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第88部分閱讀(2 / 2)

錦衣夜行 未知 5846 字 2021-02-15

說著,朱柏俯下身去,逗弄愛妃懷中的兒子,就在這時,一個內侍匆匆進來稟報:「殿下,殿下,皇上有旨意到了。」

朱柏一怔,臉上不由微微變色,朝廷削藩的動靜鬧得很大,諸藩誰不知道當初那位在諸王叔面前謙恭仁孝的好侄兒,如今簡直成了諸王心目中的勾魂使者,誰都怕見他的旨意。朱柏有些緊張地對秦漁道:「愛妃且抱孩兒回房歇息,我去接旨。」

湘王府外,扮作行商走卒的朝廷兵馬已將湘王府團團包圍起來,原本藏在貨車中的兵甲器仗也都取了出來,黃真看著緊閉的宮門,看看漸已西斜的陽光,不安地對袁泰道:「大人,湘王會俯首認罪嗎咱們宣旨都過了一個多時辰了,可這宮門緊閉」

袁泰很篤定地道:「你放心,湘王府中侍衛有限,湘王固然果勇,又能如何他沒有別的路走的,唯有向朝廷遞表請罪,方有一線生機。時辰不是還沒到么,耐心等等」

湘王府中,正妃側妃乃至王府屬吏都跪在湘王面前,正在苦苦哀求,正妃吳氏泣聲道:「殿下,殿下,不可行此絕路啊。王府多開了兩道角門兒,也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情,殿下就向朝廷俯首認罪,砌死了角門兒也就是了,殿下是皇上的叔父,皇上還能如何難為了殿下么。」

朱柏眉宇間一片憤懣與決然,此刻,他已換上了一身戎裝,白盔白甲,肋下佩劍,肩上荷弓,完全是一副出征作戰的模樣,就連他沖鋒陷陣時慣騎的那匹白馬,都已披上了皮甲,鞍韉齊備,由一個老兵牽著。

朱柏扶起妻子,豁然大笑道:「愛妃莫說傻話了,醉翁之意,不在酒也。我那好侄兒,在乎的豈是朱柏多開了一道門戶嘿嘿,他在意的實是我朱柏這個人罷了。我在世一日,便是他的眼中釘,必欲拔之而後快的。他既然對我朱柏的大好頭顱這般朝思暮想,我送給他便是了」

王府長史周維庸臉色蒼白,一頭冷汗,連連叩頭道:「殿下,殿下宮門逾制,又不是甚么大不了的事,便向皇上俯首貼耳,坦承罪過,想必皇上念及殿下懇切,也能網開一面的,縱然不行,也不過是落得周王齊王代王一般下場,何必行此決裂之事」

周長史是真的害怕,他知道朱柏性情剛烈,卻沒想到朱柏性情剛烈到如此地步,朱柏喜談兵法,喜歡練武,當初就曾在王府中私自打造趁手得用的兵器,被人告發到朝廷,被朱元璋訓斥了一頓,當時朱柏可是溫溫順順地向皇帝認錯了,怎么這回他卻暴怒如斯

周維庸看了看承運殿前堆積起來,且潑了油的薪柴,心中恐懼已極,王爺建制逾矩時他未能勸阻,本來就已有罪,要是王爺真的縱火自焚,他這個長史還能跑得了嗎只怕皇上要剝他的皮抽他的筋了。

朱柏聽了周長史的話,仰天大笑起來:「哈哈哈,皇上削藩之急切,已是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了。他軟硬兼施,先文後武,不過是迫我自己認罪罷了,我這請罪書一寫,他就既可以遂了心意,又可以保住他那張至仁至孝的虛偽面皮了,哈哈」

那牽馬墜鐙的老兵熱淚橫流,振聲道:「殿下,咱們反了吧只要殿下一聲令下,卑職赴湯蹈火,絕不遲疑」

朱柏輕笑搖頭:「我不反朱柏不能反朝廷早已有備,你道本王能殺出重圍么如果反了,那才遂了我那好侄兒的心意。嘿我朱柏偏不讓他如意」

他又轉向自己的王妃和側妃,張開雙臂,將她們輕輕摟在懷中,柔聲安慰道:「我一死,天下必然震動。我那假仁假義的侄兒迫於形勢,必然不敢再對你們這些孤兒寡母下手,為了收買人心,你們的境遇,比我那倒霉的幾位王兄家人,或還好過一些。愛妃,你們莫要悲痛,好好帶大我的兒子,我那侄兒倒行逆施,不顧骨肉親情,早晚他會遭報應的。」

