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火貪一刀(2 / 2)

英雄志 孫曉 12181 字 2021-02-24

伍定遠見他答應的直爽,心下更是忌憚,兩人昔日不過相互認識,稱不上什么好友,現下郝震湘忽然找上門來,卻不知是吉是凶,但他向來沈穩,當下不動聲色,一路引領,將他帶回府中。

兩人入得屋里,郝震湘老實不客氣地坐了下來,伍定遠命人奉上茶來,也陪坐在旁,心下卻暗自戒慎。

良久之後,郝震湘仍不啟口,只是端坐一旁。伍定遠心道:「看他模樣,說不定真是過來敘舊。我可別太小氣了。」他咳了一聲,找了個話頭,道:「不知郝教頭何時入了錦衣衛原本教頭不是在山東任職么」

郝震湘喝了口茶,忽地嘆了口氣,說道:「全是命運捉弄,那是由不得人的。」

伍定遠聽他有意敘舊,心中略略放心,便問道:「此話怎說莫非郝教頭得罪了什么人」聽郝震湘此言,倒像是走投無路,這才委屈在錦衣衛麾下辦事,但此人行事向來沈穩,照理不會有這等情事生出,伍定遠不由得暗暗奇怪。

卻聽郝震湘長嘆一聲,道:「不瞞伍捕頭了,前兩年我在山東路見不平,見了一名富家公子調戲少女,便當場出手阻攔,把那一夥小子狠狠懲戒了一頓。」伍定遠自知郝震湘本領了得,當下微微一笑,道:「這群無賴欲上郝教頭,可真倒楣了。」

郝震湘苦笑道:「誰倒楣還不知道哪!我那么一出手,揍的卻是個一不能碰、二不能罵的人,我那一頓好打,打的卻是山東提督的兒子。」

伍定遠久在公門,自知郝震湘惹上大麻煩了,他慘然一笑,搖頭道:「這可慘了,想來教頭定要遭殃。」

郝震湘苦笑道:「那提督好不他媽……好不凶狠,非要我賠命不可,還要我全家一起充軍,我一家老小給衙門逼得無路可走,只得連夜逃亡,前去河南投靠親戚,誰知世態炎涼,我那親戚硬是不收留我們,逼得我們一家子淪落街邊乞討。」

伍定遠心下惻然,搖頭道:「世間冷暖,總要到患難之際才看得出來。所謂日久見人心,便是這個意思了。」說著想起盧雲,不由得長嘆一聲。

郝震湘續道:「眼見全家挨餓受凍,想我郝震湘練了一身武功,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全家餓死吧!也是如此,只好拉下臉皮,在街邊賣藝維生。」伍定遠嘆道:「真折煞教頭了。」

郝震湘嘆息片刻,又道:「也真是命運乖離,都已淪落到這個田地,那日還冒出十來個無賴尋晦氣,硬賴我欠他們的錢,非要咱拿閨女來償,我氣憤不過,當場出手打死了兩人,連夜就被抓入大牢里。全家哭得呼天喊地,卻沒法子救我。」

伍定遠罵道:「這群無賴真他媽的喪盡天良,要是我當捕快,非把他們一網打盡不可!」

郝震湘苦笑道:「想我自己舊日還是捕頭們的教習啊!虎落平陽被犬欺,河南牢里好一頓毒打,把我折磨得厲害,每日里連飯也沒得吃,整整過了五日,那縣官便把我押出去問斬。」伍定遠聽他如此下場,不由得長嘆一聲,默然不語。

郝震湘又道:「那日在刑場之時,我知道自己非死不可,索性就豁出去了,一路嘻笑唱歌,路上見到全家老小站在街邊哭泣,心里雖然難過,但反正要死,也不想拖拖拉拉的,把心一橫,想就此解脫。到了刑場,卻有兩人監斬,一人是縣官,另一人卻穿得錦衣衛的服飾。」

