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人生不相見(1 / 2)

英雄志 孫曉 9087 字 2021-02-24

三只骰子骨溜溜地滾在碗底,轉啊轉地,霎時兩只骰子停了下來,一只見是個五點,另一只卻是三點,碗旁無數雙眼睛凝視著碗底,都在等著最後一只骰子停落。

一條大漢手挖鼻孔,神態粗魯無比,狂吼道:「大!」

圍觀眾人登時愁眉苦臉,搖頭道:「又是開大!老大你也太狠了,咱們都要輸個精光啦!」

那粗魯大漢笑道:「你們怕什么這回侯爺發下來的餉銀何其之多,你們哪個不是捧了百來兩銀子,當我不曉得么」跟著將桌上的銀子一攏,高高的堆了起來,笑道:「來來來!大家再下吧!」

眾人嘩然道:「不賭了!不賭了!再賭連老婆都輸給你啦!」轟鬧之下,霎時走得一干二凈。那大漢哎呀一聲,追了過去,叫道:「別走啊!我還沒過癮哪!」

一人走上前來,笑道:「既然秦將軍這般好賭,不如我來跟你賭兩把,怎么樣」

這人約莫三十四五年紀,膚色黝黑,身形高壯,右手卻帶了只鐵手套。那粗魯大漢瞧了那人一眼,只哦了一聲,道:「是你啊,怎么你也是此道中人么」

那人微微一笑,故做神秘地道:「我舊日是西涼城捕頭,你說我碰不碰這個玩意兒」

那粗魯大漢沉吟一會兒,搖頭道:「你們這些當差的,想來不干這檔子事吧」

那人哈哈一笑,道:「辦案賭命,平日賭錢,秦將軍你也太孤陋寡聞了!」

那粗魯大漢又驚又喜,兩人對望一眼,霎時忍俊不禁,一齊仰天大笑。

那大漢神情粗豪,英風爽颯,正是秦仲海,一旁那鐵手男子生得一張凜然國字臉,人高馬大,體格結實,卻是伍定遠。

這日柳昂天府邸中喜氣洋洋,賀客如雲,何大人、秦仲海等護送公主有功,令得皇帝龍心大悅,親下聖旨封賞柳門一系,消息傳出,賀客臨門,真把門也擠破了,柳昂天更笑得合不攏嘴,四下接受眾人的道賀。只是秦仲海生性粗魯,最是厭惡應付這等虛假場面,此刻便率領西行諸將,自行躲在偏廳聚賭。那伍定遠剛從柳昂天書房出來,眼看無聊,知道秦仲海生性粗豪狂放,便找他尋樂來了。

伍定遠四下張望一陣,沒見到盧雲,便問道:「盧兄弟呢怎么沒見到他」

秦仲海打了個哈欠,道:「咱們盧老兄這當口不知又發了什么瘋,居然獨個兒躲起來讀書哪!讀書啊讀書,當真是他奶奶的越讀越輸!」

他滿口嘲弄,卻不提自己在華山腳下一昧逼迫盧雲花天酒地的惡行,這名書生自給鶯鶯燕燕亂啄亂叮之後,一回京城,直是逢女就驚,遇雌則哀,這才趁機躲得老遠,就怕秦仲海又拉他去風花之地,不免又要給人整得呼天搶地。

此時柳府上下喜氣洋洋,任誰都在玩樂,哪知盧雲卻正讀書,伍定遠豎起拇指,贊道:「咱們盧兄弟與楊大人一個樣,兩人都是讀書的好材料。他們這些人若是一日不讀書,便會自覺面目可僧,全身發癢,好似給跳蚤纏身一般。」

盧雲曾在伍定遠府上寄住數月,是以伍定遠對他的習性深為了解,果然是一語中的。

卻聽秦仲海冷笑一聲,道:「那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秦也是這樣。」

伍定遠雖與秦仲海相識不久,卻知此人不學無術,幾與文盲相似,聽他這么一說,好似頗愛博覽群書,心下甚奇,便道:「將軍此話當真不知你讀的是什么書可是左傳春秋還是論語孟子」

