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聲使我不能睡著,我很想明白,這樣兩個截然不同的人,到底談些什么談得那樣親
熱,可是當我走近他們時,哥薩克人就喝問:「你來干什么?」
西塔諾夫好象沒有看見我。
但是有一次,他們把我叫去,哥薩克人問:「馬克西莫維奇,要是你發了財,你該怎樣
辦?」
「那就買書。」
「還有呢?」
「不知道。」
「呸。」卡別久欣氣惱地轉過臉去,西塔諾夫卻安靜地說:「你瞧,沒有人知道,不管
老的小的。我對你說:財富本身是無所謂好壞的,一切東西都須要加上某種因素才……」我
問:「你們講什么?」
「不想睡,隨便講講,」哥薩克人回答。
後來,我注意聽他們的談話,便知道了:他們每晚上講的也是白天人們愛講的上帝、真
理、幸福、女人的蠢笨和狡猾、有錢人的貪婪以及人生是混亂而不可理解等等。
我老是貪心地聽他們的談話,這些話使我激動,我很喜歡聽差不多所有的人都異口同聲
說:生活不好,應該過得好一點。但同時,我看出過得好一點的願望並沒有使人承擔很多責
任,在作坊的生活中,在師傅們彼此的關系上並沒有發生任何變化。這些話在我的眼前照亮
了生活,暴露了它背後的y郁的空虛。人們在這空虛之中,象微小的塵土在盪動的池水里一
樣,混亂而急躁地浮動著,而他們自己嘴里卻說這種混亂是毫無意義的,令人氣惱的。
人們議論得很多,很熱烈,老是責難別人,懺悔,吹牛,而且每每為一點小事引起凶狠
的吵鬧,互相厲害地侮辱。他們常常猜測,他們死後將會怎樣。作坊門口放污水缽的地板腐
爛了,從這潮濕腐朽的破窟窿里,吹來一股冷風和酸臭的泥土氣,害得大家腿都凍了;我和
巴維爾用稻草和破布塞住了這個窟窿。他們常常說地板要換一塊,可是破d越來越大了,刮
雪風的時候,象煙囪似的,雪花從d里吹進來,弄得人人都作風咳嗽。氣窗上洋鐵皮葉片發
出討厭的聲音,大家都用不堪入耳的話罵它,我給塗了點油,日哈列夫傾聽後說:「氣窗沒
有了聲音,好象有些寂寞。」
他們從澡堂回來,躺進骯臟的滿是塵土的床里,骯臟和臭氣,井沒有使得誰不安。此
外,還有很多妨礙生活的小事,而且都可以馬上除掉的,但沒有一個人動手去做。
人們常常說:
「誰也不憐憫人,無論是上帝,還是自己……」可是當我同巴維爾給被污垢和蟲兒咬得
快要死了的達維多夫洗了一個澡時,他們就嘲笑我們,脫下自己的褂子來叫我們捉虱子,叫
我們擦背,捉弄我們,好象我們干了什么可恥而且非常可笑的事似的。
達維多夫從聖誕節到大齋期一直躺在高板床上,不停地咳嗽,吐出腥臭的血痰,又吐不
進臟水桶里,落在地板上。每天晚上他大聲地說著夢話,把人家吵醒。
他們幾乎每天都說:
「該把他送到醫院里去。」
但是開頭因為達維多夫的身分證過期了,後來又因為他病好了一點,末了終於決定:
「反正快要死了。」
他自己也有預感,說:
「我活不久了。」
他是一個沉靜的幽默家,也愛說些滑稽話,來清除作坊里憂郁的氣氛。他俯著黑瘦的
臉,呼呼地喘著氣說:「大家聽聽高板床上的人的聲音呀……」接著就和諧地唱出沉痛的滑
稽調子:我在床上過日子,早上醒得十分早。
醒著也好夢也好,
一天到晚被蟲咬……
「他並不沮喪呢。」大家這樣誇他。
有時我和巴維爾爬到他的床上去,他就苦中作樂地說俏皮話:「親愛的客人,拿什么請
請你們呢?新鮮的小蜘蛛你們喜歡不?」
他死得很慢,連他自己也有點心焦了,他真正惱喪地說:「我怎么還不死,真要命。」
他不怕死,這使巴維爾非常害怕。每天晚上,他叫醒我低低地說:「馬克西莫維奇,他
好象死了……真要在夜里死了,我們卻睡在他底下,哎,天埃我怕死人呀……」要不,他就
說:「唔,他生下來干嗎呢?還不到二十歲,就要死了……」有一個月夜,他叫醒了我,惶