伍定遠心下一凜,便道:「那人便是安道京吧!」

郝震湘頷首道:「正是安統領。那日我反正要死,也懶得理會誰是誰,便趴在地下,口中催促劊子手,要他下手俐落些。那劊子手見我嘮叨,便與我口角起來,誇他自己刀法如何漂亮,武功何等高強雲雲,我聽得心頭火起,罵道,小子懂什么了我才是用刀的祖宗!砍腦袋的學問大著很,砍頭之前,先摸好頸椎,記得下手要快,入肉後再使勁,不然腦袋砍不掉!旁觀眾人聽我如此說話,都是大笑不止,安統領拍手笑道,你這人很有意思!來!來!喝兩杯再死吧!說著斟上了酒,命人端給我喝,我那時跪在地下,那人想喂我,彎下腰來,酒水卻灑了出來,我哈哈一笑,說道,別糟蹋了好酒!跟著運起內力,凌空一吸,那酒水雖然隔了數尺,卻還是給我吸到了嘴里,我舔了舔唇,連連大笑道,好酒!好酒!」

伍定遠也是大笑不止,說道:「天下之大,大概只有郝教頭一人有膽如此!」

郝震湘乾笑兩聲,道:「伍捕頭見笑了,那安大人原本坐著不動,待得見我使出這手功夫,立時站了起來,沖到刑場之中,大叫道,好一條漢子!好高明的武功!刀下留人!刀下留人!」

伍定遠聽了這席話,方才明白郝震湘何以投入廠衛,便乾笑兩聲,道:「想來安統領敬佩你的武藝,這才起了惜才之心。說來郝教頭真是命大啊!」

郝震湘搖頭苦笑,道:「可不是么自那日以後,我便追隨安大人左右,以前你也曉得,我是如何看待這些廠衛之人……唉!誰知我現下也成了一員……」他自知話多,忙舉起茶碗,一飲而盡。

伍定遠心下了然,明白安道京對郝震湘有救命之恩,否則以郝震湘的硬脾氣,如何能與這幫狐群狗黨混在一起只是兩方敵我分明,他雖與郝震湘有些交情,但形勢禁格,只怕也由不了人。

伍定遠輕嘆一聲,取過茶壺,替郝震湘斟上了水,淡淡地道:「郝教頭,聽你這般說,你今日會找上我來,純是因為安道京的緣故」

郝震湘輕輕點了點頭,說道:「伍捕頭說的沒錯,我今日找你,不是為了說這些嘮叨事情,卻是為安大人傳話而來。」

伍定遠知道他說上正題,當下哼了一聲,道:「教頭有話直說,不必隱瞞。」

郝震湘皺起眉頭,似在思索如何啟齒,伍定遠也不催促,只是皺著眉頭,等他開口問話。過了良久,只聽郝震湘道:「據說伍捕頭入京之後,已將那東西交給朝中大員,是也不是」伍定遠嘿地一笑,道:「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郝震湘不動聲色,道:「伍捕頭,你可知現下有多少人被押在昆侖山」

伍定遠想起少林寺靈音大師、李鐵衫等人舍命相救,心中一痛,緩緩地道:「也是在下命大,好些成名豪傑為了伍某,不惜與卓凌昭一戰,伍某至今深感盛情。」

郝震湘點頭道:「伍捕頭難道不關心這些人的安危」

伍定遠心中一驚,尋思道:「聽郝震湘的語氣,倘若我不交出東西,昆侖山便要殺人泄恨,莫非他便是傳這等訊息來的」他心念一動,說道:「郝教頭若想傳話,卻是找錯了人,眼下東西不在我的手上,已然轉入柳侯爺手中,郝教頭若有話說,該去找侯爺才是。」

郝震湘搖頭道:「我只是奉命而來,把幾句話轉給定遠兄,至於定遠兄欲待如何,那也悉聽尊便。」伍定遠冷笑道:「好吧!念在我們還有幾分交情的份上,我就聽閣下把話交代完,也好讓你回去交差。」他把交差兩字拉得特別長,著意譏諷郝震湘。

