉時,雨好象就小了,等會兒
他又流汗,雨好象又大了。
一會兒雅科夫出現在他身邊。他們查看起歷書上的地圖來。這位客人用指頭劃著地圖,
司爐平靜地說:「這算得什么!沒有關系。這個我不在乎……」「那行,」客人細聲說著,
把歷書放在腳邊打開著的皮袋里。他們開始喝茶,細聲交談著。
雅科夫上班以前,我問他,這是什么人。他冷笑著回答:「看起來象一只鴿子,自然是
閹割派教徒,從西伯利亞來的,真遠!很有味,按照計劃過日子……」他離開了我,他那象
蹄子一樣黑硬的腳跟踏著甲板走去,但又停下來搔搔腰,說:「我決定跟他去做工了。船一
到彼爾姆就上岸,要跟你分手啦!坐火車去,再走水路;以後騎馬走,大概要五個星期,這
個人住的地方很遠……」「你以前認識他嗎?」我想不到他突然下了這決心,吃驚地問。
「哪里認識?見都沒見過。他那地方我也沒到過呀……」第二天早上,雅科夫穿著油膩
的短大衣,赤腳套上破鞋,戴著「小熊」的破舊的無檐草帽,走過來伸開生鐵般的指頭握緊
我的手。
「跟我一起去好嗎?只消一句話,那鴿兒准帶你走;你願意,我就跟他說。他們從你身
上割掉無用的東西,把錢給你;這是他們頂喜歡的,把人弄殘廢了,他們還獎勵……」那個
閹割派教徒腋下挾著一個白包袱,站在船欄邊,沒有神氣的眼睛凝視著雅科夫,身體笨重,
象浮屍一樣發脹。我低聲罵了他,司爐又緊緊握了一次我的手。
「由他吧,關你什么事!各人拜自己的神,與我們何干?
嗯,再見,祝你幸福!」
雅科夫·舒莫夫象熊一樣搖晃著身體走去了,在我的心里留下了痛苦的復雜的感情。—
—我舍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