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狄德諾人魚(十三)(2 / 2)

可伊格尼茲沒有,他似乎什么感情都沒有,像個制作良的假人。跟他做愛,肉體上的快樂有多高漲神上的空虛就有同等程度的強烈。他身上沒有她最想要的東西,所以她不再找他侍寢,讓他成為一個支持龍堡運作的齒輪,做一個人偶該做的事。

赫蒂打量著靈燦爛美麗的銀發。

不對。

似乎有什么變得不一樣了。

「我感覺到了,你在悲傷。跟這條人魚相處出感情來了嗎?」赫蒂牽起嘴角露出微笑,「來,幫我切了她。」

伊格尼茲走近她,接過餐具,低頭切割盤中的人魚,銀發垂在肩上,動作自然流暢。

赫蒂撫上他的腹部,肌肉矯健,爆發力蠢蠢欲動,能想象得來撞擊時緊弛起伏交替的出色力道。心愛之物被損毀的強烈感情顛簸讓這具冰冷完美的軀體重新變得誘人。她想了想說:「晚餐後來我卧室。」

伊格尼茲微微頷首:「我的榮幸。」

赫蒂閉上眼,耳邊只有刀片沿著肌理紋路劃開的細膩微濕的摩擦聲。

修長的五指穿入她的金發,一點點按下,摩挲著頭皮,指腹冰涼的揉壓帶來奇異的舒適感,靈迷人的低語帶著嘆息,像一陣徘徊不定的風吹過她耳畔,並未深入:「您也不再年輕了。」

「我擁有完美的繼承人。」

「哦,您說塞西爾?」

「塞西爾?」赫蒂皺起眉,「不要用一個低賤人類取的名字來稱呼她。」

伊格尼茲笑了,似乎聽到了什么好玩的事,胸膛微微震動,銀瀑般的長發泛起炫目的漣漪。

「怎么了?」

「沒什么,」伊格尼茲恭敬地放下餐具退後,「該上最後一道菜了。」

「還有什么?」

伊格尼茲從走廊里推出餐車,上面擺著一個巨大的餐盤,被嚴實地罩住。

伊格尼茲微笑著揭開蓋子,餐盤里坐著一個金發小女孩。四肢被布滿魔法咒語的鐵鏈牢牢捆住,嘴唇被貼上了膠布,驚慌的金眸讓人想到從巢里跌落的幼鳥。她似乎已經掙扎一會了,睡衣散亂,百合花一樣的肌膚上是密密匝匝的勒痕,有些地方磨破了皮,細密的血珠和薄汗一同滲出。

「你?!」赫蒂震怒地站起來,整個城堡都瑟瑟發抖。

「人類法師解開了她的防護魔法。」伊格尼茲愛憐地撫摸女孩顫抖不已的後背,目光溫柔,「我作為您的仆人當然無法對您做任何含有欺騙傷害之事……不過,對這只幼龍就不一樣了。」

赫蒂飛速地檢測了一下,伊格尼茲的奴仆契約還完好地存在著。

伊格尼茲把手伸進小姑娘的衣服里,細致地揉捏:「我可以對她做任何事。」

他低頭把臉埋進女孩的頸彎,利齒嵌進皮肉吮噬鮮血。小女孩疼得全身發抖,眼底蓄滿淚水,卻因嘴唇被封住發不出一絲聲響。

「你這只下賤的蟲子。」赫蒂氣得發抖,尖利的指甲揉進掌心,怒吼聲和地底岩漿的爆涌聲一同高漲,整個龍堡像上帝手心一顆即將崩解坍塌的恆星,瑟縮顫抖,「說,你想要什么?」

伊格尼茲漫不經心地捏住小女孩的下巴掂了掂:「先解開我的契約。」

赫蒂抬起手,做出一個虛握回的動作,無數黑色觸角憑空浮現,仿佛光在龍的抓握中撕開幽深裂痕。空間有瞬間的扭曲,觸手一點點攏進她的掌心。

契約的解除似乎讓伊格尼茲松懈了一瞬。他懷里的小女孩緊咬住這一瞬間頂開他的手往餐盤外挪,赫蒂施展了個魔法立刻讓她回到自己懷里。

解開鎖鏈撕開膠布,赫蒂將女孩擁入懷中,手臂環繞一圈在後背相遇,緊緊抓握的動作和痛楚能驅散深淵般的不安,但她又不舍得劃疼小姑娘百合般的皮膚,於是就死命將指尖嵌入自己手臂,宛如兩條環環相扣的長鎖。

聽著細弱不安的喘息在耳邊逐漸銷聲,洇濕薄薄衣料的冷汗在一高一低的體溫間來回拉扯。數百年積累起的鮮活氣息那樣微不足道,全部沉沒融化在流過全身的溫熱妥帖感里。

卻在下一秒被突然擊散。

有什么銳利的東西自她毫無防備的胸脯一直捅進去洞穿心臟。

奇怪。

非常奇怪。

赫蒂迷茫地低下頭,視線模糊。懷里女孩的眼睛似乎不是金色的,藍的?金的?藍的?扭曲變幻著,最終定格在藍色。

是藍的。

伊格尼茲拉開西德尼,趁著赫蒂神松懈,飛速激活潛伏的魔法攻擊。

一簇鐵刺從赫蒂腳下暴起瘋長,仿佛從某種被壓到極致的狹窄之地噴出,只是一瞬間就貫穿了天花板,靜止成一根造型奇詭的支柱。

伊格尼茲安靜地閉上眼,感受龍血兜頭澆在臉上身上那直逼燃燒的灼熱痛苦,仿佛皮膚悄然融化鮮血直接熨燙肌肉組織。他聽到了異常悲愴的哀鳴,似乎是從龍的心口發出,似乎是從自己被禁錮十數年的靈魂深處發出,又似乎只是一只被荊棘刺穿胸脯的鳥在死前發出愉悅到悲傷的歌聲。