郝震湘臉上神色微微一變,隨即寧定,說道:「江大人有令,若是你一昧倔強,眼下形勢禁格,他雖然動不了你,但只要局面一轉,日後不管你做得多大的官,發多大的財,他一定買通殺手,不殺你滿門老小,誓不為人。」

這幾句話極具恫嚇之力,伍定遠登時驚出一身冷汗,此時江充若要殺他,柳昂天手握證物,必然有法子報復,但若柳昂天一死,或是在朝失勢,伍定遠必然大禍臨頭,想到成家立業之後,每日尚須提心吊膽,忍不住臉上變色。

伍定遠深深吸了一口氣,道:「就是這幾句話,沒有別的了」郝震湘點頭道:「便是如此了。」

伍定遠低頭不語,忽然嘆了口氣。

郝震湘道:「伍捕頭若是擔憂,何不送上東西,也好圖個平安」

伍定遠忽爾大笑,說道:「郝教頭啊郝教頭!那日我若是貪戀榮華富貴,早在西涼便屈服了,何必拖到現在才死你回去轉告你的主子,就說我伍定遠的腦袋早就洗好了等他,有種的隨時來拿!」

郝震湘聽他說話漸漸無禮,便板起臉來,冷冷地道:「我念在舊識一場,該說的也說完了,伍捕頭自重。」說著站起身來,走到門口。

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想到此人方才與錦衣衛之間有些不睦,忍不住道:「郝教頭,這些日子委屈你啦!」郝震湘全身一震,頭也不回,說道:「伍捕頭此言是何意思」

伍定遠道:「都說你是一條漢子,現下和豬狗混在一起,難免沾了一身屎,我說你委屈,那是看得起你。」

郝震湘轉過身來,大怒道:「姓伍的!我不過是混口飯吃,你又何必侮辱於我」

伍定遠裝作滿臉不在乎的神氣,說道:「郝教頭何必動怒若是心中無愧,便當我是一個妄人,也就罷了。」說著淡淡一笑,道:「若是心中有愧,你便殺了我,也是心中有愧。」

郝震湘雙手握拳,全身骨骼劈啪作響,眼中布滿血絲,只聽他咬牙道:「我是有愧!原來我那日便該死在刑場,好讓我全家淪落街邊行乞,好讓我老婆女兒靠著娼戶賣淫的骯臟錢來養家活口,伍捕頭,你何曾可憐過我這種人的處境」

伍定遠見他這幅模樣,想他一條鐵崢崢的漢子,卻要如此度日,心中感慨。

郝震湘越說越響,大聲道:「這世道有多難啊!你要見不平了,出頭了,隨時落個不得好死,誰倒楣誰可憐啊全都是自家人!伍捕頭,我自山東一路打到河南,在天牢里早想通了,我日後只本本份份的度日,忠君報國,把一身本領獻出來,別的什么也不想!」

伍定遠搖頭道:「別說了,你現下為虎做悵,死時臭名萬古,終究沒有好下稍!」

只見郝震湘怒目望向自己,伍定遠尋思道:「憑郝震湘的武功,倘若此時要傷我,只怕易如反掌,不過大家總算相識一場,想來他也不會這么小氣。」

忽聽郝震湘冷笑一聲,說道:「伍捕頭,你口中說得漂亮,口口聲聲罵我無恥卑鄙,你可知道外頭把你多得有多難聽啊!」

伍定遠心中一凜,但臉上仍裝得毫不在乎,笑道:「竟有此事只要不是教頭編排我的陰損話,但說無妨。」

郝震湘搖頭道:「本來定遠兄為了燕陵鏢局的血案奔走,弄到了丟官亡命,江湖好漢,無不敬服。連我遠在山東,也是敬佩得五體投地。待得各方好漢都給昆侖山擒下,只有你一人走脫之時,天下英雄都為你慶幸,直說老天有眼,保住好人的性命。誰知過了幾個月,江湖上便出了一種說法,難聽之至。」

