錦衣夜行第290部分閱讀(2 / 2)

錦衣夜行 未知 5890 字 2021-02-15

漢唐宋明,中國君主一向不會在這個問題上過於糾纏。外使見唐太宗立而不跪,唐太宗只是付之一笑,跛子帖木兒健在時,其使節朝覲永樂皇帝立而不跪,永樂皇帝也未勃然大怒,轟他出去。從骨子里說,這是一種自信,不會因為跪與不跪,就自我否定自己的權威,意滛不能強國,外交方面比較務實。

朱棣因此著夏潯演武閱兵,也並不是因為帖木兒使節立而不拜這件表象上的事,而是從他們對大明外交前倨後恭的態度和他們扣留大明使節的行為,判斷出他們野心的滋長,炫耀武力是為了展示大明的實力,以期達到更長遠的目的,否則何至於如此大動干戈。

朱高煦一心二用,一邊聽他介紹,一邊默記禮程,聽到這里突然想起一事,忙問道:「哦他們來時路上,在六合打過一架,死了不少人」

呂震苦笑道:「可不是,就是前天的事情,他們雙方在六合歇宿時因為口角沖突,繼而大打出手,雙方都死了不少人。」

朱高煦摸摸胡子,會心地一笑,心想:「看來,帖木兒帝國的這位皇子和皇孫,已然到了水火不容的地步,一個國家,分遣兩支使節隊伍赴我大明,國內必定政出多門,故而有求於我大明。妙極,既有求於我大明,這就可以大做文章了,我若迫其就范,長我大明威風,父皇必定龍顏大悅」

朱高煦正想著,會同館外人喊馬嘶,車駕轆轆,帖木兒帝國分別隸屬皇四子沙哈魯和皇孫哈里蘇丹的兩支使節隊伍同時抵達了。

「請,這邊請」

禮部侍郎孟浮生下了馬,向雙方使節連打手勢,兩位帖木兒帝國的使節一齊下馬,走到孟浮生身邊,一個頰上有新傷,一個用綳帶吊著胳膊,氣勢洶洶相互一瞪,重重地哼了一聲。孟浮生一臉無奈,趕緊站到二人中間將他們分開,連打手勢地把他們請進了會同館。

會同館內富麗堂皇,鳥語花香,宛如一座園林。朱高煦未在正廳接見,避於花廳,這也是為了避嫌,監國終究不是皇帝,外使到了,監國不能不聞不問,卻也不能做出一國之主的姿態。

孟浮生引著他們穿過一個垂花耳門,沿細石小徑來到花廳,廳前左右侍衛扶刀而立,十分肅然。孟浮生急忙回身,雙手向下一壓,做出噤聲止步的示意,然後一撩袍襟,返身進去稟報。朱高熾和呂震就在堂上坐著呢,大門洞開,如何還看不到兩位外使到了,一見他們止住腳步,朱高熾已然站起身來,緩緩迎上前來。

「殿下,外使到了」

孟浮生趕緊向漢王施了一禮,朱高熾傲然點頭,飄然而出,孟浮生急急伸手一拉尾隨其後的呂震,忿忿不平地告狀:「大人,下官今日可是丟了丑了。」

呂震怔道:「怎么」

孟浮生剛要說話,漢王已立於廊下,重重地咳嗽一聲,孟浮生趕緊邁步出了門檻,向那兩人介紹道:「這就是我們漢王殿下,陛下北巡,漢王如今是我大明監國,還不上前拜見」

兩個高鼻深目頜下一部卷曲大胡子的外國人瞪著一雙深凹的眼睛看著孟浮生,一臉的問號。

朱高煦本待他們若如蒙古人一般撫胸見禮或者單膝行禮,便立即大聲呵斥,先給他們一個下馬威。這件事兒若干的漂亮,風頭可直蓋太子,再加上近來太子屢屢自作主張惹得父皇大怒,自己競爭皇位就大有希望,不料話到嘴邊,卻見二人一動不動,竟連腰也沒彎,不禁又驚又怒,轉頭便問孟浮生:「他們這是甚么意思」