心臟被洞穿,骨骼被切碎,歌喉被撕破。

仍然在歌唱,在起飛。

西德尼把他晃醒了。

「你不去看看嗎?」她捂著眼睛避開血腥場面,「老祖母們說過捕殺完獵物不補刀的都是蠢貨。」

伊格尼茲輕輕摸了摸她的額頭:「相信我,她死透了。」

「我們成功了。」

「嗯。」

「可以出去了。」

「嗯。」

兩個囚徒沐浴著血液相擁無言。自鳴鍾嘀嗒嘀嗒地響,山谷風徘徊呼嘯撕撓玻璃,失主的岩漿暴躁地吼,壁爐里的火靜悄悄地燃。綠藤開了花,夜鶇脫了羽,燭燈唱起歌。

「西德尼,你剛剛做得很好。」

伊格尼茲松開她,誇獎道。

西德尼的手還是抖的。

「對了,」西德尼歪起頭問他,「桌上那盤人魚是哪兒來的?」

「冰櫃里隨便找了具屍體偽造的。」伊格尼茲很快帶過這個問題,沙啞的聲音將她的耳洞搔得癢癢的,「拾一下東西,我們盡快離開。」

「哦……嘶——」稍微一動牽連了頸彎的咬痕,西德尼抽了口氣,「你還真往下咬,還咬得那么用力。」

「為了更好地營造真實感。」伊格尼茲眨了眨眼,露出微笑,拍了拍她的背,「去拿東西吧。」

西德尼小心繞過鮮血嘀嗒的鐵棘叢,同時問:「安斯艾爾和塞西爾去哪兒了?」

「晚餐前林德就帶著塞西爾離開了,」伊格尼茲回答,「怎么處理那只幼龍就看林德的選擇了。」

路過赫蒂的屍體時,伊格尼茲停下來,仔細打量著。他與死屍相處了十幾年,對它們再熟悉不過,在他看來,赫蒂恩瑟,囚禁了他漫長歲月的龍現在毫無疑問已經變成了一具屍體,神上與肉體上都死得徹底。

可是。

將契約轉移到林德身上後,他試著對赫蒂進行了一些探測,他發現這頭龍神上和肉體上都比初見時虛弱了一大截,原先他被契約限制著無法得知。這很反常,十幾年以來她一直以靈這種魔法天賦高超的生物為食,一直待在龍堡里沒有其他行動,為什么虛弱到了現在這樣?

沒時間找原因,伊格尼茲針對她虛弱的狀態迅速調整了計劃。在食物中施加了擾亂感知能力的魔法,赫蒂毫無防備地吃下去,於是把餐盤中的人魚當成了西德尼,也沒有識破西德尼假扮的塞西爾。

接著送了命。

整個計劃進行得太順利,以至於後續相扣的計劃都無需開展。

這很反常。

伊格尼茲皺起眉。

赫蒂已死,整個龍堡的奴仆都控制在他手中,塞西爾很早就被林德帶走,一切毫無紕漏。

可盤踞在心頭的一絲不安總是難以平息。

西德尼已經取來儲物水晶。

伊格尼茲沖她笑了笑:「走吧。」

他打開了傳送門。

西德尼率先沖出去。

傳送門的另一端開在海邊,迎面而來的是濕咸的海風。西德尼眨了眨眼,有點不敢相信,原來在龍堡狂風驟雨肆虐時,外界是這么靜謐安詳。大海在月光下泛著微瀾,發光的水母隨波盪漾,幽邃無垠的瀚海張開雙臂總攬萬千星辰,銀河浩盪噴薄納入天海界線,沿著它一直走似乎就能回溯到宇宙初生的混沌。

西德尼向前走了幾步,赤腳,沙子軟得像雲。海潮像女人旋轉跳舞時一重重鋪展的裙擺,沒過她的腳踝。

西德尼有點想哭,她想把此刻的感受一股腦傾訴出來。

她叫了一聲:「伊格尼茲?」

沒人回答。

「……伊格尼茲?」

西德尼環顧四周,只有她一個人。伊格尼茲呢?他不在?

開在礁石上的傳送門早已消失,不留痕跡。

莫名的恐懼攫抓心肺,五臟攪成一團,西德尼沖過去用力捶打抓撓石面,疼痛落在慌張驚懼中如雪入水激不起一絲漣漪。礁石依舊平靜,無息,好像傳送門從未存在過。

好像這個月經歷的一切只是她來海邊游玩時閉目飄過眼皮的一個夢。

大海依舊靜謐,海風依舊溫柔。

綿綿夏日,夜色入殮。

番外狄德諾人魚(十六)【西幻】第十二夜(h中篇集)(二分音)|popo原市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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番外狄德諾人魚(十六)

狄德羅效應

整八點。

四周靜悄悄的,自鳴鍾整點的報時聲在怠倦的空氣里孤獨回盪。壁爐里的火焰懶懶地翻了個身,繼續蜷在幾根燒至半焦的木柴上打盹,喉間偶爾發出一點「咯吱噼啪」的夢中囈語。龍堡入夜後總是這樣,一切與往常無異。

伊格尼茲仔細探測著四周的一切。巨大的結界罩住了整個龍堡,似乎是龍堡主人遭遇不測時自動張開的防御設施,將凶手牢牢困在案發地。不過現在赫蒂已死,結界失去補給源,逐漸削弱,花點時間就能破開。