伍定遠冷笑一聲,說道:「什么說法!你說清楚點!」

郝震湘道:「本想伍捕頭為人行俠仗義,獨自逃走之後,必會回頭搭救舊日弟兄,誰知伍捕頭到得京城後,搖身一變,成了大名鼎鼎的伍制使,卻不見他苦惱憂心當日為他出生入死的好朋友,只記得自個兒過好日子,干自己的肥差,買樓進仆,好不威風霎時飛上枝頭做鳳凰了!」

伍定遠聽他如此說來,只氣得臉色鐵青,一句話也說不出。

郝震湘續道:「原本四處可見的海捕公文,莫名其妙地,一發全給衙門收拾了,朝廷還加官晉爵,好不快活。這中間若非有詐,卻怎會如此江湖上都說你給奸黨收買,臨到頭來,乖乖把東西交出,好換個芝麻綠豆的小官,同流合污,卑鄙無恥,直教江湖好漢齒冷!可憐少林寺靈音師徒、李鐵衫庄主一家,全給人做了富貴功名的墊腳石!」

伍定遠一張臉變得慘白,萬萬沒料想到自己的名聲已是惡劣至此,他心如刀割,廢然坐倒。

郝震湘冷冷地望著他,道:「你說的沒錯,我是朝廷奸黨的走狗,是小人,是畜生,但伍捕頭你呢你便是這么理直氣壯么」

伍定遠頹然道:「那日我命懸於人手,幸好一名好漢相助,輾轉逃亡,千鈞一發之際,才被當朝大將軍柳大人救起,眼見御史王寧大人已被抄家,除了托庇在柳大人之下,天下已無人能救得我,我這般做,難道有錯嗎」

郝震湘搖頭道:「伍捕頭,傳言如此,你同我說這些緣由,我也幫不上你。無論如何,我話已帶到,言盡於此,你好自為之。」

伍定遠正待回答,忽聽管家叩門道:「老爺,柳侯爺府上來人傳話,說有大事會商,要你馬上過去。」

郝震湘面無表情,拱手道:「伍捕頭公務繁忙,我這就告辭。」說著轉身出去,伍定遠看著他的背影,心中一動,忽道:「郝教頭聽我一言,再走不遲!」

郝震湘停下腳來,回頭道:「伍捕頭還有什么吩咐」

伍定遠道:「閣下是一條鐵崢崢的好漢,何必和江充、安道京這些人鬼混待我替你引薦引薦,日後投效柳侯爺如何」

郝震湘身子微微一震,跟著眼中閃過一絲感傷,但這神色一隱而去。他搖了搖頭,道:「北京的官場就這么點大,豈能容得下一個反覆小人伍捕頭的好意我心領了。」他走出大門,忽道:「咱們來日再見,只盼不必殺個你死我活。」

伍定遠聽他這么一說,心中忽然想到兩句話:「寧為太平狗,勿為亂世人」,活在此時此刻,真叫人情何以堪

伍定遠心煩意亂,卻聽一旁管家連連催促,說侯爺府上催促甚急,伍定遠怕延誤軍機,急忙趕赴將軍府。

伍定遠甫進柳宅大門,一旁就有人急拉他衣袖,伍定遠定睛一看,卻是平日相熟的一名軍官,那人姓趙,也是個制使,平日常與伍定遠一起喝酒,算得上有些交情。

那趙制使悄聲道:「伍兄啊!看來大事不好,今兒個早朝時,江充大人向皇上進了讒言,連上幾本奏章,說咱們柳侯爺府里不乾凈,收留好些窮凶極惡的逃犯,怕要意圖不軌哪!」

伍定遠忽有不妙之感,郝震湘前腳剛走,彈劾後腳便到,他顫聲道:「什么收留逃犯此話怎說」

那趙制使搖頭道:「詳情我也不太清楚,只知道江充指名道姓,好像提到你老兄的大名,說你在西涼殘害良民,無所不為,棄官逃亡後竟然跑到京城來,不知用了多少銀兩,向柳侯爺捐了個制使,又在京城大搖大擺,無法無天起來。」