孟浮生也慌了,又大聲道:「這是我大明監國漢王殿下,還不見禮」

兩個外國人迷迷瞪瞪地看著朱高煦,他們也在納悶兒呢,他們也覺著這個高大威武的年輕人應該是個大人物,可他到底是誰,他們卻不知道。據說大明皇帝沒有這么年輕啊,事關國體,沒弄清對方身份之前,他們豈能輕易行禮。

孟浮生見二人還不說話,忍不住轉向站在漢王朱高煦另一側的四夷館通譯,說道:「翻吶翻給他們聽」

那通譯翻了個白眼兒,心道:「你旁邊不是站著一個通譯么,我今日是給漢王做通譯的,怎么你說話也要我來譯給他聽」心里嘀咕著,還是咳嗽一聲,對兩個帖木兒帝國的使節把孟浮生說過的話翻譯了一遍,結果兩個外國使節依舊如鴨子聽雷,傻不愣瞪地站在那兒。

那通譯也慌了,又大聲說了一遍,對方側著耳朵認真傾聽,聽完只是攤了攤雙手,一臉無奈,這通譯就慌了,結結巴巴地道:「他們莫非是聾子不成」

這時節跟在孟浮生身邊的那個倒霉翻譯悄悄湊了過去,小聲道:「陳兄,他們好像不懂蒙古語。」

「啊」

站在朱高煦旁邊的那個通譯官嚇了一跳,失聲道:「不懂蒙古語豈有此理,他們有意難為人么」

朱高煦這時臉色已經鐵青,沉聲道:「你們嘀咕什么呢他們為何不言不動」

兩個通譯結結巴巴,答不上話來,這時兩個大胡子中的一個好像聽明白了點什么,嘰哩咕嚕地說了一串話,兩個可憐的通譯官瞪大眼睛,豎起耳朵,可是只聽懂了幾個詞,兩人嘀咕半天,也弄不明白全句的意思,只好往朱高煦面前卟嗵一跪,苦喪著臉道:「殿下,他們的語言微臣聽不懂」

唐朝時候,西域一蕃國朝貢。當時大唐與西域的交往何等密切,卻也無人能盡識西域各方語言,那蕃國遞交國書,竟無人識其文字,幸好李白生於極西之地的碎葉城,識得這種文字,否則就要丟了大唐的臉。而今,漢王朱高煦興致勃勃而來,終於碰上了這種難堪事。

話都聽不懂,這威風還向誰擺去,朱高煦甚至鬧不清眼前這兩個大胡子誰是沙哈魯的人,誰是哈里蘇丹的人。朱高煦臉騰地一下就紅了,他臉紅脖子粗地叫人把雙方使節先安置下去,等兩位外使一走,朱高煦便暴跳如雷,把呂震和孟浮生兩位大臣罵了個狗血噴頭,這才拂袖而去。

半天功夫,這個笑話就傳遍了南京城。

帖木兒帝國的官方語言是突厥語,突厥語與蒙古語同屬阿爾泰語系,他們有些詞匯是一樣的,但是遠遠達不到聽得懂蒙古話就聽得懂突厥語的地步。帖木兒帝國的民間語言主要是波斯語和阿拉伯語,這些語種地區目前都不是與大明交往頻繁的地區,所以大明在這方面的語言人才極少。

大明從永樂五年才設立專門翻譯外國語言和文字的四夷館,迄今才不過五六年光景,因為很少有士子願意從事這個行業,四夷館面向四夷諸國分設的八個翻譯館中,人數最多的一館才四個通譯官,有的常年不見往來的國家更是只有教師一兩人,連學生都沒有。

大明現在自己培養的翻譯人才極少,就算是面對韃靼女真朝鮮日本呂宋安南這些交往密切的地區,主要的翻譯人才也靠地方上向朝廷輸送。

但是像今天這樣的窘狀其實是很難碰見的,因為出使國一方也備有通譯,即便兩國因為相距太遠,不習彼此語言,他們的通譯也懂得兩國中間地區的第三方語言,可以以此作為交流平台,大明與帖木兒帝國的交流平台一直就是蒙古語。

但是無巧不巧的,帖木兒帝國的兩支使節隊伍在六合停歇的時候大打出手,死了很多人,其中就包括他們的通譯,而大明蒙古館的兩個通譯只精通蒙古語,結果就造成了眼下這種難堪的局面。