好在西德尼及時離開了。

只是想到這個,就有和煦的安定穩妥感流過全身。

伊格尼茲給自己倒了杯酒,在冰室里窖藏過還摻著霜的液體從舌根一路燒到胃部。他來到赫蒂支離破碎的屍體前,拿起銀刀剖開她卡在鐵棘間尚還完好的左胸。原以為她的血已經流盡了,開膛那刻還是有一大捧血液泵了出來。

看來無論是誰,死去後都不過是一堆會腐爛會凋敝的肉。

伊格尼茲心中倒沒什么恨意,他向來缺乏正常人的情感波動。

冷靜下來後,伊格尼茲來到窗前。陰霾從白天一直蔓延到黑夜,遮擋星月。聽從他指揮的龍的爪牙們在城堡外守候著,數量驚人,野獸,巨人,獸人,妖,密密麻麻像深冬降臨的雪片,從大門外覆蓋到山腳下。此時卻似乎被什么刺激了,都興奮地蠢蠢欲動,發出高低不一的嘶叫。

怎么回事?

伊格尼茲皺起眉。

一個人突然從窗外倒吊下來,近在咫尺的臉龐逼迫他的呼吸。

伊格尼茲並不後退,抬手就攻擊。

對方靈巧地躲避,撞開窗戶闖進來。

一個小女孩,金發金眼。

「為什么你這個殺人犯看上去那么悠閑自得?」

聲音也很熟悉。

就是塞西爾。

她看上去好像長大了很多,龍角和尾巴等所有顯示本體的特征都消失了,衣服不再合身,敞開式的衣領緊緊勒著胸前小巧的隆起,扯壞的蕾絲顫巍巍擠在下陷處,教堂穹頂般的織絲裙擺下露出的纖細腳踝有如白色大理石柱。覆蓋後背的金發燦爛得能融化。

金眸里透出獨屬於龍類的傲慢乖戾。

伊格尼茲不知道她身上發生了什么,可以確定的是,她已經蛻變成為真正的龍類,走進來那刻空氣頓時緊綳到讓人難以呼入鼻腔。

「你把她殺了,」塞西爾閉上那雙流淌著蜜糖和金色的耀眼眸子,以判決的語氣說到,「你是個理應去死的罪人。」

伊格尼茲安靜地聽著:「我一直罪孽深重,殺死的人中添她一個也不多。」

塞西爾走過去撫摸刺穿女人身體的鐵棘,發出短促的嘆息,後背蕾絲遮掩下蝴蝶骨微微抽動,仿佛下一秒就有一雙翅膀擠破皮肉驟然伸展。

伊格尼茲一邊尋找著刺殺她的機會,一邊以輕松的語氣談到:「怎么?在為你母親的死而悲傷?」

「母親?」塞西爾的話語中飄過疑惑,「她用她的種子加上深淵里其他魔物的生命組成創造了我作為她的繼承者,又以自己的血骨和魔法滋養我。這就是母親嗎?書上不是說母親是以交配受孕的方式誕下嬰兒的女人嗎?」

她輕飄飄的一字一句讓伊格尼茲的呼吸變得有些失控,似乎有灰塵被拂凈,他終於想明白了之前不清楚的事。赫蒂為什么越來越虛弱?原來她吞噬的那些靈滋補的從來不是她自己,而是塞西爾,這個小小的惡魔。

「雖然我一直待在卵里,但我什么都知道哦?包括你計劃刺殺她的事。」

伊格尼茲悄悄准備魔法,溫和地微笑著:「為什么不阻止我?」

「她已經到了該逝世的時刻了,」塞西爾摸了摸女人垂下的頭,踮起腳溫柔地抱住她的脖頸,一下一下蹭著,「龍有了繼承人之後生命力就會迅速衰弱,正常的,我從卵中醒來時她就會死亡,並通過死亡將剩余的力量全部傳遞給我。可她不肯死去,繼承儀式的最後一環遲遲不能完成。恰好你要殺她,我沒必要阻止啊?」

「就那樣強行延續著早已腐朽的身體和神真的愉快嗎?」塞西爾跟女人額頭相觸,聲音越發低了,陰郁迷離,嚼在齒間抵在舌尖又黏上一絲莫名的感慨,「一定很難受,很痛苦,很煎熬吧?」

她抬起頭,每說一句就將女人掛在鐵棘間的殘骸取下一塊扔進壁爐里,打盹的爐火被驚醒,張了嘴將東西吞下咀嚼。火星冒著,融化鮮血,伊格尼茲闔了闔眼,他了解死亡,了解屍體,手上沾了太多鮮血,卻在這時覺得血腥味兒是那樣濃重,幾乎難以呼吸。

「至於你……」塞西爾就要轉身。

伊格尼茲動手了,直襲塞西爾心臟的正後方。

動作卻立刻停止了。

魔法波從後方攻擊了他,將肩膀前後洞穿。

伊格尼茲的手臂無知覺地垂了下去,血液一直淌,軌跡清晰,在掌心積起一灘,又沿著指尖一滴滴滾落。

他皺著眉,看見黑發男人從後方走來,徑直經過他。庄嚴的長袍拖曳在地板上,黑發微微起伏間仿佛夾雜著夜風與雪花。

「林德?」

塞西爾踮腳抱住他,沾滿鮮血的雙手在他雪白的衣襟上留下刺眼的印痕,微眯的雙眼間透出一點往常的天真和欣喜,毛茸茸的腦袋蹭著男人的下巴:「他跟我簽訂了新契約,現在是我的東西了。」

像一個孩子抱著她心愛的毛絨玩具。

伊格尼茲恢復著自己的傷口,望著林德那張找不出破綻的冷峻面容:「你自願的?」

他騙赫蒂解開了林德身上被轉移過去的契約,林德現在就顯得格外不正常。在赫蒂死後塞西爾沒有完全蛻變的時間里,足夠林德殺死她一百次,那為什么又……?