伍定遠全身顫抖,也不知是氣是怕,咬牙道:「豈有此理我一路千辛萬苦,便是為了一樁沈冤血案,這江充實在惡毒,到這刻也不放過我!」

趙制使嘆道:「也是你老兄倒楣,不知道你和江充之間有何過節,反正這江大人的奏章上說得是陰刻無比,只把皇上氣得七竅生煙,現下派了個御史來府里探查,你可要小心應對。」

伍定遠一聽,全身毛孔都豎了起來,心中只是叫苦連天,尋思道:「那日楊大人救起我時,便說柳侯爺拼著頭上頂戴不要,也決意保我一命,要我先在京師安定下來。果然這些日子也沒人敢來擾我,本想柳侯爺勢力雄大,昆侖山也好,東廠也好,沒人再敢來害我,誰知先是郝震湘找上門來,現下又生出這種事端……我命運怎地如此坎坷……」

倘若自己真給江充派人殺死,那也就罷了,眼前若給御史大人提審定罪,不免污臭名聲,死後怕還要被人冷言冷語。想起自己江湖名聲已然難聽,更感痛楚憂懼。

正想間,一人長身玉立,緩緩向他走來,正是楊肅觀。

伍定遠慌忙間急急奔上,叫道:楊大人,江充讒言上奏,你可要救我一救!」這次江充上奏陷害,御史大人專程為此到府查案,只要一個應對不慎,不只這個制使官職不保,恐怕還要牽連入獄,流放邊疆,伍定遠心念於此,更感惶急,只拉住楊肅觀的手,不住拜托。

楊肅觀眉頭緊鎖,用力握住伍定遠的手,低聲道:「伍大人不必驚慌,反倒叫人小看我們。你只要行得正,做得端,就不必怕那些奸佞小人的胡言亂語。」

伍定遠聽他這番話,多少定下,忙道:「大人說得是,我伍定遠向來正直,本不怕他們誣陷,皇上英明,定會還我清白。」

兩人說話之間,已然走進大廳,只見一名老者坐在上首,看來便是御史大人了,柳昂天則坐在下首相陪,伍定遠心下忐忑,不知吉凶如何。

楊肅觀進得廳里,便即下拜,口中言道:「下官兵部職方司郎中楊肅觀,拜見何大人。」伍定遠連忙隨著跪倒,伏身低頭,不敢言動。

那御史何大人道:「楊賢侄辛苦了,快快請起。這一旁跪的,便是那伍定遠么」伍定遠伏倒在地,顫聲道:「賤名有辱大人清聽,下官正是伍定遠。」

何大人道:「好啦!抬起頭來說話。」伍定遠連忙抬起頭來,只見那

何大人年紀也不甚老,約莫五十來歲,一雙眸子緊盯著自己,像是要掘出什么私密來,伍定遠只給他看得全身難受,忙將目光轉向地下。

何大人道:「伍定遠,你在西涼為官時,可曾殺害燕陵鏢局滿門老小,貪污竊盜官銀十萬兩快快從實招來!」

伍定遠大驚,連呼冤枉,正待解釋,卻聽楊肅觀道:「啟稟何大人,這伍定遠乃是為人構陷,其中另有隱情,大人若要細查案情,不妨上西涼走一遭,調閱公文詳查,屆時是非曲直,必有公斷。」

伍定遠聽了楊肅觀為自己的辯駁,心中只是起伏不定,就怕何大人不信。正擔憂間,卻見楊肅觀向他眨了眨眼,似乎要他放下心來。伍定遠心道:「看楊郎中這個樣子,好像胸有成竹,難道他有法子對付這個何大人么」