莫愁湖,湖心島,細雨蒙蒙,如詩如畫。

夏潯披蓑衣戴竹笠,坐於船頭,拿著釣桿,對撐傘立於其後的徐姜道:「太子仁孝,一向關愛兄弟,咆哮大臣這種事,怎么可以向皇上告自家兄弟的狀呢咱們不用理會,自會有人來做這個惡人的。」

他提起釣桿,麻利地換了魚餌,悠然一甩,魚漂在漣漪不斷的湖面上沉浮兩下,定住了,夏潯悠然又道:「准備車,我要去請一個人。再給漢王上一劑眼葯,就該咱登場了。」

第910章 再下一城

帖木兒帝國沙哈魯的使者烏傷和哈里蘇丹的使節摩羅分別入住了會同館。

哈里蘇丹這么急迫地派人到大明來,有他不得已的苦衷。當初三人爭奪皇位,他占了先機,皇太孫占了大義,四皇叔沙哈魯勢力是最小的,但是皇太孫被他策反的大將殺死之後,沙哈魯卻借機一躍而起,以為皇太孫報仇的名義,拉攏了許多皇太孫的舊部。

哈里蘇丹需要大明的支持,哪怕是道義上的支持,也足以衍生極大的政治力量。沙哈魯皇子卻也抱著同樣的心思。在東方,四皇叔朱棣成功地完成了靖難之役,化不可能為可能,成為中國歷史上唯一一位以藩王身份造反成功的皇帝。在西方,正重演著同樣的一幕,那位皇叔也是排行老四。

不同的是,帖木兒帝國沒有中華帝國大一統的悠久歷史,因此帖木兒一死,皇族又內戰紛爭,整個大帝國立即分崩離析,即便是沙哈魯爭得皇位,也沒有能力與大明一較長短了。因此沙哈魯很明智地選擇了向大明稱臣。由是,同一國家,分屬兩個政治勢力的使團,同時來到了大明。

但是,在該國的軍事上面,哈里蘇丹雖較沙哈魯略遜一籌,可是在爭取大明的支持上面,哈里蘇丹卻有一張秘密底牌:夏潯

哈里蘇丹的使團雖然姍姍於路,今日方到,可他的秘使卻早就潛進中原,並與夏潯取得了聯系。否則哪有那么巧,在他們即將進入應天府地界時,突然發生了沖突,死者中恰恰又包括了他們的通譯,這一切都是出於夏潯的授意。

會同館的陳設布置非常豪華,酸枝雕花大床上錦被綉幄十分舒適,但哈里蘇丹的使節摩羅大人坐在燈下,只是一杯杯地喝茶,了無睡意。

突然,窗欞叩響,一下兩三三下,停頓片刻,又是三下,摩羅鷹目一亮,沉聲道:「門沒關,進來」

片刻功夫,「吱呀」一聲,一個身材瘦削看起來極伶俐的胡人男子閃身進來,穿一身青色服裝,這服色若遁入夜色時極難察覺。

「坐楊旭有何話說」

那青年在桌對面椅上坐下,從懷中摸出一封信來,說道:「這是他的人送來的,叫大人您依計行事,他的人還說事關機密,只可由大人您一人閱覽。」

摩羅前幾次與夏潯互通消息,都是經由眼前這男子傳口訊,今日對方竟然寫了信,摩羅不由為之動容,連忙搶過信來,仔細驗看了火漆封口,然後把燈移近,就在燈下展開了書信。信一打開,摩羅便是一怔,信上空白一片,什么都沒有。

那青年道:「哦,那人說,在火上略一烘烤,即現字跡。」

摩羅聽了,忙摘去燈罩,將信紙展開,借燭火烘烤一下,信上果然現出字跡。摩羅嘖嘖稱奇,卻也無暇探詢原理,連忙俯首看信。一封信看完,摩羅微微眯起眼睛,臉上露出陰晴不定的神情。

那青年忙問:「大人,楊旭信上說些什么」

摩羅一臉古怪的神氣,他輕輕搖了搖頭,低頭又去看信,這回只看了一半,那信突然蓬地一下,自己冒出火來,摩羅嚇了一跳,連忙松手,那信帶著火苗飄然落到桌上,頃刻間便燃成了一片灰燼。那青年驚得站起身來,對這神奇的一幕也是訝嘆不已。