「殿下」兩個王妃絕望地叫,朱柏再不理會,一轉身,厲聲喝道:「備馬」

那老兵淚流滿面地把馬牽到他的面前,單膝跪倒,朱柏單足在他膝上一踏,縱身躍上馬去,又喝道:「開宮門,升火」

「轟隆隆」

宮門開了,堵在外邊的朝廷兵馬一陣馬蚤動,立即握緊了盾牌,豎起了弩箭,可是宮中卻不見一個士卒沖出來,一道道宮門依次打開,順著寬敞平坦的大道,正看見那巍峨壯觀的湘王府正殿「承運殿」,「轟」地一聲,承運殿便已騰起了一道烈焰。

袁泰大驚失色,失聲道:「不好湘王要自盡快,快把他攔下」

當下不管不顧,袁泰一提袍裾,踉蹌著便往里跑,黃真也沒想到,今日傳旨,會把皇子逼上絕路,一時唬得心口直跳,雙膝發軟,眼見袁泰一溜煙沖進去了,後邊許多侍衛也跑了進去,這才明白過來,戰戰兢兢地叫一聲:「等等等我」便也跟著跑了進去。

湘王朱柏頂白盔具白甲,騎白馬,佩劍荷弓,盔頂紅纓被承運殿燃燒產生的熱浪沖得突突亂顫。他單騎獨馬,策立於承運殿前,輕蔑地看著急急跑來的袁泰和一眾穿得五花八門的朝廷兵卒,厲聲喝道:「我朱柏,乃太祖皇帝親子太祖賓天,身為人子,我朱柏疾不准視,葬不准會,抱茲沉痛,生有何歡今皇上欲問朱柏之罪,想我堂堂太祖親子,豈能卑躬屈膝,為求一條活路,受辱於獄吏奴婢之人苟延殘喘,求一活路,不是朱柏為人本王,寧死不屈」

「駕」

朱柏猛地策馬一鞭,撥轉馬頭直向承運殿中奔去。

「殿下」還沒跑到跟前的袁泰見朱柏如蹈火的飛蛾,連人帶馬撲進了承運殿,迅速消失在火焰當中,不禁絕望地叫。

「殿下殿下既死,妾何忍獨生這天下既不容得我們,我們一家人便去泉下相會吧」

湘王妃吳氏牽起一子一女的手,發紅的雙目向袁泰狠狠瞪去,紅紅的火焰映著她的臉,那目中仇視凜然的目光駭得袁泰不由自主連退幾步,吳氏一轉身,便牽著一雙兒女的手,向承運殿中奔去。

「殿下姐姐」

秦漁哭得鬢發散亂,一見王妃義無反顧地沖進承運殿去,便把愛子一抱,迎著那愈來愈烈的火焰沖了過去。

「殿下不要舍下卑職,卑職還要追隨殿下,為殿下牽馬墜鐙」

那老兵號啕著也沖了進去,湘王府長史心中一片慘然:「完了完了湘王自盡,無論是皇上遷怒於我,還是要我承擔這大不敬之罪,我周維庸都沒有好果子吃了,與其生不如死,不如就隨湘王去了吧,至少至少史書中還能留我一個忠烈之名。」

想到這里,周長史把牙一咬,以袖掩面,亦向烈焰噴吞已無法近人的承運殿中沖去。

湘王御下極得人心,一時間,竟有許多悲痛欲絕的宮婢仆從侍衛屬吏們,俱追隨湘王而去,一個個前仆後繼地蹈入火叢,黃真和袁泰失魂落魄地站在那兒,眼見如此慘烈景象,已是駭得不能言語了。

「混賬混賬他竟敢自盡他竟敢自盡,陷朕於不義之地,用心何其歹毒用心何其歹毒」

朱允炆臉色鐵青,憤怒地咆哮著。

小林子生怕掃到了龍卷風尾,站在一旁,又習慣性地打起了哆嗦。

方孝孺面色凝重地道:「陛下,我們也沒想到,湘王居然會陛下,現在不是發怒的時候,湘王之死,馬上就會傳遍天下,這事兒是瞞不住的,咱們必須得馬上想個妥善的法子善後,否則,群情洶洶,恐怕矛頭要直指陛下了。」