恐地睜大著眼說:「聽。」
高板床上,達維多夫喉頭咻咻地喘氣,慌張而清楚地說:「到這里來呀,來……」接著
打著呃。
「真要死了,你瞧著吧。」巴維爾不安地說。
白天一整天我掃除院子里的雪,搬到野外去,累得很,只想睡。但是巴維爾請求我說:
「你別睡,看在上帝分上,別睡。」
他忽然跪起身子,發狂地嚷:
「大家起來呀,達維多夫死了。」
有人醒了,幾個影子從床上爬起來,聽見發怒的反問聲。
卡別久欣爬到高板床上,吃驚地說:
「好象真死了……身體還有點兒熱……」四周無聲。日哈列夫畫了一個十字,身子裹在
被子里說:「唉,讓他升天吧。」
有人說:
「抬到門廊下去……」
卡別久欣從高板床上爬下來,向窗外張望:「讓他躺到天亮吧,他活著的時候也沒有打
擾過任何人……」巴維爾頭鑽在枕頭底下,痛哭起來。
但西塔諾夫沒有醒來。
十五
野外的雪融化了,天空的冬雲化成濕雪,落到地面上消失了。太陽逐漸地延緩每天的路
程,空氣變得和暖了。快樂的春天好象已經到來,但象開玩笑似地躲在郊外什么地方的田院
里,馬上會涌進城市里一樣。街道上都是棕紅色的泥漿,水在步道邊流動,囚徒廣場上,化
凈了雪的地方,麻雀在快樂地跳躍,人們也跟麻雀一樣忙碌起來。在這種春天的喧聲中,大
齋的鍾聲,一天到晚不停地響著,輕軟地敲著人們的心。這鍾聲好象老人的談吐一樣,掩藏
著某種屈辱的東西,這鍾聲仿佛在用凄涼的憂郁調子訴說著人世的一切:「有過,有過,這
有過……」在我的命名日,作坊里的人們送給我一張小巧精美的聖徒阿列克謝的畫像,日哈
列夫作了一大篇堂皇的演說,使我永遠不會忘記:「你是誰?」他玩弄著指頭,抬起眉毛
說。「不過是出世十三年的小孩子,一個孤兒。我年紀比你差不多長三倍,也要稱贊你,因
為你對萬事從不背過臉去,總是面向一切。你要永遠這樣,這很好。」
他又說到上帝的仆人,說到上帝的人,但我不了解人和仆人的分別,他自己好象也不十
分明了。他說得很枯燥乏味,師傅們都嘲笑他。我兩手捧著聖像,站在那兒,心里感動而且
i促不安,不知道要怎樣才好。卡別久欣終於懊喪地向演說家嚷道:「把你的喪禮演說停
止了吧,連他的耳朵都發青了。」
說著,拍了一下我的肩頭,也稱贊起我來了:「你的好處,是你對大家都很親熱,這就
是你的好處。所以,即使是有理由,不要說打你,就是罵你也很難開口。」
大家以和善的眼望著我,善意地嘲笑我的難為情的樣子。
再過一會兒,我准會因為感到自己是這些人所需要的人而突然快樂得大哭起來。但是正
好這天早上在鋪子里,掌櫃用腦袋向我一擺,對彼得·瓦西里耶夫說:「不討人歡喜的小家
伙,干什么都不行。」
和平時一樣,早上我到鋪子里去了,可是午後掌櫃對我說:「回家去,把貨房頂上的雪
掃下來,搬到地窖里……」他不知道今天是我的命名日,我以為大家都不知道。作坊里給我
舉行祝賀以後,我換了衣服,走到院子里,爬到貨房頂上,把這年冬天厚實沉重的積雪耙下
來。但是因為興奮,忘記打開地窖的門,雪落下來把門封住了。我跳到地上,發見了這個錯
誤,連忙動手耙開門上的雪。雪是潮濕的,又硬又沉,木耙再也耙不動,又沒有鐵鍬。一個
不小心,把木耙折斷了,恰巧這時候,掌櫃走到院門邊。「樂極生悲」,應了俄國人這句老
話。
「好啦,」掌櫃譏笑地說著走到我身邊。「嗨,你,干活,見你的鬼。我得狠狠揍你這
蠢笨的腦袋……」他拿起雪耙的柄,向我揮來,我閃開身子,氣憤地說:「我不是你雇來掃
院子的……」他耙木棒擲在我腳邊,我抓起一塊雪摔到他臉上,他哼著鼻子逃走了。我也丟
了工作回到作坊里。過了幾分鍾,他的未婚妻從樓上跑下來了。她是一個輕佻的、臉上長滿
紅瘰的女人。
「叫馬克西莫維奇到樓上去。」
「不去。」我說。
拉里昂諾維奇驚奇地低聲問我:
