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第43部分閱讀(1 / 2)

錦衣夜行 未知 5858 字 2021-02-15

見皇帝,但是畫面中間位置是黃羅傘蓋,自然喻示著下邊就是天子。近旁是幾個頭戴飾鵝毛的官帽佩綉春刀著飛魚服的錦衣校尉,再外面是頭飾小旗鐵盔,身披對襟金色罩甲,腰懸宮禁金牌,手持金瓜斧鉞的錦衣衛天武將軍。

羅僉事看得悠然神往,思緒似已沉浸其中,臉上神情徐徐變幻,或悲或喜,難以名狀。蕭千月靜靜地站在一旁,他知道,畫上那位騎白馬的鵝帽錦衣的小校就是羅僉事的父親。

「那時,我父親還是儀鸞司的一個小校,近三十年來,朝廷上風風雨雨,錦衣衛起起落落,先後幾任錦衣衛指揮使都身遭不測,直至如今我錦衣衛權柄盡去,形同虛設,唉」

房中一時靜默下來,因這一幅畫,二人的思緒都似沉浸在回憶當中。

洪武元年,御前拱衛司改制儀鸞司,執掌宮廷禮儀,皇帝祠郊廟出巡宴會和內廷供帳等事務。從那時候起,儀鸞司中許多忠心耿耿的侍衛便一個個地人間蒸發了。

小小儀鸞司里的幾個小嘍啰,無論生死去留,外廷的高官們怎么會在意呢,從那時起,這些消失的儀鸞司侍衛們便走上了一條艱辛的道路,有的遠赴漠北,成為草原上的一個行商一個牧民,在那艱苦的地方扎下根來,為大明搜集著蒙古人的軍情諜報,有的成為朝中大臣的家丁奴仆,監視著他們的一舉一動,防范他們與外敵勾結或貪污腐敗

錦衣衛是皇帝手中的一柄利劍,這柄劍殺戳重了,便受到天下人的唾罵,沒有人去追究真正控制著這柄劍的其實是它的主人。人人罵它是鷹犬,是敗壞綱紀,摧毀朝廷棟梁的凶器,或許錦衣衛的高官們為了一己私欲,為了迎合上意,制造過無數的冤假錯案,可是不可諱言的是,在這群「敗類」中,同樣有一群忠心耿耿的大明臣子,他們犧牲了自己的一切,付出了一生的歲月,他們只是在忠心耿耿地執行著皇帝交給他們的使命。

這支秘諜隊伍,自一開始就是由羅克敵的父親掌握著的,每一個成員都是他的父親親手挑選的。

無數個歲月過去了,曾經顯赫一時的錦衣衛現在已明存實亡,但是對這支秘密力量,羅家兩父子一直不遺余力地維持著,哪怕是在錦衣衛最困難的時候,他們都竭力保證這支秘密隊伍的經費供給。

第一任錦衣衛指揮使毛驤,原為管軍千戶,積功擢升為親軍指揮僉事。追隨朱元璋從定中原,進指揮使。滕州段士雄造反,毛驤領兵平叛。後又受命至浙東打擊倭寇,斬獲甚多,累功擢升為都督僉事,繼而執掌錦衣衛,典詔獄。受帝命,一手導演了坐胡惟庸謀反案,後來為平眾怒,又被朱元璋推出去斬首,做了胡惟庸的墊背。

第二任指揮使蔣瓛,這哥們兒和他的前任下場一樣,在皇帝陛下耳提面命之下,一手策劃了藍玉謀反案,將這個驕橫狂妄卻也戰功赫赫的大將軍誅殺之後,被腹黑的老朱一杯毒酒搞定。

因為兩任指揮使都是暴死,談不上什么正常的交接,所以繼任的指揮使根本已忘記了這些隸屬於錦衣衛,多年來死心踏地地受命潛伏於外的秘諜,可是指揮僉事羅克敵沒有忘記,他接任了父親的官職,也同時接手了這支秘密力量。

緬懷的情緒只是一剎那,他的目光便銳利起來,一如兩柄出鞘的寶劍,他回身坐下,說道:「這個楊旭又干了什么,你說吧。」

蕭千月連忙道:「是。屬下奉命一直跟著他,在途經中都鳳陽的時候」

蕭千月把夏潯一路南來所遇種種,直至昨晚發生的「雞犬不留」事件說了一遍,羅克敵靜靜地聽著,微微頷首:「此人自有此人的打算,看來他也看得出,扳倒了齊王,他也跑不了。這個人,很有頭腦。」