秦仲海面有得色,低聲道:「我讀的書非同小可,朝廷更是為此日夜查訪。」

伍定遠心下一驚,道:「什么書這般厲害」

秦仲海噓了一聲,道:「說來不怕嚇壞了你,我讀的乃是曠世巨著,比左傳春秋更發醒人心,比論語孟子更微言大義。」

伍定遠面色一變,摸了摸懷中的「披羅紫氣」,顫聲道:「莫非是什么武林秘笈么」

秦仲海四下望了一眼,見無閑雜人等,這才低聲道:「什么武林秘笈你想哪兒去了。我說的是金瓶梅與肉蒲團這兩大巨著,這兩套好書我要一日不讀,便會全身發癢,痛不欲生。只怕比盧兄弟癢得還厲害。」

伍定遠面露驚詫之色,他定了定神,吞了口唾沫,跟著四處張望,確定左右無人後,方才壓低嗓子,道:「秦將軍,那肉蒲團我只有上冊,下冊始終買不到,不知可否相借則個」

兩人正自低聲商量,忽聽一人道:「伍制使、秦將軍,你兩位神神秘秘的,在這兒說些什么啊」兩人抬頭急看,那人面貌英俊,瀟灑臨風,正是楊肅觀。

伍定遠啊了一聲,急忙站了起來,叫道:「楊大人。」秦仲海卻大剌剌地坐著,一手挖著鼻孔,笑道:「咱們在說肉蒲團的精彩情節,楊郎中可要一聽」伍定遠面色尷尬,連連咳嗽,拼命向秦仲海使眼色,誰知秦仲海只顧挖著鼻孔,卻是一臉不在乎的神氣。

楊肅觀輕咳一聲,心道:「這仲海真是天生的粗胚,他去做土匪,那再合貼不過了。」他眼望二人,道:「侯爺有吩咐下來,說皇上一會兒要傳聖旨,請大家到廳前會合,一同跪下接旨。」

秦仲海打了個飽嗝,跟著扯起了大嗓門,叫道:「盧兄弟!皇帝老子找你啊!快快出來接旨啦!別再越念越輸啦!」

秦仲海正自叫得興起,忽聽楊肅觀低聲道:「仲海別叫了。」

秦仲海聽他語氣有異,不禁為之一愣,他朝伍定遠看了一眼,問道:「怎么了」

楊肅觀放低喉嚨,悄聲道:「這回上去的奏章出了點事,咱們盧兄弟的封賞被退了回來。」

秦仲海大吃一驚,霎時全身出了一身冷汗,他呆了半晌,怔怔地道:「這……這怎么可能我送上去的公文寫得明明白白,咱們盧兄弟救駕有功,還有可汗親贈的記功金牌一面,怎能沒有封賞」

楊肅觀搖頭嘆息,低聲道:「刑部轉來公文查照,說盧兄以前曾犯過刑案,目下還是逃犯,領不得朝廷的恩賞。」

伍定遠不知盧雲的來歷,聽他出身逃犯,不由得大驚失色,顫聲道:「竟有這種事盧兄弟是盜匪,這……這要從何說起」

楊肅觀嘆道:「若非刑部送來公文,咱們也不曉得此事。還好他們礙在侯爺的金面上,沒要咱們把盧兄交出去。」

秦仲海呆呆坐著,想起盧雲為了解救公主,屢次出生入死,後來西疆激戰,更是靠他冒險出手,這才救了可汗性命。若無此人,此次和親怎能功德圓滿秦仲海越想越怒,霎時跳了起來,大吼道:「老子操他媽的!不管盧兄弟以前干了什么事,現下他為國家立了大功勞,便算犯了天條,這當口也該赦了啊!」

楊肅觀道:「話雖是這般說,但盧兄這次立的功勞太大,恐怕得的是七品恩賞,這叫朝中那幫小人如何不妒忌現下他們硬要搬出刑律,咱們也不能蠻干,否則更不能善了。」

秦仲海氣得面色發青,怒道:「操你祖宗!拼著頂戴不要,老子也要找侯爺說個明白!」說著便要沖向內廳。

眾人吃了一驚,急忙攔住,楊肅觀勸道:「秦將軍可想清楚,咱們替盧兄弟洗刷出身要緊,你這般把事情鬧大了,弄得人盡皆知,對他的將來反而不好。」

秦仲海心中一涼,尋思道:「這世間好生功利現實,盧兄弟不過是個苦窮酸,不似當年定遠還帶著寶貝羊皮,自然無人替他真心出力打理,唉……我那日向他誇下海口,說他只要能為國家立下汗馬功勞,日後定能揚眉吐氣,誰知他性命拼了,功也立了,卻又生出這等事來……這…這要我怎么對得起他」轉念想起盧雲的死硬脾氣,心中更是擔憂:「這盧兄弟是個烈性的,他要是知道自己洗不掉賊出身,定會氣得吐血,這……這可怎么辦」想著想,忍不住抱頭長嘆,極是苦惱。