林德點點頭,平靜地說:「是的。」

「你瘋了。」

「嗯……是啊,」男人揉著塞西爾的金發,溫柔地笑起來,好像有一張封住臉孔的冰雕面具在此時忽然融化,「我沉溺於美夢,渴望的太多。」

伊格尼茲有點頭疼,太陽穴里的血管突突地賁。他看人果然很准,第一次見到林德就做出了判斷,隱秘的禁忌對這位表面嚴肅冰冷的法師有著致命的誘惑,極容易使他深陷在黑暗的泥沼不能自拔。他一步步偏軌,直至今天自願踏進龍的陷阱里。

不對。

伊格尼茲早該察覺:林德在火山底帶著微笑為塞西爾取名字時,他整個人都已經……

失常了。

「你從她身上獲得了什么?」他還是想問問。

林德露出一點微笑,低聲回答:「沒有什么。」

塞西爾從男人懷里跳出來,踩著椅子走上餐桌。從前她行走的步伐輕快盈動,仿佛每一下踏在地板上都會踮起腳尖跳起舞來,現在每一步都鄭重地落在木桌上,好像有千鈞,好像行至深淵,好像登基的新王走向她的王座。伊格尼茲在鞋跟與桌面相敲擊的咔噠聲中閉上眼,思考她對他的處置。

「你想不想死?」

「塞西爾,這個世界上怎么會有人想死呢。」

「那好,」塞西爾歪了歪頭,忽閃的眼睛違和地透出一點天真稚嫩,「說起來你還是弒龍的勇者呢,應該給予一些獎勵。我給你離開這里的機會,不過有兩種離開的方式:一,我打開傳送門讓你安全離開;二,你得自己從大門走出去。」

大門外聚集著成千上萬的怪物,在塞西爾回來的那刻就已經全部聽她指揮,伊格尼茲踏出大門的瞬間就像落入岩漿的雪片一樣會被撕成碎片。

鍾表轉走的聲音像沙漏的沙攜著時間流淌過他的耳膜,伊格尼茲微微睜開眼,在塞西爾眼中看到了跳躍的火光,仿佛兩顆墜入大地被雲層摩擦燃燒的流星。

她在興奮,伊格尼茲輕易地判斷出來,她為即將有一場血腥的廝殺在眼前上演而興奮,就像觀賞奴隸角斗的奴隸主,或是像把兩只綠色蟈蟈放入一個碗的天真孩童。

「這樣來選擇吧。」

塞西爾取出黑白兩個棋子,放在餐盤兩側。

伊格尼茲感覺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纖細白嫩的手指轉動了擱在中央的銀叉。

旋轉的銀叉一瞬間變成了極速逆轉的鍾表指針,旋轉中帶出的模糊虛影是時光跨步向後時揚起裙擺露出的歡快腳步。蔓延的綠藤進種子里,掉落的雨點返回雲層里,日落日升,冬秋夏春,一個宇宙從死奔赴到生,時間在此刻溯洄逆轉,一切又回到曾經那個滿月的夜晚。

代表生死的黑白棋子,安靜流淌著血淚的珀羅修斯,窮盡一生也奪不到手中的自主權。

一直,一直。

從未變過。

爐火靜悄悄的。

銀叉停止了旋轉,指向代表生的白棋子。

「哦,真幸運,」塞西爾癟起嘴,有點小孩子鬧脾氣的感覺,「靈,你的運氣一直很好。」

伊格尼茲望著與十幾年前相同的結果,像是忍了很久似的,終於肆無忌憚地笑起來。笑聲尖銳,胸膛劇烈地震動,銀瀑般的長發泛起迷人的漣漪。仿佛瀕死的流浪漢終於得到了一塊散發香氣的面包,仿佛高塔中的囚犯終於獲得了一躍而下的機會。

笑聲漸止,只有一絲淺淺的弧度停駐在嘴唇邊,半靈沾滿血污的臉酷似剛剛經歷了廝殺的野獸。

這個糾纏他十幾年的夢魘又一次在眼前上演時,他發現他已經不懼怕它了,因為有更重要的事物取代了它的位置。

他的人魚,他的姑娘,已經安全到達了海邊。她會投入養育她保護她的大海的懷抱,將這一月來經受的一切當成短暫的噩夢。現在她醒了,困擾她的夢會被扔進角落里。

她會在沉靜美麗的海浪與同族的愛護中無憂無慮地生活下去。

這么一想,好像含在喉間的滾燙甜酒終於被咽下,好像漫長的美夢終於結束,舌尖品嘗到痛快的釋然。

「請允許我做一個選擇……」

伊格尼茲捏住銀叉,輕輕一轉。世界輕易地扭轉,時光輕易地奔流,一切發瘋地暴長從曾經回到現在。銀發尖耳的半靈從捂住空洞右眼不知所措的幼童變回如今沐浴龍血、年輕強壯的弒龍者。

銀叉最終指向黑棋子。

塞西爾疑惑地打量著伊格尼茲,他文雅地微微躬身,轉身走向大門。

他能聽到鍾表有序轉走的聲音,爐火咀嚼木柴的聲音,門外怪物與夜風此起彼伏的嘶吼聲,自己由失控轉向平靜的心跳與呼吸,還有幻覺般縈繞著的,一條小小的人魚的喜怒哀樂,柔軟的哭泣囈語。