他吸了口氣,站起身來,負手在廳中輕輕踱著步子,說道:「從朱洞傳回來的消息看,這個人與馮西輝張十三劉旭之死,必然有著重大關系,從他這次藉成親的機會,脫離青州這場風波來看,也是如此。雖然安立桐說已有凶手自己招認,本官心中依然存疑。」

沉默了片刻,他又道:「不過,這倒沒有關系,如果這些事真是他做的,我倒是更想用他了。我想用他,他逃也是逃不掉的。」

他轉過身來,看著蕭千月道:「我錦衣衛無數兄弟為朝廷竭死效忠,如今聖上刀槍入庫,錦衣衛輝煌不再,詔獄里面,如今是老鼠為患,我錦衣衛上下,重又成了對著任何一個王侯大臣都要點頭哈腰的小人物。那些多年來被安排在遙遠的地方,整日命懸一線忙碌奔波的秘諜們連養家糊口的錢都要發不下去了。」

他深深地吸了口氣,又道:「我們被拋棄了,被遺忘了,可我們本不該是這樣一種結局青州之事,雖然馮西輝等人身故,楊旭又跑到了江南來,幸好他們還是把最後一步完成了,接下來,本官就得等機會向朝廷進言了。只是今上對皇子最是寵信,如果本官向皇上進言,必以離間之罪重處,能倚賴者,唯有皇太孫。而皇太孫現在還未柄政,所以,機會還得等。」

蕭千月道:「是,那這個楊旭怎么辦」

羅僉事道:「這個人不蠢,一點都不蠢,他不是那種血氣一涌,就干些混帳事來的莽夫。不要管他,眼下么,只管冷眼旁觀,我相信,他一定有他自己的辦法。」

說到這兒,水已經沸了,羅僉事優雅地提起水壺,靜靜地注水入杯。

他的人就像面前那杯茶,水是沸的,心是靜的。一幾,一壺,一人,淺斟慢品,任那塵世浮華,似眼前不斷升騰的水霧,氤氳,繚繞,飄散。

「這個人的所作所為,很有些謀而後動的機心,就像年輕時候的我,縱然猝遇不可預料的事,他也頗有急智。這是一塊璞玉,很有造就的潛力。」

蕭千月英俊的臉上露出些許不平之色,羅僉事沒有抬頭,卻似已看到了他的表情,呵呵笑道:「你不要不服氣,青州也罷北平也罷,這個人不是靠運氣的,靠運氣的話,他早不知道死了多少回了。這個人為人低調,不喜張揚,只是他的性情使然,不像風中止不住的幡,水里摁不下的葫蘆,怎么也沉靜不下來。這一點,也很像我。」

蕭千月眼中閃過一絲嫉色,說道:「可這一回,他非常張揚。」

羅僉事淡淡地道:「所以,他還需要磨煉,沒有哪個人生來就是天縱英才。再說,低調不是低能,低調的本錢就是隨時有能力高調,看下去,看他如何解決這件事。如果他真的撐不下去的時候,我再出面幫他一把,這個人,是我很需要的那種人。」

茶調好了,羅僉事卻沒有喝,而是把它輕輕推到了蕭千月的面前,然後,斂裾,起身,悠然而去,只留下讓人欣賞不盡的優雅背影。

十八張狀紙遞上去,正在指揮重建家園的夏潯馬上就收到了衙門的拘票,隨同衙差趕到了府衙。府衙外面早就擠滿了人,趕來看審案的主要是楊氏族人,但是也有許多本鎮的外姓人。

夏潯一襲青衫,昂然上堂,江寧知縣吳萬里把驚堂木一拍,叱道:「大膽刁民,見了本官為何不跪」

夏潯長長一揖,朗聲道:「學生楊旭,青州生員,有功名在身,依我大明律例,見官免跪。」

堂下頓時一片馬蚤動,楊氏族人還真不知道他居然考中了功名,楊羽微微一蹙眉,心道:「幸好我揪住了他的把柄,否則,就憑他的身份,也不好收拾他了。」

江寧知縣聽了顏色馬上緩和下來,中功名是什么意思中功名就是有做官的機會。今天一個小小生員,你知道他明天能不能中個兩榜進士這是自己潛在的同僚,甚至有機會成為自己的上司,大家都是讀書人,什么籍貫呀座師呀哪一年中功名呀,七拐八繞,總能扯上些亂七八糟的關系,公事自然要辦,但是卻不必結下額外的嫌隙。