楊肅觀見他發愁,當下勸解道:「仲海不必擔心,柳侯爺聽了這事,已然托了朋友在刑部里查,看有無法子替他洗刷干凈,日後也好讓他出頭。咱們不必急在一時。」

伍定遠想起柳昂天曾為自己洗刷冤屈,忙點頭道:「沒錯,現下正該請侯爺想想辦法。咱們盧兄弟是個清白的讀書人,生平最是正直,我看他准是給人陷害的。總之咱們出錢出力,把事情辦好為止!」他是捕快出身,這等貪官陷民的情事自是聽多了,果然三言兩語便說出當年內情。

楊肅觀連連頷首,道:「還是定遠說得對,當前絕不能急,咱們且聽刑部消息便了。」

秦仲海雙手抱頭,嘆道:「盧兄弟九死一生,這才保住公主平安,此次西行,咱們沒人比他的功勞更大。唉…他若得不到封賞,大家憑什么拿好處」

三人你一言,我一語,都在思索對策。

說話間,忽聽一人道:「是誰在叫我可有什么事么」

三人面色一變,說曹操,曹操便到。這聲音正是盧雲。霎時眾人無不臉色慘白,一齊回頭看著他。

盧雲見他們神色凝重,忍不住一奇,道:「怎么了大伙兒不是在喝酒吃肉么,怎地這般難看臉色」

秦仲海忙擠出一張笑臉,咳了一聲,干笑道:「哎呀!你哥哥錢輸得多了,臉色自然不好。來來!盧兄弟,陪我賭上一把,讓我翻翻本吧。」說著拿出骰子,便往碗里擲去。

伍定遠也見識過盧雲的牛脾氣,此時自也心驚膽戰,忙陪笑道:「是啊,盧兄弟快來賭上兩手,我方才也輸了不少,快讓我轉轉手氣!」

盧雲見他二人愁眉苦臉,倒也不似作假,當下點了點頭,道:「好吧!既然大家都要我玩,我也不好掃了兩位兄長的興兒,不過這規矩如何,你們可得先說個明白,免得到時又輸了耍賴……」

三人拿出銀兩,正要聚賭,忽聽前廳劈劈啪啪地,響起了陣陣鞭炮聲響,楊肅觀神色一變,知道欽差到來,忙道:「前廳有點事,我這就過。」當下轉身離開。

伍定遠想起盧雲個性剛直,一會兒聽封賞中沒了自個兒的名字,莫要鬧將起來,弄得柳昂天下不了台。他輕咳一聲,向秦仲海使了個眼色,便道:「你們兩人先玩,我這就過去瞧瞧。」他急於入廳打點疏通,當下三步並做兩步,便往前廳奔去。

眼看院中只余自己與盧雲兩人,秦仲海面色發苦,偷眼朝盧雲望去,尋思道:「咱們盧兄弟脾氣一向不小,這當口我可得想個法子,好好勸他一陣。」他平日雖然凶猛豪邁,膽大妄為,此時見了盧雲的神氣,卻也無計可施,只得連連搓手,不知該如何啟齒。

正煩惱間,卻見盧雲望向自己,淡淡地道:「皇上要下旨封賞,秦將軍怎不去接旨」

秦仲海聽他一語點破,登時一愣,道:「你……你這話是……」

盧雲微微一笑,逕自坐了下來,道:「你們方才說的話,我全聽見了。」

秦仲海顫聲道:「你都知道了」

盧雲點了點頭,拿起骰子把玩,卻不言語。

秦仲海見他神色無喜無淚,但眉宇間似有著深深的悲憤,想起自己當年作興相邀,如今卻不能替他平反,心中極感愧疚。他搖了搖頭,嘆道:「兄弟快別發愁了。放著咱們侯爺在這里,天下有啥難事你且耐心點,終有發達的一天。」這話雖在安慰,但說起來有氣無力,連他自己也無法信服。