他想起自己此前一直是無神論者,因為神靈並不喜愛他,他也看不到靈族在生命終結時目睹的代表新生的聖潔靈光。

可現在他看見了,從另一些事物上散發出足以取代星辰的靈光。

光照進黑暗里,而黑暗接受了光。

伊格尼茲從容地推開大門。

「好奇怪啊,」塞西爾歪著頭,疑惑不解,「他不是說世界上沒人願意去死嗎?自己又為什么主動跑出去送死?」

林德不回答,他知道對於那個半靈來說,重點在於「主動」而不在於「死」。

塞西爾很快把這點疑惑拋諸腦後,她在餐桌上蹦蹦跳跳,哼著歌用指尖的鮮血塗染自己的嘴唇,直至嘴唇如玫瑰花般鮮艷欲滴,又轉頭摟住林德的脖子在他脖間的符文上親了一口,烙下鮮紅的吻痕。

「不准擦掉哦。」

林德有點恍惚地想起簽訂新契約時聽到的誓詞。

——「安斯艾爾林德,從此你將為我耳眼,為我血骨,你將在我生後生,在我死前死。我將為你的一,你的二,你的過去與未來,你的始與你的終。」

他答應了。

塞西爾自言自語:「赫蒂還真是,為什么總要蝸居在城堡里,外面明明有那么多好玩的東西……」

「我決定了。」她說。

「什么?」

「我們出去吧,」她興奮地說,「你給我看的童話書和水晶球里有那么多美麗好玩的地方,但那些都是假的虛像,我想要真的……讓它們都成為我的!」

塞西爾不知從哪里取出來一副地圖,在圖上戳戳點點。

「先是嗯……索倫、瓦耶、瑞爾城……」

第一日,索倫、瓦耶、瑞爾城亡。

稚嫩的話語與他曾經在占星台上做出的預言一一重合。

「再是……布萊、倫迪、哈得利城。」

第二日,布萊、倫迪、哈得利城亡。

林德的頭劇烈地疼了起來。

「最後,唔,永恆之塔和教皇城。」

第三日,神沒,人序錯亂。

白嫩的指尖最終停在大陸最中央,也停在他的心尖上,他的心臟莫名一抽。他教導過那么多學生,孩子們在這個年紀腦子里都充斥著奇思妙想,但從來沒有一個像塞西爾這樣說出幻想的同時就擁有將其一一實現的能力。

無論那有多瘋狂。

塞西爾卷起地圖,跳下桌,像一朵掉落枝頭的花跌進他懷里,仰頭望著他,天真爛漫地笑著說:「去征戰吧!」

番外狄德諾人魚(十七)【西幻】第十二夜(h中篇集)(二分音)|popo原市集"

番外狄德諾人魚(十七)

告別曲

——出去之後可以先坐船,渡過緹利爾灣就是與靈海交接的人魚海。

——我不想去人魚海……她們一個個都不待見我。

——好,那就坐船一直往上,越過第一個海峽沿著北海前行。那里就和這兒不一樣了,有港口,貿易市場,長尾巴的獸人和會說話的玫瑰,不久後到了仲夏……

——我知道,太陽就不會落下了,能看到白夜。

——嗯,太陽會擦著海平線滑過去,最低點余暉粼粼的樣子很漂亮,一天能看見兩次日落。

——我更喜歡日出。

——對了,我得給你施加一個定位魔法。

——為什么?

——你總是走丟,我再找你。

西德尼朝著北邊的龍堡奔跑,一路上踩著海水退去後濕漉漉糊滿海岸線的綿軟沙層。時不時撲上來的海潮溫柔蹭著她的腳踝,遠處海浪聳動發出的沉悶吼聲夾雜著風的輕鼾,這聲音她從小聽了無數次,對她而言就仿佛睡前祖母唱的搖籃曲。

大海這樣呼喚著她,用濕膩溫熱的海風挽留她,想引導她回到該去的地方。

西德尼置若罔聞,一路向北,離開海岸,跑進緹利爾森林。伊格尼茲為了安全特地把傳送門設在較遠的海邊,現在反而成了回去的阻礙。

森林里,石窟神像般的樹沉默著睜開巨大的眼,望著渺小的闖入者。沉寂的空氣流過遮天蔽月的樹杈發出沉悶低吼,未開發的小徑里爬滿蛇藤,擠滿粗糙礫石。垂落的枝條抽打著西德尼的臉,石塊劃破她赤裸的腳底,有的甚至直接硌在了骨頭上。

西德尼攥緊手指,奔跑著,近似無措地計算著龍堡的距離。伊格尼茲應該只是……不小心被困在那兒了,龍已經死了,他暫時待在那里也不會有什么危險。只要她過去就能找到他,然後一切按計劃,坐上船,再然後……

枝椏的抖動引起了夜梟的注意,它打量著嬌嫩無害的人魚少女,抖了抖翅膀粗著喉嚨長鳴。於是更多夜行的野獸發現了茫然闖入的小東西,踏著松軟的淺草和泥土悄然接近。滿是潮濕水霧和敗葉腐臭的空曠森林里,獨屬少女肌膚與血液的清甜芬芳驟然混入,刺激著它們厚實的粗舌下分泌出透明唾液,利齒和尖爪蠢蠢欲動。

西德尼嗅到了森林狼的腥燥體味,聽到了腳掌踏折草枝的細微咯吱聲。她知道自己抵不過狼群的襲擊,只能盡快跑出森林。

人在慌亂之下總會出錯,奔跑間西德尼被一條綠藤絆倒,摔倒在粗糙的礫石和雜草間,疼得每根骨頭都在戰栗。

不過她顧不上那個,因為她戴在手上的那枚戒指被摔了出去,它有著和靈頭發相似的點點銀色,落在礫石間有如一只困倦的螢火蟲,隨時都會熄滅光輝隱入黑暗。

西德尼剛想伸手去拿那枚戒指,身後跟來的森林狼咬住了她的腳踝,利齒直接嵌進骨頭縫隙。西德尼咬著嘴唇狠狠甩開它,獠牙在腳腕上犁開深而狹長的溝壑,她無法站起,於是用手肘蹭著礫石和地面,一點一點將身體拖近那點銀光。