摩羅緩緩站起身來,沉著臉色在房中徐徐踱步,唇上兩撇卷曲的八字胡隨著他的腳步一顫一顫的。

踱了許久,好像是拿定了什么主意,摩羅招手道:「黑奇,你過來」

黑奇趕緊湊到他的身邊,恭聲道:「大人請吩咐」

摩羅一攬他的肩膀,低聲道:「黑奇,一會兒,你去」

黑奇正側耳細聽,忽覺肋下巨痛,急急一掠身,就見摩羅大人手中握著一口尺來長的鋒利彎刀,彎刀如弦月,一滴滴殷紅的鮮血正在刀刃上流轉,黑奇的肋下已是血涌如注。

「大人,你你做什么」

黑奇一把捂住肋下,血如泉涌,哪里捂得住,他只覺得自己的體力連著生命,正在迅速地流逝。

摩羅冷冷一笑,縱身向前,狠狠一刀,直搠進他的心口,刀子一直插到柄處

黑奇一臉的驚奇憤怒不解,可他已等不到答案了,摩羅一松手,他就緩緩倒了下去。

摩羅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端起那杯未喝完的茶慢慢飲盡,沉聲喝道:「來人」

門外應聲閃進兩名武士,看到房中情形,微一錯愕,卻沒有說話。

摩羅吩咐道:「把房間打掃干凈,給他換身衣袍,丟到烏傷的院落門口去」

夜深沉,漢王府的後院,燈光依舊亮著。

漢王朱高煦氣咻咻地在房中踱來踱去,白天那一幕對他的傷害真是太大了,到現在想起來,臉上還熱辣辣的。太丟人了自大明開國,這樣難堪的事情有沒有自古至今,這樣難堪的事情有沒有這本該是我公開亮相於廟堂的絕佳機會啊,如今卻成了人家的笑柄

陳瑛坐在燈下,狀如老僧入定,身子不動,眼神不動,只有那偶爾捋動胡須的手,給他帶來一絲活氣。

「陳大人,你說這事兒,是不是禮部伙同太子搞鬼,故意羞辱於本王」

陳瑛輕輕搖了搖頭:「不會殿下不必多疑,此事羞辱的雖是殿下,辦事不力的卻是禮部。呂震此人,善阿諛戀權勢,斷然不會給自己的考績塗抹污點,解縉為內閣首輔時,曾譏諷這呂震不學無術,為禮官,不知大體。解縉的嘴雖臭,評人優劣還是准的,這個呂震思慮不周,干出這等糊塗事來不足為奇。再者,臣了解過,四夷館中的蒙古館,確實只有這兩個通譯,曉得蒙古女真語言。再往西去西域諸國的語言,他們就不甚了然了。」

朱高煦「呼」地喘了一口粗氣,悻悻地坐下道:「他不學無術,丟的卻是本王臉面。才半日功夫,本王已成九城笑柄」

陳瑛道:「殿下勇冠三軍,這是太子無論如何也不能比擬的。此事的確成了笑話,可就算是太子出面,也是一樣的結局,難道太子精通帖木兒帝國的語言鄉間小民,但得一事,莫不沾沾自喜極盡嘲諷,殿下不必放在心上。朝中文武,都是明事理的,縱然覺得好笑,也不會因此看低了殿下。」

陳瑛笑了笑又道:「禮部已加緊張羅,四處尋找精通西域言語的人去了,且讓他們的使節在會同館先住著,等禮部找到通曉他們語言的人,殿下再接見他們就是。」

朱高煦氣悶地點了點頭,嘆道:「只好如此」

陳瑛站起身,拱手道:「如此,就請殿下早些歇了吧,老臣告辭」

朱高煦忙也站起來,說道:「天色太晚了,大人就不要回府了吧,來人吶,收拾客房,侍候陳大人歇下。」

陳瑛連忙道:「不妥不妥,殿下王府,老臣怎好」

朱高煦道:「噯,如此小事,在意甚么。父皇不在京里,又不需早早上朝,就在這兒歇了吧。」

陳瑛連連稱謝,由王府內侍引著去了西廂客房。陳瑛寬衣解帶,只著白色小衣,洗臉凈面之後,又褪去布襪,用熱水燙了腳,叫小內侍給擦干了,便躺到床上拉過條被子橫搭在腰間沉沉睡去。也不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