盧雲沒有回話,他嘴角帶著一抹微笑,緩緩伸手出去,將骰子擲入碗里。三粒骰子落在碗底,骨溜溜地轉啊轉,忽然之間,當中一顆骰子滾出碗中,落到了腳邊。

盧雲輕輕一笑,道:「骰子啊骰子,連你也不認命么」言中無盡心酸,叫人心生惻然,眼看他彎腰下去,便要撿拾骰子。

秦仲海眼明手快,健步搶上,已將骰子一把抄起,他蹲在地下,握住盧雲的手,低聲勸道:「盧兄弟別難過,咱們好好干,日後高官重爵,指日可待。你可別放棄了。」

話聲未畢,只聽得一聲苦笑,跟著手背上傳來一陣濕熱,秦仲海心下一驚,急忙抬頭看去,只見盧雲低頭望著地下,那淚水卻順著雙頰滾落下來,滴到了自己的手背上。

秦仲海驚道:「盧兄弟,你……」

盧雲搖了搖手,打斷了秦仲海的說話。他自行伸袖拭淚,低聲道:「我不要什么高官重爵,封官庇蔭……我只求老天有眼,別再讓我做賊……我就感激不盡了……」

秦仲海見他垂淚,一時也是心如刀割,他正要勸說,忽見一名兵卒急急奔來,叫道:「老大!柳侯爺傳令下來,要你過去前廳接旨了!」

秦仲海不去理睬,只嘆了口氣,輕聲道:「盧兄弟,當日西疆血戰,論功勞你是第一,縱然群小無知,奪了你的封賞,你也該陪著大家同去接旨。來吧,咱們一起去吧。」

盧雲卻恍若不聞,只低頭看著碗里的骰子,不應不答。

一旁小兵見秦仲海遲遲不動,忙道:「秦將軍,柳侯爺吩咐得急,請你快隨我走吧。」

秦仲海長嘆一聲,伸手來拉盧雲。盧雲側身閃過,他搖了搖頭,輕聲道:「我想歇一會兒,秦將軍不必理我,你快去接旨吧。」

秦仲海看了他一眼,也不知該說什么,霎時重重一嘆,只得隨部屬去了。

春日暖和,盧雲獨坐院中,四下別無人影,想來都接旨去了。盧雲聽得前廳人聲喧嘩,熱鬧非凡,想起秦仲海、伍定遠等人與自己的交情,心中便想:「盧雲啊盧雲,仲海他們是你的好友,這次能夠加官晉爵,你該替他們高興才是,怎能如此小氣過去鼓個掌吧!」心念於此,便提起腳步,朝廳內行去。

盧雲走入廳中,隱在一根木柱之後,偷眼便往廳內看去。只見滿廳都是黑壓壓的人頭,楊肅觀、伍定遠都在其中。廳前站著一名宦官,兩手高舉著聖旨,想來便是傳宣聖旨的欽差了。只聽那宦官朗聲道:「征北大都督,太子太保孝親善穆侯柳昂天接旨!」

一名老者快步向前,正是柳昂天,只聽他大聲道:「臣柳昂天跪接吾皇聖旨!」跟著躬身向前,雙膝跪倒,廳上賓客登時一齊跪下。

那宦官尖聲道:「奉天承運,我仁武文德道景皇帝詔曰:蠻夷熾張,西疆日煩,朕輒懸念不已,幸御史何興、東宮副總管薛奴兒、游擊將軍秦仲海等人戮心竭力,保駕公主,以竟兩國邦誼,帖木兒汗國國王使人來朝,盛感諸卿協同敉亂,朕念西行諸臣居功厥偉,特此封贈賜寶,欽此。」

盧雲聽到這兒,這聖旨中確實沒有自己的名字,他嘆息一聲,心中便想:「唉……這等功名利祿,只怕我是終生無緣了……」霎時想起顧倩兮,心中更感酸楚:「我今生若是不能平反,只怕永遠不能再見她一面。老天啊,什么時候才能讓我重見天日」滿心凄涼中,兩手握拳,全身輕輕顫抖。