「干嗎不去?」
我把經過的事對他說了,他擔心地皺著眉頭,到樓上去了。走的時候,小聲對我說:
「你太鹵莽了,小老弟……」作坊里起來了,罵著掌櫃。卡別久欣說:「唔,這次一定
會把你攆走的。」
這並嚇不住我。我同掌櫃的關系,早已弄不下去了。他恨死了我,近來更加厲害了。我
也見不得他,但我很想知道他到底為什么對我這樣不講道理。
他在鋪子里,常常把錢丟到地板上。我掃地時見到就撿起來放到櫃台上布施乞丐的零錢
罐里。後來因為常常撿到這種錢,我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便對掌櫃說:「你把錢扔給我,是
無用的。」
他面紅耳赤,急不擇言地叫喊起來:
「用不到你來教訓我,我自己做的事,自己知道。」
可又立刻改口說:
「誰會故意把錢白白扔掉?是失落的嘛……」他禁止我在鋪子里百~萬\小!說:「你這種頭腦念
什么書。這種吃白飯的家伙還想當讀書人嗎?」
他並沒有放棄用二十戈比的錢幣來陷害我的打算,我明白,要是掃地時硬幣滾進地板縫
里,他一定會認為是我偷了。
於是我又對他說,叫他停止這種把戲。不料,就在這一天,我從小吃店泡了開水回來,
聽見他慫恿隔壁鋪子里一個新來的伙計偷偷地說:「你教他偷《詩篇》,最近有三箱《詩
篇》要到了……」我知道他在說我,我走進鋪子里,他們兩個人都很不好意思。除了這點形
跡之外,他們兩人陷害我的y謀,還有幾點可疑的根據。
隔壁那個伙計,並非第一次替他干事,他是一個能干的生意人,但是喜歡酗酒,喝醉了
被老板趕走了,過了幾時,又重新雇了來的。他是一個營養不良的瘦弱漢子,眼色很狡猾,
表面很溫和,一舉一動,完全順從著老板。小小的胡子上面,永遠現著聰明的笑容,又喜歡
說俏皮話,開口的時候,發出一種害牙病的人常有的臭味,雖然他的牙齒挺白挺結實。
有一天,使我大吃一驚:他親熱地笑著走到我身邊,突然打掉了我的帽子,一把抓住頭
發。我們打起架來,他把我從廊下推進鋪子里,想把我按到放在地板上的大聖龕上——要是
如了他的願,我一定會把玻璃壓碎,雕花弄破,劃破高價的聖像。可是他氣力很小,結果是
我打勝了。那時候,使我大吃一驚,這個長胡子的漢子,坐在地板上,擦著打破的鼻子,傷
心地痛哭起來。
第二天早晨,兩家主人都出去了,鋪子里只有我們兩個,他用手指撫撫鼻梁子靠近眼睛
的腫傷,友善地對我說:「你以為,昨天我打你,是出於本意嗎?其實我不是傻子,知道打
不過你的,我沒有氣力,是個喝酒的人。這是我們老板叫我干的:『去找他打架,盡量使他
把他們鋪子里的東西多弄壞些,讓那邊受損失。』我難道自己情願來惹事,你看,被你把臉
弄得這樣臟……」我相信了他的話,心里可憐他。聽說他同一個女子在一起,過著有一頓沒
一頓的日子,常常挨女的打。但我還是問他:「那要是人家叫你下毒葯,你也下嗎?」
「他會的,」伙計低聲說,現著可憐的冷笑。「他也許會的……」過了不久,他問我:
「唔,我一文錢也沒有,家里沒有吃的,老婆跟我吵鬧。
朋友,你在這邊貨倉里給我偷一張什么聖像好嗎?我可以換幾個錢,唔,你拿嗎?要
不,來一本《詩篇》行不行?」
我記起鞋店和看守教堂的老頭子,我想這個人會出賣我的。但是不好拒絕,就給了他一
張聖像。我不敢偷價值幾盧布的《詩篇》,覺得這是犯大罪。有什么辦法呀?在道德當中,
常常藏著一種計較,神聖潔白的「刑法」,非常清楚地暴露了這小小的秘密,秘密雖小,里
面卻藏著私有財產的大大的虛偽。
當我聽到我們掌櫃對這個可憐的人說,叫他教我偷《詩篇》,我愕然吃驚。我很明白,
我們掌櫃知道我拿他的東西送人情,隔壁的伙計已經把聖像的事告訴他了。
慷他人之慨的可憎的仁慈,和這種陷害我的小詭計,都使我氣憤,對自己對一切人都厭