她想至少,至少抓住那點銀光,可她發現不行。

她的指尖無論如何也夠不到那里。

森林狼從灌木叢里鑽出,腥臊的鼻息就在她頭頂呵吐,腳掌踏下,一點銀光熄滅在黑暗和糙硬的體毛里。

一股說不出的疼痛貫穿靈魂,西德尼也不知哪兒來的力量,撐起身體撲過去。人魚是海里的食肉動物,捕食時不光誘惑也會露出凶狠的一面,她露出利齒,喉間醞釀著自己也聽不懂的沙啞嘶叫,那頭狼謹慎地避開一些,她得以將重新亮起的銀光抓進手中,緊揉入掌心,指節發疼。

西德尼以自己能做出最凶狠的眼神環視著包圍上來的狼群。

狼群謹慎地打量著她,踩著泥土緩緩逼近。人魚少女甘甜的血液一直刺激著它們空盪盪分泌酸液的胃,垂著涎水的長舌刮著一顆顆獠牙吐出,接連在眼里亮起的綠油油的光仿佛夏夜墓地里的點點鬼火,不懷好意地將西德尼圍住。

西德尼想起自己剛被抓來龍堡時很畏懼伊格尼茲,不理解並厭惡著他的一舉一動。

現在她好像明白一點了,想恫嚇包圍上來的野獸就得擺出這副姿態,野獸一直窺伺著不肯離去就得將這姿態一直維持。久而久之把自己原本的模樣和聲音就忘盡了。

她得記著這痛。

還有她曾經讀過的,《糖果屋》的一小段:他們把珠寶和金幣往口袋里塞。漢澤爾緊緊地牽著妹妹的手,走出了魔女的房子。

還有伊格尼茲開玩笑時跟她說的「你為什么不把我當成漢澤爾?」

這次換我吧。

我來找你。

伊格尼茲在龍堡外行走。龍堡外的時序是紊亂的,這會兒已經變成寒冬,嘶吼的夜風從山頂上來,驟然掃至。地面上很快積起厚重松軟的雪層,亮著點燈的龐大龍堡隱在狂亂的風雪里成了蟄伏的巨獸。

嘶吼的怪物幾乎將他團團圍住,好在龍堡周圍密集分布著屍骸,他用死靈術操縱這些現成的骷髏與怪物們糾纏在一起,在密如潮水的怪物堆中劈開一條曲折森白的小路。

肩膀上的傷口無法完全止血,寒冷的冬夜里流淌的血液帶走了大量珍貴的熱量和生命力。伊格尼茲眼前有點發黑,他就像一個倒扣下的沙漏,魔力和生命力如流沙般,以超越時間的速度飛快陷入底層空洞洞的黑暗。

夜空下,巨大食人鳥伴著鵝絨般的雪片盤旋飛舞,俯沖下來時,利爪攫取大量屍骸,翅膀將骷髏堡壘擊開空洞,在伊格尼茲頭頂呼嘯而過,利爪掠過冬雪般的銀發。

無數怪物趁機鑽入。伊格尼茲的魔力全用在操縱屍骸上,如果稍微分出一點來用在其他地方,整個防御就會像被從中抽去一片的撲克牌塔那樣瞬間崩潰倒塌。他閉上眼,抽出匕首,割那些靈活游竄的漏網之魚。

月亮從厚重的雲靄里露出半只疑惑的眼,似乎在問他為什么選擇了死亡還要奮力掙扎。

實際上伊格尼茲選擇的從不來是死亡,而是一條完全靠自己打開的生路,雖然這條路比起塞西爾施予的那條要凶險一些。

他當然舍不得死,他的人魚,他的西德尼,他至少想再見她一面。如果西德尼願意接受他的話,他還有很多計劃和很多想做的事要去實現。

想著這些時,就仿佛在品嘗一杯純度極高的烈酒,灼燒感一路燙過去,皮下翻起的沉渣余韻意外地代替流逝的血液為肢體增添了一些熱量。伊格尼茲按住傷口,控制不住紛飛的綺想,神快感麻痹了痛楚,那條小小的人魚對他來說真是比任何迷醉致幻劑都管用。

屍骸壘成的牆破開了一個較大的缺口,來不及補上,體型龐大的怪物就沖了進來,一口咬住了他受傷流血的肩膀,然後是第二只,第三只。

這種怪物有著強壯矯健的身姿,敏銳的視力和嗅覺,魔法攻擊也轟不破的堅韌毛皮,一口獠牙和六只利爪。本來是他在實驗室里親手制造出來的,沒想到第一個獵殺對象就是他自己,人生真是充滿戲劇性的轉折。

當然伊格尼茲也相當了解它們的弱點。匕首准地捅入它們毛皮上較薄弱的地方,輕易將兩只怪物的頭割了下來。最後一個將帶毒的獠牙深嵌入他肩上的傷口,本來由於右肩受傷右臂就幾乎失去了所有活動力,現在在怪物的撕咬拖拽下又徹底脫臼,隨時都可能從身體上撕離。

伊格尼茲狠狠將它壓在身下,匕首向下,刺穿自己右掌的同時也刺破了怪物的心臟。

遍體鱗傷和失血過多直接導致了控制魔法崩潰了一部分,防御像被推倒的多米諾骨牌一樣接連潰散,如潮的怪物群抓住機會襲來,鮮血死亡和亂飛的殘肢碎肉深深刺激了它們的凶性。伊格尼茲眯起眼,盡力抵抗著毒液催發出的朦朧睡意。