那宦官將聖旨交到柳昂天手里,跟著取出皇榜,朗聲唱名:「善穆侯柳昂天上前聽賞!」

柳昂天急忙拜上,伏地道:「臣柳昂天凜接封賞。」

那宦官大聲道:「本次西行圓滿竟功,善穆侯柳昂天保舉有功,朕心甚慰。特封柳昂天為一等侯爵,另賞龍銀三百兩,金帶一條。」

柳昂天叩首拜謝,朗聲道:「臣柳昂天謝主隆恩。」

柳昂天本是二等侯,此次手下戰功彪炳,協助盟邦平亂,本該升為國公,哪知只官加一等,算是聊勝於無了。想來江劉兩派都不樂見他坐大,這才做了手腳。

那宦官逐一唱名念去,西行諸人各有封賞,或賞龍銀,或賜珍器,不一而足。東廠諸人封賞頗厚,薛奴兒得了錦袍一件,幾名手下也各有賞賜,料來定是劉敬使的力。那何大人夾在江充、劉敬兩大權臣的比拼中,反而無人滋擾,直升左御史大夫,他無端撿了個大便宜,自是笑得合不攏嘴。

那宦官一路唱名,猛地喝道:「征北游擊秦仲海上前聽賞!」

秦仲海統率大軍,乃是西行和親第一要角,想來江劉兩派便要阻擾封賞,也是力不從心,料來賞賜必豐。滿堂賓客滿心好奇,都在等著聖旨宣賜。

那宦官連喊了兩聲,那秦仲海卻是不見人影。眾人心下一奇,尋思道:「這秦仲海好大的膽子,這當口跑到哪兒去了」

柳昂天也是皺起眉頭,霎時站起身來,提聲喝道:「仲海!快快出來聽賞了!」

盧雲躲在木柱之後觀看,此時不見了秦仲海,自也感到奇怪。想道:「秦將軍外表粗豪,其實做事穩重,向來不出差錯。這緊要關頭卻上哪兒去了」

他正自疑惑,忽聽耳邊一人笑道:「操你媽的聖旨,老子偏偏不接。」

盧雲聽這聲音好生耳熟,急忙轉頭去看,只見身旁躲著一人,這人手上拿著一只雞骨頭,正自喀啦喀啦地啃著,卻是秦仲海來了。

盧雲心下一驚,低聲道:「皇上親旨,豈同等閑將軍快去接旨,別惹出麻煩來了。」

秦仲海斜目看了他一眼,笑道:「你管我這么多老子天生火氣大,就是懶得理會這些繁文縟節。」說著隨手將雞骨頭一扔,便往人群中飛去。一名賓客正自跪著,忽覺頸中一陣油膩,連忙伸手一抓,見是根吃剩的雞骨,登時滿面訝異。

秦仲海伸了個懶腰,拉住盧雲的手,笑道:「走啦!這種封賞有啥好看,咱倆趕緊去喝個兩杯,痛快痛快!那才是正經。」

盧雲心下了然,知道秦仲海不忍他獨受委屈,竟要拜辭皇帝封賞。他心中感動,顫聲道:「秦將軍!你……你別這樣……你為了我區區一人,這……這又是何苦」

秦仲海笑道:「你還真啰唆啊,老子我偏不喜歡跪宦官,這干你個鳥事了」

兩人說話間,忽聽一人尖聲叫道:「我說這王八蛋跑到哪兒了,卻原來躲在這里!」

那人臉上擦著厚厚的白粉,正是薛奴兒來了。他這次也應邀前來柳府作客,方才領賞也有他的份,此時不見了秦仲海,料知此人定在附近作怪,果然便給他揪了出來。

廳上眾人聽了薛奴兒的說話,紛紛沖了上來,柳昂天一把抓住秦仲海,喝道:「仲海你這渾小子!聖旨在前,你還不過去!」說著拉住秦仲海的臂膀,硬要將他架過去。

秦仲海怪叫一聲,道:「肚子疼呀!我可要拉稀了!」他往旁一閃,掙脫了柳昂天的五指,沿著廊下狂奔而去。只聽他一路高聲叫道:「茅廁何在你家將軍要來臨幸啦!」

眾人見他這幅瘋態,都是看傻了眼。盧雲則是心中激盪,知道秦仲海義氣深重,寧可被皇帝責罰,也不願獨領封誥,忍不住熱淚盈眶。

那宦官見秦仲海快步逃走,竟是有意侮慢欽差,他心下不悅,將聖旨放了下來,面上神色極為難看。柳昂天見勢頭不妙,急忙上前,塞了只金元寶在他手中,低聲道:「游擊將軍身子不舒服,請公公原侑則個,讓老夫代接封賞吧。」