於是,吳知縣和顏悅色地道:「既是生員,你可不跪,一旁站下。」

「謝大人」夏潯昂然走到一邊,氣定神閑地站定。

吳知縣這回也不拍驚堂木了,只是問道:「楊生員,現在你本家兄弟一十八家,告你屠殺健牛九頭,可有此事」

夏潯睨了楊羽一眼,心中冷笑:「一群六百年前的土包子,跟我斗法」

他拱一拱手,鎮靜自若地反問:「學生請教老大人,律法與條例,若有沖突,何者為重」

第124章 以彼之道,還施彼身

吳縣令一怔,立即提高了警覺。

這可是公堂之上,他是本縣的大老爺,而且他這個縣就在應天府治下,幾乎發生點什么大事小情,就能直達天聽,要是答得有誤,貽人笑柄,那丟人可不只一個江寧縣了。

他是主審,他可以不答,但他同樣有好奇心,他想知道這個青州生員如此詢問的真正目的,而且這個人的身份背景他還沒搞清楚,若不是夏潯自己說,他還不知道對方也是有功名的人。這里是應天府,應天府的水很深,龍蛇混雜,但凡不明底細的人,總要客氣些才好,這是在天子腳下做地方官的人普遍的共識。

吳縣令斟酌著,小心翼翼地答道:「這個么,律法者,常經也。條例者,權宜之計也。自然是不能一概而論的,兩者若有沖突,縱然因此損了條例,亦當維護律法,蓋因不可以一時之權宜,而毀萬世之根本。」

夏潯暗暗一笑:「就知道他會這么回答,這個時代還不是一樣,有上位法下位法之分,前者大於後者,兩相沖突,當以維護前者,這個道理古今一理。」

夏潯又問道:「那么學生請教縣尊大人,保護私產,這是常經還是一時之宜呢」

吳知縣道:「保護私產乃是萬古不易之常理,私產尚不得保護,天下人豈得安寧呢」

他向天拱一拱手,說道:「所以我洪武皇帝定大明律規定,凡夜無故入人家宅者,杖八十。主家登時殺死者,勿論。侵占他人田宅者田一畝屋一間以下笞五十。每田五畝屋三間加一等。罪止杖八十徒二年。系官者各加二等。若將互爭及他人田產房舍妄作已業或朦朧投獻官豪勢要之人與者受者各杖一百徒三年。如系強占,杖一百,流放三千里」

這位知縣把一部大明律背得當真滾瓜爛熟,楊羽聽到這里,已是冷汗涔涔而下。

夏潯視若無睹,又道:「學生再請教大人,孝道是常經還是權宜之計呢」

吳縣令臉色一正,勃然道:「你是讀書人,這還需要問本官么子曰:孝,天之經也,地之義也,民之行也;人之行,莫大於孝;教民親愛,莫善於孝;夫孝,德之本也,仁之本也,教之所由也,三綱五常,莫不以此為本,這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道理,是施之於任何人而皆准的道理。不行孝道,與禽獸何異」

夏潯拱手道:「學生受教,最後一個問題,大人以為,保護耕牛,這是權宜還是常經呢是放之四海而皆准呢,還是人人地地都應遵循的呢」

「這個」

吳縣令終於知道他一個問題一個問題地問下來,目的何在了可他前兩個問題已經答了,這個問題此時回避,未免也太明顯了些。

所以吳縣令遲疑了一下,緩緩答道:「朝廷下令保護耕牛,蓋因農業是國家之根本,而耕牛是勞作之工具。但時地有差,自然不能一概而論,比如北方西方草原大漠之地,其地不宜耕種,飼養牲畜為食其肉,這牛自是宰殺食用的。

又比如東方萬里大海,漁民行舟海上,靠水吃水,自然也不以牛為重。又或以我中原之地,來日或有更好的工具可代替牛耕,那也不必再保護耕牛,所以,它是權宜之計。」

說到這兒,吳縣令趕緊又跟了一句:「但是,此時此刻,在我大明境內,耕牛仍然十分重要,還是要受到律令保護的。」

夏潯道:「學生知道,那么學生為什么還要怒殺耕牛呢」

他的聲音陡然提高了一倍,把他千里迢迢回返家鄉,卻驚見祖屋被人改了豬圈牛欄的事說了一遍,亡母靈位被人掃落牆角,沾染污穢之物的事重點提及,最後慷慨激昂地道:「侵占他人屋舍,據為己有,損毀破壞,這是不是觸犯大明刑律」