惡。好幾天,我很難過地等著幾貨箱的書運到。貨物終於運到了,我在貨倉里開箱,隔壁的
伙計走來了,叫我給他一本《詩篇》。
我便問他:
「你把聖像的事情告訴我們掌櫃了?」
「告訴了,」他發出抑郁的聲音。「兄弟,我這個人是什么事都藏不住的……」我目瞪
口呆,坐在地板上,瞪眼望著他。他慌慌張張地說了些什么,那種又狼狽又可憐的樣子,真
叫人受不了。
「你要知道,是你們掌櫃自己猜著了,不,是我們老板猜著了,後來他又告訴了你們掌
櫃……」我想,這下我可完了——這班家伙聯朋結黨陷害我,現在我准會被關進少年感化院
去了。既然已經這樣了,橫豎都無所謂。要是淹進水里,就淹到深地方去吧。我拿了一本
《詩篇》塞進伙計的手里,他藏在外套底下,溜了出去,但立刻又走回來,把《詩篇》丟在
我的腳邊,說了這句話就趕快走了:「我不要。會跟你一起倒霉的……」我沒有懂他的話—
—為什么會跟我一起倒霉?但是我非常高興,他沒有把書拿去。自從發生了這件事,我們那
個小掌櫃比以前更愛對我發脾氣,更懷疑我了。
當拉里昂諾維奇上樓去的時候,我回想起了這一切。過了不多一會兒他就回來了,神情
比剛才更喪氣,顯出從來沒有的沉靜。吃夜飯以前,對我一個人輕聲說:「我說了好多話,
想叫你別上鋪子去,單在作坊里幫幫忙。
沒有成功。『金龜子』不肯答應。他和你很過不去……」這屋子里我還有一個仇人——
掌櫃的未婚妻,那個挺輕浮的女子。作坊里的青年都跟她胡鬧,呆在門廊底下,見她過來就
一把摟住,她也不生氣,只是象小狗似的輕輕尖叫一聲。一天到晚,她嘴里總嚼著東西。她
的荷包里,總是裝滿餅干、油炸餅。她的下頦老是在動。她的茫然的臉色和不安定的灰眼
睛,見了實在叫人不快。她常常要我和巴維爾猜謎,謎底都是猥褻下流的。又教我們許多急
口令,也都是下流話。
有一天,一個上年歲的師傅對她說:
「你這個不害臊的姑娘。」
她就活潑地用下流的小調回答:
姑娘要害臊
哪能生寶寶……
我第一次見到這種姑娘,她恐嚇我,要同我胡鬧,我很討厭她。她見到我不高興胡鬧,
就益發糾纏不休。
有一天在地窨子里,我同巴維爾幫她刷洗裝克瓦斯和黃瓜的空桶,她對我們說:「小家
伙,我來教你們親嘴好嗎?」
「我親得比你還好呢,」巴維爾笑著回答。我對她說,你要親嘴,同你未婚夫去親好
啦。我說得並不怎樣溫和,她發怒了:「咳,多么粗野呀。小姐跟他親熱,他卻翹尾巴;你
說,你算什么玩意兒。」
接著她又用指頭做出威嚇的樣子說:
「瞧著吧,叫你記得這個。」
巴維爾幫著我,對她說:
「若是你未婚夫知道你這般胡鬧,他會收拾你的。」
她的長滿瘰癧的臉,現出輕蔑的神氣:
「我不怕他。有我這樣的嫁妝,能找到十個比他好的女婿。
姑娘在出嫁前正是尋歡作樂的時候。」
她就同巴維爾鬧著玩。從此以後,我又多了這一個拚命說背後話的對頭。
在鋪子里愈來愈不能忍受,一切宗教書都讀完了,鑒定家的議論和談話,也不能吸引我
了,他們說來說去老是這么一套。只有彼得·瓦西里耶夫知道生活的黑暗,講起話來有聲有
色,還能引起我的興趣。有時我想:狐單而又愛報復的先知以利沙,在大地周游,也許就是
這個樣子。
但是,當我把別人的事,自己的心思,坦白地同這個老頭講的時候,他總是挺高興地聽
著我說完,然後把我所說的告訴掌櫃,掌櫃聽了不是難堪地嘲笑我,就是憤怒地叱責我。
有一天,我對老頭說,他所說的話,有時我曾經記在本子里,我在那本子上已經抄摘各
種詩句和警句。鑒定家大為吃驚,急忙走到我身邊,不安地問:「這是干什么?小孩子,這
不行呀。為了記住嗎?不,不能這么干。你真會鬧新花樣。你把記了的交給我好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