那宦官面色一沉,道:「皇上的封賞何等要緊,怎能這般胡鬧」

柳昂天干笑一聲,正待要說,卻聽薛奴兒插口道:「有什么不行的秦仲海身子不舒坦,便由柳侯爺代接封賞,那是再好也不過了。」

眾人聽他為秦仲海說話,心下都是一奇,不知這薛奴兒何以如此反常

那宦官聽了吩咐,忙咳了一聲,頷首道:「好吧!既然薛副總管吩咐了,那便請柳侯爺接旨。」

這薛奴兒地位崇隆,京城十二監中僅次劉敬,此時這般說話,那宦官自是不敢多言,當下便請柳昂天接旨。

柳昂天大喜過望,急忙跪倒。那宦官高聲道:「秦仲海護駕有功,出生入死,得汗國可汗致贈記功金牌一面,朕念其武勇忠直,特任秦仲海為御前四品帶刀,總管虎林軍,不日入宮聽用。」

柳昂天聞得封賞,心下不喜反驚,尋思道:「皇上好端端的,怎么把仲海調到大內去了仲海是我的愛將,皇上又不是不知,這不是拆我的台么」這道封誥有些奇怪,不是江充作祟,便是劉敬作怪,多半要藉此削弱柳系的兵權,想來便讓人煩心不已。

尚書府里的香閨,紅羅錦帳,香氣襲人,正是那女兒家的秀氣宜人。

若從小圓窗探頭出去,可以見到好一片春意盎然。初春時分,鳥語花香,盡是牡丹玫瑰在那兒爭妍斗勝,一片紅黃紫奼中,直透出一股清新詩意來。

卻見小圓窗上倚著一只雪白晶瑩的玉臂,上頭還枕著張紅通通的可人臉蛋兒,那粉臉上長長的睫毛眨啊眨的,一雙柔軟的紅唇微微顫動,原來是名江南美女,卻在這滿園春色中發呆。眼看她正自慵懶地凝望北國之春,嬌美的臉龐上更帶著一抹淡淡的愁思,莫非是為賦新詞強說愁還是真個兒心傷惆悵

「小姐,您可快些了!今兒個要出門呢!」

聽得婢子的叫喚,小姐懶洋洋地直起了腰,她伸直了兩只柔弱的臂膀,輕輕地打了個哈欠,一名婢子奔了過來,叫道:「小姐啊!莫說小紅啰唆,您可快些梳理了,免得婢子又要挨姨娘的罵。」

那小姐搖了搖頭,道:「又是這些無聊應酬,說實在話,我還真提不起勁兒來。唉!打到北京起,每日里都是應酬來、應酬去,連畫也沒得畫上幾筆,真是惱死人了。」

那婢子聽了小姐的埋怨,忙道:「京城不比揚州啊,老爺又是當朝尚書,小姐你可別任性了。」

那小姐輕嘆一聲,她坐到銅鏡之前,問道:「看你氣急敗壞的,今兒又是要去哪啊」

那婢子眉花眼笑,道:「小姐您倒忘得快。今天咱們可不是去無聊地方,等會兒我們要去的地方,可是楊大學士的府邸呢。」

那小姐哦地一聲,道:「楊大學士便是那中極殿大學士楊遠么」

那婢子嘻嘻一笑,道:「除了楊大學士,還有一個楊小學士。」

那小姐見婢子嘻皮笑臉,拂然道:「什么大學士小學士,說話別拐彎抹角的。」

那婢子吐了吐舌頭,低聲道:「楊小學士就是楊郎中啊,咱們今兒個便是要去楊家。」

那小姐聽了「楊郎中」三字,不禁面露訝異之色,道:「啊!原來楊郎中是楊大學士的公子,這我還是第一回聽到呢。」

那婢子笑道:「楊郎中從來不賣弄自己的家世,小姐你當然不會知道啦。咱們快走吧!可別遲到了呢。」

那小姐嗯了一聲,她怔怔地看著鏡中的自己,只覺自己的面目好遙遠,一時竟有些陌生之感。

這日楊肅觀做邀,請柳門諸位同儕前去家中作客,秦仲海等人自都欣然與會。

楊肅觀的父親來頭不小,乃當朝五輔大臣之一、官拜中極殿大學士的楊遠,此時朝中大學士地位極高,人稱「內閣五輔大學士」,聲勢還在六部尚書之上,其中首輔更有「閣揆」之稱。楊肅觀此次邀請諸人到府宴客,柳門諸將自需賣他這個面子。