楊羽滿頭大汗,搶著說道:「同宗同族,何謂侵占,何事不可商量族親父老也是因為多年來你父子音訊皆無,誤以為已客死他鄉,所以才占用了你家房舍,你既回來,縱有不滿,也可拘下牛羊,逐一索賠,如何可以悍然殺牛」

夏潯厲聲道:「祖屋被人破壞,拆成了牛羊馬圈,父母雙親泉下怎能瞑目先母靈位,被人掃落屋角,靈位之上遍沾污穢,先母在天有靈,怎得安生自古道,殺父之仇,不共戴天,食敵之肉,飲敵之血,不解此恨。楊某所受羞辱何異於此楊某不屠光那些畜牲,此恨如何能消如何對得起先父先母在天之靈如何雪此祖宅變豬圈,亡母之靈蒙羞的奇恥大辱非不如此,楊旭枉為人子」

夏潯這番話立即引起了堂上堂下所有人的共鳴。那時候民間形容人無惡不作,壞到了極點,是怎么形容他的行為的「踢寡婦門刨絕戶墳」,這是最欺人太甚,最令人不恥的行為。

孝之一字,自上古時候起就作為一種最普通的道理德念,貫穿於整個社會的各個層面,並以此為基礎,奠定了種種人文基礎。讓祖先蒙羞,這是一個人最不能容忍的事情,夏潯的作法不但有了別人強占民居這個法理上的先決條件,而且合乎整個社會的道德要求,自然引起了包括單縣令在內的所有人員的共鳴。

夏潯痛心疾首地繼續道:「可笑的是,直到今日上了公堂,見到這些狀紙,這些所謂的原告,我才知道,他們真的是我的叔叔伯伯,我的本家長輩,痛心啊殺掉那侵占我家房舍的牲畜算什么我本來還打算要一紙狀書送到大人面前,求大人為學生主持公道呢。可可無論如何,他們總是我的至親長輩,我又何忍干出親者痛仇者快的事來啊」

楊羽氣極敗壞地道:「縣尊老爺,他這是狡辯,他是在為自己濫殺耕牛一事脫罪尋找借口」

夏潯唇角慢慢綻起一絲笑意,他知道,除非這楊氏一族在當地已有了左右官府的力量,這個天子腳下的芝麻官兒敢貪贓枉法,否則這場官司自己已是勝券在握了。

殺耕牛固然有罪,可是與侵占民宅一比,那就微不足道了,如果再舉起孝道這面大旗,那就是無往而不利,就算是皇帝,也絕不敢在孝道上做出令天下人質疑的決定,何況這件殺牛案,絕不致於出現在日理萬機且身染沉痾的朱元璋案頭呢

但是,天子腳下,真龍之側,那水到底有多深呢

「你說什么官司輸了官司竟然輸了」

楊嶸頓著拐棍兒,氣極敗壞地叫:「不光咱楊家上下咱秣陵鎮所有的人,就是十里八鄉,現在有多少人在看著吶楊鼎坤那件事兒,已經過去十多年了,現在又被人翻出來,到處在傳,傳得很難聽現在他兒子回來了,鮮衣怒馬,仆從如雲,光是細軟財物就整整二十大車,那是衣錦還鄉吶」

楊嶸喘著粗氣道:「這不是在打我的臉么這不是在打我的臉么當初我就反對族里的人經商,這可好了,他還考中了生員,一回家就給老夫來了一個下馬威,殺牛屠羊,毆打族眾,辱罵老夫,這是當著大家伙兒的面摑老夫的臉吶。這小畜牲,這小畜牲是給他爹娘報仇來了,現在官司輸了,咱們本鄉本土,人多勢眾,竟然輸了官司,你讓我這老臉還往哪兒擱你這個不成器的東西」

楊羽把頭幾乎伸到了衣領里,羞愧地聽著,一言不發。

這時一個眉目英朗的青衫年輕人快步走進來,一進屋便大聲道:「爺爺,家里發生了什么事,要急著叫我回來」

楊嶸一看見他,臉上頓時露出了笑容,這個年輕人是他最疼愛的親孫子,楊氏家族長房長孫楊充,太學的學生,是楊氏家族年輕一輩中最有出息的後生。

「充兒,過來過來,到爺爺這兒來。」

楊嶸揮揮手趕楊羽出去,把孫兒喚到面前,把事情源源本本與他說了一遍,楊充聽了嘴角一翹,似笑非笑地道:「孫兒還當是多大的事情呢,就為了一個不知進退的小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