那何大人聽了楊肅觀的說話,只咳了一聲,斜目看向伍定遠,一時難見喜怒。

伍定遠見他神情如此,心中仍感不安,忽聽柳昂天道:「我說何大人哪!我手下這伍制使,可是老實不過,若有誰說他殺害良民,偷盜府庫錢財,這老夫決計不信。」

伍定遠聽柳昂天也為自己說話,略感安心,自拊道:「柳侯爺如此份量,連他也出面擔保,說不定我這次能夠逢凶化吉。」

何大人哦了一聲,走下台階,細細打量伍定遠,伍定遠給他看得全身難過之極,兩人眼光相對,伍定遠跪在地下,除了乾笑幾聲,實不知如何是好。

過了良久,何大人忽地發出一陣笑聲,跟著轉身走回座上。伍定遠不知性命如何,耳聽他發笑,不知吉凶如何,只是擔憂不已。

卻聽何大人笑道:「好啊!既然柳侯爺都出面求情了,還有什么假的我看這個伍定遠面相正直,渾不似窮凶極惡之輩,江大人這次舉發事端,恐怕有些言過其實了。」

伍定遠聽他這么一說,心下大喜,忙叩首連連。何大人端起茶碗,笑道:「好啦!看你怕得,快起來說話吧!」伍定遠卻只拜伏在地,不敢稍動。

柳昂天走下廳中,親自將伍定遠扶起,道:「伍賢侄,你不必驚慌,老夫知道你是忠肝義膽之人,定會維護你到底,朝廷奸黨雖多,卻沒人能動你分毫。」

何大人點了點頭,道:「侯爺說得是。想侯爺與我是什么交情,他江大人又不是不知,皇上會把這個案子交給我,用意就是八字,所謂大事化小,小事化無,說來江大人也該識趣,別要惹是生非啦!」

伍定遠啊地一聲,這才知道柳昂天早有安排,當下又是跪倒在地,哽咽道:「多謝兩位大人愛護,小人肝腦塗地,也不足以報答深恩於萬一。」

柳昂天捻須微笑,道:「我看你也受驚啦!你先下去坐坐,晚間一塊兒留下用膳,我有幾件事要交代你。」伍定遠急忙叩首,跟著匆匆走出。

伍定遠出得大廳,冷汗已濕了一身。他給家丁帶著,行入偏廳用茶,他腦中紛亂,雖說逃過眼前危厄,但心中就是定不下來,想起郝震湘日間找他之事,更添煩憂。

正想間,只見一人身著軍官服色,正向自己走來,伍定遠心亂如麻,無心理會,誰知那人卻停下腳步,直挺挺的站在他面前。

伍定遠抬頭看去,見那人高鼻闊口,腰懸彎刀,卻不相識,伍定遠站起身來,拱手道:「在下伍定遠,敢問閣下可有吩咐」

那人不答,只把一雙眼瞅著伍定遠,伍定遠心下疑惑,不知高低,忽見楊肅觀走來,向那人道:「秦將軍來得早了,柳侯爺這當口還忙著,你且先歇會兒。」

那大漢也不回話,只上下打量伍定遠,伍定遠不知這人來歷,雖給他瞧得渾身難受,卻也不便發作,只不住的向楊肅觀使眼色。

楊肅觀意會,忙道:「伍兄,讓我為你引見一位英雄人物。」說著向那大漢一指:「這位便是左從義總兵麾下頭牌猛將,秦仲海秦將軍便是。」

伍定遠雖到京中不久,但也聽過秦仲海的名頭,忙拱手道:「伍定遠見過秦將軍!」秦仲海回了半禮,道:「不敢。」

三人坐了下來,秦仲海道:「伍制使,我想向你借樣東西。」

伍定遠一愣,隨即笑道:「將軍有何吩咐,下官無有不從,就怕下官貧寒簡陋,沒的讓大人笑話。」

秦仲海道:「伍制使切莫疑心,我並非要向你討錢,也不是要尋你晦氣,我今日是想向你借個人一用。」

伍定遠心中一奇,道:「我營中將士自有數百人,秦將軍若想調遣,自當遵命,只不知將軍要借何人」秦仲海說道:「我要借的人上知天文,下通地理,文武全才,不知制使肯借否」

伍定遠不知秦仲海用意,只陪笑道:「秦將軍說笑了,我軍中豈有這等人物」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兄弟,這就是你的不是了!想你身邊有這等人才,你卻是不知,這豈不作踐好漢、讓人齒冷嗎」