朱允炆一屁股坐回椅上,無措地道:「朕該怎么辦朕該怎么辦朕即位未久,連黜諸王,今又迫使湘王自焚,朕朕何以自解於天下」

黃子澄沉重地道:「陛下千萬不可以這么想,如果陛下這時自覺理虧自覺負疚於湘王,那才真的不可收拾,真的無法對天下人交待了。」

朱允炆抬起頭來,茫然看著他道:「那那依先生之見,朕該怎么做」

勝棋樓上,懷慶駙馬朱高熾等幾人正在飲酒談笑。懷慶駙馬王寧一開始是想和燕王府拉開距離的,奈何朱高熾以自家親戚為由,卻是主動攀交,朱允炆也有心看住燕王三子,不讓他們到處惹是生非,所以便暗示王寧可以與之交往,不料一經來往,二人才學相仿,性情相投,竟然真的做了朋友。

席間還有幾位南京城里有名的文人,此刻幾個人正圍著一人,觀他做畫。此人叫邊進,乃是天下聞名的大畫家。當初,他本荊中畫師,因湘王朱柏也擅畫,兩人相交甚篤,成為好友,受湘王舉薦,到了京師,供職於宮中,成為宮廷畫家,就此一步登天,如今已名列「禁中三絕」。

邊進正趁著酒興,正當窗繪畫莫愁湖風景,一副畫作緩制完成,莫愁風景俱收於紙上,旁觀的幾人忍不住連連稱妙。朱高熾舉杯過去,看了這副畫也是十分喜愛,便對邊進道:「高熾十分喜愛先生這副大作,不知先生可肯惠賜於高熾」

邊進欣然笑道:「承蒙世子青睞,臣哪有不肯的道理,且容臣題款鈐印。來啊,取印來。」

邊府書童立即捧來一口檀木匣子,匣蓋兒一開,里邊盛著四塊大印,邊取取出那方「禁中畫師邊進」的大印,蘸了蘸朱砂印泥,正要在畫作上端端正正地印下去,本在樓下游玩的朱高煦慌慌張張地跑了上來,上樓便嚷:「不好了,不好了,湘王湘王十二叔,自焚了。」

「啪」地一聲,朱高熾手中的酒杯失手落地,摔得粉碎,一張臉已是蒼白如紙,樓上眾人一時皆是鴉雀無聲,過了半晌,懷慶駙馬王寧才疑聲道:「湘王湘王自焚了這這是怎么回事,你快說。」

朱高煦喘著粗氣道:「皇上明詔天下,街上都貼了榜文,我我也是剛剛看到,這就跑回來了。那榜文上說,說」

朱高燧跑上來道:「二哥,我記得,我來說。榜文上說:去年周庶人橚譖為不軌,詞連湘王,曰為同謀,朕以親親之故,不忍暴揚其過,只正周庶人之罪,未問其過。然湘王心懷叵測,不因朕之仁慈而悔改,齊王榑代王桂謀逆事發,推問同犯,亦言與湘王同謀大逆。

朕仍不忍加誅,只遣御使至荊州詰問湘王府門僭越之事,希圖湘王收斂逆行,湘王柏自知罪行暴露,恐難逃綱紀制裁,竟爾闔家自焚,甚負朕望。湘王柏自絕伏罪,闔家俱亡,湘王既死,不削其爵,因其無子嗣存留,收其封地,賜湘王柏謚號戾」

站在一旁的夏潯聽了這話,額頭青筋也是騰地一跳:「好好一個克仁篤孝的建文帝,逼死親叔父全家,居然還要賜謚號為戾,事情都讓他做絕了,真真一個畜牲」

邊進臉色蒼白,默然半晌,慢慢收回那塊「禁中畫師」的大印,又取出一方略小些的印來,蘸了印泥,在畫作下方鄭重地按了一按,收起印匣,向呆若木雞的眾人拱拱手道:「下官身有不適,先行告辭。」說罷頭也不回,黯然而去。

夏潯俯首看那幅畫,只見畫上題款四個鮮紅的小子「湘府殿賜」

「湘府殿賜」,這是湘王朱柏贈與邊進的一方鈐印,湘王已死,湘王府已付之一炬,但是邊進,這個宮廷中的畫師,卻在他的畫作下邊,鄭重地印上了湘王所賜的鈐印,這是一個無權無勢的畫師無聲的憤慨和抗議。

此後,這位中國明初有名的畫師,在他的畫作上,大多會鈐以湘王朱柏所賜的這方印,以為紀念。永樂十一年時,距此時已是十五年後,他做了一副三友百禽圖軸,落款處鈐印仍是湘王所賜這一方印,這副畫作現藏於台北故宮博物院。