附近可用的骸骨已經消耗殆盡,雖然周圍躺著不少剛死去的怪物,但控制鮮活屍體比控制腐朽屍骨要困難得多,對現在已近強弓末弩的他來說不是一個明智之舉。

伊格尼茲眨了眨眼,覺得漫天大雪似乎正催促著他去死。不過在流動著發出恐怖粗戛呼聲的夜風里,他隱約聽到斷斷續續的哼歌聲,輕柔曼妙,就像海妖出現時降臨海面的縹緲夜霧。

很像西德尼第一次勾引他時唱的歌,雖然唱得磕磕絆絆幾乎沒幾個字在調子上,還是讓他心甘情願走進了那副拙劣的圈套。說起來還沒聽她完整地唱過一首歌呢。

他改變了策略。

在巨大的食人鳥飛掠而下時,伊格尼茲將匕首刺進它腿肌里,驚險地避開了能扼碎大理石的腳爪的抓握,躍上它的身體。食人鳥短促地嘶吼著,翅膀拍開跟著纏上來的怪物,略上天空竭力翻飛想把身上的東西給甩下去。

伊格尼茲在顛簸失重中握緊它的背羽,像最頑固的吸血蝙蝠一樣鎖在它背上,寒風和雪片割過臉龐的冰冷與痛苦讓血管都失去了溫熱與彈性。

食人鳥在胡亂盤飛中遠離了龍堡,終於無意來到了結界邊緣。不過這個高度摔下去毫無疑問會粉身碎骨,伊格尼茲抓住時機,捏住鳥脖子想殺死它給自己下落時制造一個緩沖墊。

食人鳥凄厲地嘶吼起來,翅膀撲騰得厲害,仿佛擱淺在了這漫漫雲海里,扭過頭來用鳥喙啄他。食人鳥的喙筆直而尖利,邊緣用岩石和雪花磨得雪亮,比矮人鍛造出的騎士劍還鋒利。伊格尼茲躲了過去。失血瀕死,野獸的凶性沸騰似地激活了,他直接咬住了鳥的脖子。

咬住,壓緊,再微微偏開,鳥頸上撕開巨大駭人的豁口,連通心臟的動脈血管包裹在那團頸肉里被一同撕開。熱氣蒸騰著,暴露在寒風中動脈斷口失控抽搐著,將心臟那兒泵來的鮮血一汩汩擠出。

鳥軟軟地墜了下去。

伊格尼茲張開眼。

……失誤了。

下方不是結界外的地面,而是結界最邊緣處的藍湖。

巨大的水怪從湖底躍起,將食人鳥銜入三排利齒間。

銀發靈疲倦地閉上眼,和同色的雪片一起下墜。

他感到微妙的自由,好像他的骨血,他的軀體發絲都被熱烈燃起的大火燒成了漫天飄飛的絮狀灰燼,沾上湖水的那刻就會驟然沉沒,融化成四散的塵埃。

送貨的馬車夫傑斯托在緹利爾森林邊緣發現一個渾身血污的年輕女孩,失魂落魄地緩慢行走著,兩只手間攥著什么。

他嚇得不輕,又聯想到森林里經常有狼群出沒,就小心扶著她坐上貨車,給她一塊擦拭用的毛巾,說帶她回緹利爾城里治療。女孩點了點頭,他才坐回馬背上,駕車都駕得小心輕柔了不少。

西德尼一邊擦拭身上的血,一邊安慰自己到了緹利爾城就離龍堡不遠了。勉強擦干凈後,她向後靠了靠,坐在軟綿綿的稻草上,嗅著那點讓人安心的陽光氣息蜷起身體抱住兩膝。

她攤開掌心,露出沾滿血液依舊閃爍著的銀光。

「就要到了。」西德尼將下巴擱在膝蓋上,這話也不知道是說給誰聽的。她癟起嘴,泄憤似地戳著掌心里的銀光,「你看看你讓我受了多少傷。」

戳著戳著,指尖在銀環內側觸到了一點凹凸不平的地方。西德尼心臟劇烈地跳起來,小心摸索,不放過任何細節。看似雜亂的刻痕在指尖有序地排列,譜寫成段,她一個一個辨出字母,按次序拼湊起來,發現那是一個單詞。

准確來說,是一個名字。

馬車夫一直憂心忡忡地捕捉著車上的響動,發現那姑娘只是自己一個人神經質地自言自語,可是某一刻言語聲消沉下去,仿佛沉進了湖底。另一些聲音像溺水者的呼吸氣泡一樣冒了上來。

像壓抑已久,像突然釋懷,人魚把頭埋進兩膝,手臂交纏起來,眼淚終於崩潰似地流了下來。

馬車夫這時聽清了,她在哽咽,泣不成聲,還夾雜一點潮濕絮語。

「我現在明明……那么想見你。」

掉進湖里那刻,俘獲伊格尼茲的不是自由的飄然快感,而是窒息感和冰冷的湖水。

水怪沒來襲擊他,他的身體就在倒置宇宙般的幽邃湖水里不斷下沉,仿佛一顆死去的星辰。濃濃的睡意從全身每個毛孔侵入靈魂,他忽然覺得在這時休息一下也不錯,於是安靜地閉上眼開始小憩。

疼痛和嘈雜的呼喊都隨流水逝去了,伊格尼茲逐漸感覺不到四肢的存在。

他在這時做了一個夢。

夢里有貼著海面游動的鯨群和漂浮的發光水母,一條小人魚在起伏的海浪間游來游去,然後俯身潛下,朝他游過來。

她有著柔軟曼妙的身體,尾巴擺動帶出的串串氣泡灑在被月光照透的海水里格外漂亮。她還有著月光一樣皎潔的皮膚,流光溢的鱗片,水草般失重漂浮不定的金發。她一點點靠近他,穿過游弋的深藍暗流和律動的光影,臉兩側的肌膚下浮出柔和的薔薇色,捧住他的面頰將嘴唇貼近。