伍定遠聽他說得嚴厲,不知如何是好,久久不敢回話。

楊肅觀道:「伍制使初來京城,諸事繁忙,若有什么疏失,也非他刻意所為,秦將軍切莫因此見責。」

秦仲海道:「兩位大人,秦某不是來尋你們的晦氣,說正格的,我只是看不過英雄落魄,有志難伸的模樣,這才多說了幾句。」

伍定遠忙答道:「蒙秦將軍不吝教誨,伍定遠定會深加反省,只不知大人究竟要借的是何人,還請示下。」他不願多做爭辯,沾惹紛爭,便趕緊蒙混認過。

秦仲海道:「伍大人身邊有一人,姓盧名雲,不知大人是否相熟」伍定遠一愣,隨即嘆道:「盧兄弟這幾日不告而別,至今音訊全無。」

秦仲海冷冷地道:「這倒不勞伍大人煩心。」說著往門外叫道:「盧兄弟快進來!大夥兒敘敘舊吧!」

伍定遠一征,只見一人緩步走進,正是盧雲。伍定遠張大了嘴,健步向前,一把抱住盧雲,大聲道:「兄弟!你怎地不告而別可急壞了哥哥啊!」

盧雲適才在外,不知他們對談內容,此時歉然一笑,說道:「小子前些日子酗酒慢事,給伍兄添了許多麻煩,心想如此下去,也不是辦法,便自個兒走了,還請伍兄海涵,恕我鹵莽之罪。」

伍定遠低頭嘆道:「都是我耽誤了兄弟的前程,沒能叫你飛黃騰達,全是做哥哥的錯……」歉疚之情,形於言表。

盧雲忙道:「伍兄千萬別自責,是小弟自己不長進,這些日子若無你照顧提攜,我卻又能上哪去」

秦仲海本來對伍定遠極是不滿,這時見他真情流露,倒也不是作假,氣也消了許多,打岔道:「好啦!日後盧公子為朝廷運籌帷幄,必有出人頭地的一日,伍兄也不必難受啦!」伍定遠奇道:「運籌帷幄這又從何說起」

眾人正待要說,卻聽一名家丁道:「老爺有請,諸位官人內廳用飯。」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們這些話再說不遲,吃飯要緊!」說著攜了盧雲的手,逕自拉他進廳。

一旁家丁急急攔住盧雲,問道:「這位公子是……」

秦仲海知道盧雲與柳府的人有些疙瘩,怕盧雲脾氣一來,竟又大搖大擺的走了,忙將那家丁一推,不待盧雲說話,兩人並肩走了進去。那家丁知道秦仲海官拜游擊將軍,向來是柳昂天手下的大將,哪敢伸手攔阻,眼睜睜的看他們走進內廳。

柳昂天排了一桌家宴,宴請御史何大人,邀了門下眾將親信相陪,秦仲海等人走進時,只見何大人與柳昂天已然坐定,正自說話。

那何大人雙眼一轉,上下打量了秦仲海等人,轉頭向柳昂天笑道:「柳大人,我看你門下真是人才濟濟啊!盡是文臣武將,英雄豪傑,你老真是眼光過人哪!」

柳昂天大笑,忽然見到盧雲站在桌旁,不禁一愣,心下不悅,暗道:「這伍定遠也真是的,怎么又把這人帶來」但他不願在何大人面前責罵部屬,當下不動聲色,要下人給他們排上位子。

盧雲本來就不願再來柳府,但秦仲海力邀之下,只有隨他一來,誰知不只進到柳府,尚要與柳昂天同桌共飲,他心中不寧,待見柳昂天面色平和,似乎渾不在意,這才心下稍定,便也坐了下來。

那何大人向伍定遠一笑,舉杯道:「伍制使,適才外頭說話得罪,全是為了公務交代,你可別見怪啊!」

伍定遠趕忙道:「大人明見萬里,替小人洗刷冤情,下官感恩戴德尚且不及,怎會怨怪大人」柳昂天笑道:「定遠這杯該喝,這可是壓驚酒,何大人喝的這杯就冤枉了,替人出頭,還倒罰一杯。」