這日秦仲海與盧雲軍務繁忙,要到晚膳時方能趕來,便請伍定遠與韋子壯二人先行。

卻說韋子壯與伍定遠步行而去,那楊大學士官居極品,府邸宏偉,只在長安左門之外,兩人便沿棋盤街行去。

一路走去,只見京城人士攜來往攘,眾人舉止溫文,無一不是衣著光鮮,直是車如流水馬如龍,好一幅太平繁昌。

伍定遠看在眼里,回思過去亡命的生涯,不由得嘆了口氣,說道:「唉,都說人生合在揚州老。我看住在天子腳下,怕比江南還快活些。」

韋子壯微微一笑,道:「這話倒也沒錯。今年風調雨順,國富民安,除了朝中幾個奸佞作祟,一切都還過得去。」

伍定遠想起了江充這幫奸徒,不禁又是一聲長嘆,道:「小人得志,英雄氣短,便是有這幫賊子坐在官轎子上,這才使英雄豪傑難以出頭。」

韋子壯知道他指的是盧雲,當下搖了搖頭,道:「有些事急不得的,咱們只要好好跟著柳侯爺,凡事不求躁進,終有出頭的一日。」

伍定遠望著大街,嘆道:「過去我干捕頭時,總以為武功練強了,什么事都好辦。哪曉得便算武功練到了天下第一,一見這幫奸佞小人的面,還不是得落荒而逃唉……兩只鐵拳抵不上一張巧嘴,真遇上這幫賊,又能奈何呢」

韋子壯在京城已有十來年,老婆孩子都有了,自不好隨他訕罵,聽他提起寧不凡,當下轉過話頭,問道:「伍制使,打從華山歸來後,可還有人找你麻煩」

當日寧不凡當著天下英雄的面,忽然向伍定遠動手,而後江充、劉敬又連番過來啰唆,韋子壯雖然不明白內情,但也知伍定遠定有什么機密纏身,這才惹上這批凶神惡煞,他怕伍定遠返京後仍有不速之客上門,便來出言探詢,也好替他分憂。

伍定遠想起柳昂天的交代,自知不便多說,便搖頭道:「韋護衛多心了。我打回京以來,始終安分守己,行事低調,便有人找我麻煩,我也是遠遠避開,絕不招惹。」

韋子壯哦了一聲,轉過頭去,望著伍定遠。只聽他一呼一吸,漫長悠遠,行路時步法更是難測,明明腳下輕飄飄地,好似沙塵不起,但抬腿落足之際,卻又似力道萬鈞,足見伍定遠下盤之穩,宛如山岳,輕功復高,猶如飛鳥,已揉輕靈剛猛兩大長處於一身。

韋子壯明知伍定遠武功大進,絕非昔日的吳下阿蒙,但此時見他行走間的異狀,仍感心下惴惴。那日以羅摩什、金凌霜兩人的功力聯手圍殺,尚且奈何不了伍定遠,這些時日又見他獨自習練內外武學,料來武學造詣定是一日千里,看來便有絕世高手過來滋擾,他也能從容應付。心念於此,便放下心來,頷首道:「這樣最好。我只怕卓凌昭又來找你麻煩,那可有些難辦了。」

伍定遠聽到「卓凌昭」三字,忍不住面上一陣氣憤,大聲道:「卓凌昭這賊不來招惹我,我倒還想過去找他哪!可恨昆侖山慘敗華山後,忽然銷聲匿跡,否則……嘿嘿,看我怎么對付他們!」

韋子壯明白他對卓凌昭極是憎厭,忙勸道:「伍制使莫要心急,想那卓凌昭定是在苦思什么陰謀,等時候到了,這群人不甘寂寞,自會出來興風作浪,到時還怕遇不上他們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