理智告訴伊格尼茲這不是夢,他眼前的西德尼只可能是善於蠱惑人的河妖制造的虛像。

可當他的人魚、他原以為再也沒機會見到的人魚帶著這樣誘惑的神色靠近他時,世界上其他一切都失了色,變成虛無的灰白。他輕輕摟住她,親吻她的嘴唇,和平常一樣,溫柔地引導她進行一場細致濕漉的交纏舔舐。偶爾抽出來輕輕摩挲著,聆聽她因呼吸不穩而一小聲一小聲發出的可愛輕喘。

伊格尼茲接著吻她,在她唇上咬出潮濕綺麗的水色,直到她胳膊繞到後方剖出他的心臟也沒停下來。得手後的河妖變回真實的模樣,准備從他懷里抽身離去,卻被他用一只手扼斷了脖子。

為什么要變回去呢?

伊格尼茲嘆息著扔開手中的屍體。

越沉越深,儲存水晶從懷里飄出,水晶里所有物品都掉了出來,四散在幽邃的湖底。

書,雕像,失重地在湖里起伏飄盪,在暗流里跳起舞來。最後飄出來的不是試劑、植物或儀器,而是一本空白卻滿盛著人魚心事的書。

書散了架,一頁頁像空中散落的撲克牌一樣四處漂浮,失重地將他包圍。在他周身,在他頭頂,幾乎充盈了整個空洞廣袤的湖底,又幾乎擋住了遠處已經變成一個小光點的月亮。

那些花,那些貝殼,那些水晶,書里有縹緲的歌聲,成群的水母,最綿長的煙火節,永遠懸在海平線上的落日。人魚少女所鍾愛的一切都藏在里面,此刻正浮沉著包圍他。

伊格尼茲在湖底無聲地笑起來,血液流逝,而湖水補入。

最後一切都暗下去,只留下很遠處的月亮,在密不透風的黑暗里鑿出一個小小的孔,泄露出些許光亮。

被囚禁多年的野獸終於咬碎了最後一道枷鎖,他自由了。

到達緹利爾城時,車夫傑托斯將車上的女孩扶下來。她擦干凈血污後原來有一張白皙端正的面孔,身上的裙子樣式復雜用料良,讓人覺得她應該是位家境富裕的小姐,卻不知怎么會淪落成這樣。藍眼睛睜開,像劇作家筆下最純潔無辜的林中鹿一樣,以無害卻警惕的視線小心翼翼地接觸四周。

傑托斯沒話找話:「這城市不久前讓一個該死的黑法師給毀壞了,現在正重建著呢。我先帶你去看醫生,再聯系你的家人行嗎?」

「我想找一個人。」女孩小聲說,「他出來了應該就在這里。」

「長什么樣呢?」

「銀頭發,個子很高,穿著法師袍,」女孩踮著腳比劃,「右眼上戴著單片眼鏡。」

傑托斯覺得這描述太籠統了,幾乎是每位灰靈法師的標配形象,正想說點什么,遠處山上突然傳來轟隆隆的悶響。

城里所有人都沖出來站在街道上歡欣雀躍。傑托斯跑去找人詢問情況,回來後也是一臉欣喜。

「怎么了?」女孩問他。

「是個大好事,」年輕的車夫難以抑制激動之情,兩頰上躍起緋紅,「就在剛才,城主府派人襲擊了龍堡,誘發火山爆發,整座山都被夷平了,龍被消滅了!」

女孩愣了一下,眼底泛起柔軟的波光。

欣喜的人們取出為慶典准備的煙花,放了起來。瞬間整個城市都被染上絢麗的色,夜空閃爍不定,無數星辰墜落爆成一捧一捧的亮屑,融入染黑夜的墨跡里。到處都是忘情的歡呼。

西德尼在熱鬧的人群中閉上眼。

有個男人摟住她的肩,五指合攏力的動作異常熟悉。然後他又一點點撩開她額前的碎發,用寬厚用力的手掌撫摸她的額頭,為她染上熟悉的溫度與痛苦。最後他回了手,在她耳邊輕輕說了句:「再見了。」

溫柔,略帶笑意,語句底部藏著低低的磁性。

像一陣風垂過她的耳畔,並未深入。

西德尼茫然地睜開眼,攢動的人頭和大片模糊不定的黑影里中看不見他。他和他低低的耳語就像一陣捉摸不定的風,轉眼融解在人海里。

「對了,」傑托斯轉過頭來,「你要找的人跟你是什么關系啊?」

「不知道,」她也有點說不清,就攤開手掌展示那枚戒指,「他送了我這個。」

「哦,他跟你求婚呢,」傑托斯了然地微笑,「看你這么著急找他的樣子也很喜歡他吧,唉,快點找到就好了。」

「嗯。」姑娘聽他這么說,臉上蒙起紅暈,有點羞澀地揪住發尾繞了繞。

「不過他……好像不在這里,」姑娘微笑著說,傑托斯覺得她好像哽了一下——就像泉眼冒氣泡那樣輕快無痕,又好像沒有,她的聲音依舊那么平靜溫和,「我去別的地方找找他。」

「哦,哦……」

傑托斯愣在了姑娘最後的笑容里,有點尷尬地撓撓頭,等他想起受傷的事,姑娘已經走遠了。他掙扎出人海,想叫住她,卻發現自己還不知道她的名字。

他怔怔地站在煙火燦爛的光亮里,看著那姑娘一步一步、蹣跚地走著,像雪一樣消失在黑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