何大人笑道:「柳侯爺說的是什么話,在座英才濟濟,都是朝廷的未來中堅,我豈能不多敬兩杯」眾人大笑聲中,一齊舉杯喝乾。

何大人見秦仲海身著軍裝,心念一動,問道:「這位將軍可是姓秦」秦仲海點頭道:「正是,末將姓秦,雙名仲海。」何大人喜道:「都說柳門二將,文楊武秦,這楊賢侄我是熟識的,他父親楊大人與我更是世交,只是老夫一直無緣識得咱們這個秦將軍,來來,今日有緣,我們喝上一杯。」

秦仲海見無人理會盧雲,怕冷落了他,當下微微一笑,說道:「大人不忙喝酒,待我為你引薦一人如何」說著拍拍盧雲的肩膀,道:「我這位盧雲兄弟,乃是當朝兵法名家,大人不可不識。」

何大人見盧雲豐神如玉,早留上了神,本以為這年輕公子是柳昂天的子侄輩,待秦仲海如此介紹,更是欣喜,向柳昂天道:「好你一個柳侯爺啊!手下奇人異士、文臣猛將,我看你這大都督坐的可穩啦!」

柳昂天原本不喜盧雲,待聽得秦仲海這般介紹,那何大人又很是欽羨,怒氣也漸消了,連連笑道:「好說,好說!」

眾人飲得酣暢,何大人忽道:「老夫看西疆賊勢日大,這帖木兒汗國拓地千里,並國數十,已有昔年鐵木真的氣勢,莫要進犯中原,再成大禍啊!」

柳昂天明白何大人要說到了正題,便點頭附和道:「是啊!近來北境征戰不休,我朝與瓦剌稱得上勢均力敵,要是西境也有亂事,中國腹背受敵,大軍調度困難,倒真是朝廷的心腹大患!」

何大人望著席上多位青年,道:「昔年西夏侵犯中土,大宋靠著韓琦、范仲淹兩人鎮守,有道是西賊聞之心膽寒,物換星移,幾百年過去了,今日本朝有你們這許多英雄少年,咱們還怕什么」說著拿出一道公文,道:「實不相瞞,當今聖上有命,我不數月間,就要出使帖木兒汗國。」

眾人啊地一聲,甚感意外。

何大人面色凝重,說道:「此次皇上希望老夫能趕在瓦剌之前,與西疆連絡交往,以免蠻夷包圍中國,老夫今日來此,除為定遠賢侄之事外,便是想請各位相助此事。」

柳昂天點頭道:「大人的事便是我柳昂天的事,有什么吩咐,只管交代下來便是。」

何大人見柳昂天一口承諾,立時安心許多。楊肅觀問道:「朝廷交代大人出使汗國,可曾擬定什么良策,足使兩國交好」

那何大人面上露出無奈的神色,說道:「說來慚愧,此次我們是去和番。」

眾人聽得和番兩字,忍不住一齊站起。這和番自古便是天朝之辱,將王家之女送至蠻夷,行婚姻之約,以期兩國修好,皇女公主若能生子嗣位,日後蠻夷可汗念在身上的華夏血統,也當尊重中原,消弭邊疆禍患。

柳昂天不願手下大將出輕侮之言,連忙道:「既然大人下月便要出使西疆,我看事不宜遲,明日早朝我便上個奏章,建請皇上派兵保駕,到時大人若是不棄,我自會加派幾個干練手下,隨您一同出關。」

何大人點頭道:「我先前擔心道路不寧,蠻夷凶狠殘暴,但現下得了侯爺的親口金諾,那就萬無一失了!」

柳昂天問道:「此次和番,卻是哪位公主出嫁」何大人輕咳一聲,說道:「這次的重責大任,全落在咱們銀川公主身上。」

柳昂天啊地一聲,嘆道:「可惜了,銀川公主高貴秀美,乃是皇家典范,想不到卻要流落他鄉。」

何大人道:「滿朝之中,自來只有銀川公主最識大體,若不是她,卻又有誰擔得起這個大任」

眾人嘆息不已,飲至深夜,方才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