朝中出了這樣大的事,眾人都無心飲宴了,大家匆匆告辭,立即各自散去。朱高煦和朱高燧也知道此時風起雲涌,恐怕湘王之死,將要引起一場軒然大波,所以也不敢再莽撞生事,大哥朱高熾沉聲說一句馬上回府,他們便乖乖地上了自己的戰馬。

朱高熾坐的卻是馬轎,待他上了車子,在轎廂中坐下,他才控制不住目中的淚光,雙目瑩瑩地看了一眼伴同進來的夏潯,慘然道:「湘王,好一個湘王陛下,好一個陛下」

同樣的一句話,卻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意思,夏潯沉默片刻,緩緩說道:「世子,善有善報,惡有惡報,因果循環,報應不爽。」

湘王朱柏闔宮自焚了,夏潯記得,四年之後,朱棣兵臨城下,朱允炆也選擇了「圔宮自焚」。只不過,傳說他沒有死,而是假死逃生去了,夏潯希望:那只是一個傳說

第七部 燕展翅

第271章 不可收拾

早朝的時候,站在前邊的大臣發現走上御座的皇帝臉色不太好,朱允炆膚色本來就是白皙的,此刻仍然是白皙的,卻缺了些健康的血色,眼皮也有些浮腫,微微蹙起的眉鋒,將他郁郁的心情毫不掩飾地顯露出來。

朱允炆的臉色的確不太好,心情也不太好,昨兒一宿他就沒怎么睡覺,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後來干脆披衣起床,隨便翻出本書來看,害得本被喚來侍寢的皇妃風寶兒戰戰兢兢地陪他坐了一宿。

「眾卿平身」

朱允炆有氣無力地說罷,看著階下緩緩起立貌極恭馴的群臣,忽然一陣心悸:「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真是這樣嗎對朕的一切決定,無論對錯,他們真的只有一味的服從,而且是從心底里服從嗎湘王以死抗爭,闔家自焚,這又怎么說」

他忽然想起了小時候聽父親說過的一件事,這件事還是他幼年的時候聽過的,已經陳封在心底很久了,不知怎么的,忽然就想起來了。父親對他說的,是三國時候的一件事,有一次,魏文帝曹丕在酒席宴前,忽然一時興起,向群臣問了一個問題:「若生父與君王同時身患絕症,而只有一丸葯,只可救一人,眾卿是救君呢,還是救父」

文武百官紛紛慷慨陳辭,向皇帝表示自己的忠心,說如果他碰到這樣的局面,一定會舍父而救君,其中卻有一個叫邴原的大臣一言不發,曹丕點名問他,邴原大聲答道:「臣當然救父」

當然救父,救君還是救父,這還需要討論嗎在他看來,當然是父親比君王更加重要,曹丕沒有加罪於他,因為曹丕也知道,那些聲稱舍父救君的大臣,不過是討他的歡心,說的都不是真話。

父親對他說:「天下至親,莫過於骨肉。我們生在帝王家,較之尋常人家兄弟手足,更多了許多規矩體制,所以遠不及尋常人家的親人有機會親近,唯其如此,我們更要重視親親之情,多多關懷體貼骨肉至親。」

他的父親朱標,一直沒有什么顯赫的作為,連皇太子也沒做幾年就病死了,可祖父的二十多個兒子,有的慈善,有的暴戾,有的乖張,有的孤僻,不管什么性情的,卻都對他父親恭馴親近,真的把這個大哥當成大哥敬愛。即便他的父親逝世這么多年,不管誰提起他來時,都仍然是滿懷崇敬。

難道先生教我的錯了嗎我該向父親那樣嗎我這樣做有什么不對我是皇帝,我是皇帝他們為什么就不能成全我的一片苦心

朱允炆的面孔扭曲了一下,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正在呼喚:「陛下,陛下」

「嗯」

朱允炆清醒過來,定睛看去,才見鴻臚寺官員正小心翼翼地站在那兒,說道:「皇上,今日謝恩陛辭的官員都已經宣布完畢了,如果皇上不見他們,那么就可以讓百官奏事了。」

朱允炆端正了一下身形,說道:「那就奏事吧。」

「遵旨」

鴻臚寺躬身領旨,轉向群臣,高聲喝道:「皇上有旨,群臣奏事,有本早奏,無事退朝」

「臣有本奏」

朱允炆眼尖,看見武臣班中,站出一員虎將,後邊似乎有人拉了他一把,他還狠狠地一甩袖子,擲脫了想拉住他的那位同僚,朱允炆這才看清,站出來的這位是當朝武臣一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