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宦海前程(1 / 2)

英雄志 孫曉 4476 字 2021-02-24

什么世道啊

當正就是邪、黑就是白,當是與非的份際不再清晰,天地便會成為灰蒙蒙的一片。

紅橙黃綠藍靛紫,都不見了;灰,那是人間僅有的顏色。

曾有那么一個人,在那孤單的年歲里,他的體內依然流著滾燙的熱血,他的眼神或許悲涼,他的身體或容孱弱,但他相信,他也堅持,他能用自己的刀與劍,護衛自己信仰的道。

冷眼傲對千夫指。

芸芸眾生中唯一還有顏色的,只剩下了他,那是熾熱的血紅色。

俠客,他這么稱呼自己。

瘋子,世人這么稱呼他。

滾燙的熱血噴灑而出,迷迷蒙蒙間,伍定遠身子急速下墜,撲通一聲,冰冷的河水淹過口鼻,其寒徹骨。

沉入水中,心頭出奇的平靜。抬頭往上,日光透入碧幽幽的江水,那光芒黯淡隱晦,仿佛悲憫世人的天神不復在矣,渺茫無蹤……胸膛傷處的熱血急速滲出,伍定遠閉上了眼,只因他不再想睜眼。

能夠決定對與錯的,只剩下強與弱

伍定遠忽然兩手握拳,臉上現出了憤慨,用力掙扎著,但身子就是難以浮起。深深的恨意讓他不能自已,在這生死一刻,一人破水而入,他架住了伍定遠的身子,死命將他往上托。

眼前這張臉好生熟悉,那是盧雲。

「盧兄弟……」

伍定遠想要說話,但寒冷的河水不曾讓他發出聲音,他連喝了幾口冷水,再也支撐不住,當場昏暈過去。

「他醒了!」

伍定遠悠悠轉醒,只見自己躺在一張柔軟的大床上,還不及呻吟,一人便已探頭來看,這人劍眉星目,長方臉蛋,正是盧雲、他身旁站著名美貌少女,卻是見過幾次面的顧家小姐。

床邊炭火艷紅,幾上油燈暈暗,將冬天寒,房里卻顯得好生溫馨,伍定遠呆了半晌,想要起身,卻是力不從心,盧雲趕忙上前,扶侍他躺下,溫言道:「你安心躺著,你現下人在我家,平安得緊。」

伍定遠微微一醒,想起自己與卓凌昭相約決戰,那時中了致命一劍,之後摔入江中,爾後就人事不知了,看來是盧雲將他救了起來、伍定遠喘息半晌,眼前又浮起一張冰冷高傲的面孔,好似卓凌昭還在自己面前冷笑不休,嘲諷他不自量力。

伍定遠大聲道:「卓凌昭人呢他……他上哪去了」

盧雲輕嘆一聲,搖了搖頭,道:「他取回神劍之後,連夜便走了。」

伍定遠大怒欲狂,忍不住便要站起,盧雲急忙按住他,勸道:「你好容易保住性命,千萬別亂動,免得傷處又破了。」伍定遠心下一凜,低頭便往自己胸口望去,霎時見了一處血洞,這洞足有小指粗細,卻是被「神劍擒龍」刺出的傷口,望之深不見底,里頭填著些棉花葯粉,看來情狀極是可怖。

伍定遠滿心憤慨,竟爾置之不理,咬牙道:「卓凌昭一日不死,我就一日不得心安,這點傷還攔不住我!」說著將盧雲推開,仍是執意下床。

顧倩兮看在眼里,忙勸道:「伍制使,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下你還是養傷要緊,快快躺回去吧。」

伍定遠嘿嘿一笑,並不答應,他與顧家小姐不熟,若是身邊小事,也許會賣她個面子,但他與昆侖的恩怨何其重大,哪是只言片語便能解開的當下不加理會,便要從床沿翻下。

忽聽一聲嘆息,房中傳來一個聲音,淡淡地道:「卓凌昭得了神劍,早率門人遠離長洲,以你現今的傷勢,那是萬萬追不上他的。快別白費氣力了。」伍定遠撇眼看去,只見說話那人端坐幾旁,說話聲音平平淡淡,不是那楊肅觀是誰

伍定遠一見楊肅觀的面,立時滿心怒火,那時卓凌昭當面坦承,說楊肅觀與他定有密約,這條計策卻沒對伍定遠明說,全把他蒙在鼓里。

伍定遠陡見楊肅觀,登即冷笑,譏諷道:「伍某武功低微,自然追不上卓凌昭,卻不知你楊郎中的少林真傳如何不過你倆家早已握手言和,結為生死至交,又何必追趕什么呢哈哈!哈哈!」大笑聲中,目光掃過,朝盧雲狠狠一瞪,眼神大有責怪之意,

盧雲面色一顫,咳道:「伍兄先別動氣,大家把話說清楚,你再發怒不遲。」

伍定遠不應不答,神色滿是氣憤,當下更要站起,盧雲與顧倩兮對望一眼,都不知該如何相勸。

便在此時,一只纖纖素手伸了過來,扶住了伍定遠的肩頭,柔聲道:「君子報仇,三年未晚,伍大爺武功高強,又何必急在一時呢」

伍定遠聽這話聲好熟,他虎目斜望,霎時見到了一名美貌少女,這女孩兒滿面溫柔,唇顫櫻顆,生得是白膩瓜子臉蛋,還沒將手扶來,便已聞得芳氣襲人,如此動人楚楚,自是艷婷來了。

伍定遠微微一愣,道:「你……你也在這兒」艷婷頷首道:「我隨師父過來拜壽,剛巧也到了長洲。」她扶住了伍定遠的肩膀,柔聲道:「伍大爺這回真是命大呢,你受了這么重的傷,若非我師父剛好在長洲,又有誰能救治來吧,我扶你坐下。」說著纖手伸去,便將伍定遠扶回床邊。

伍定遠怔怔望著她:心中忽起柔情,給她攙扶著,便緩緩坐回床上。

盧雲看在眼里,只想過去幫忙,顧倩兮卻伸手拉住,搖了搖頭、眾人守在一旁,看著艷婷拍枕攏被,扶侍伍定遠回床歇息。

伍定遠躺了下來,問道:「尊師還在長洲么他老人家救我一命,我得拜謝恩德才是。」艷婷聽他口氣和緩許多,微笑道:「我師父帶著師妹先回山了,只是怕你的傷勢有甚變化,才命我留下照護。」說著替伍定遠端來一碗傷葯,送到他的唇邊,便要喂他去和喝。

伍定遠正想湊嘴過去,忽爾想起眾人都在一旁看著,忍不住有些尷尬,楊肅觀輕咳一聲,別過頭去,提聲道:「定遠你好生休養,我有些事要與盧知川談,咱們先出去了。」說著伸手拉住盧雲,示意他離開。

盧雲皺起眉頭,低聲道:「這不好吧,你放定遠一人在房里……」話聲未畢,顧倩兮已是掩嘴輕笑,她搖了搖頭,伸手往盧雲背上一推,催促他離去、盧雲手上給人拉著,背後又給推著,這才不情不願地走了。

偌大的房里,只余下艷婷與伍定遠二人,兩人默默相對。

眼看眾人離開,艷婷放落手上湯碗,當場垂下淚來,伍定遠躺在床上,本等著喝湯,待見她無端哭泣,不由一驚,道:「姑娘怎么哭了」艷婷啜泣道:「伍大爺,你……你從不愛惜自己的性命,神機洞里是這樣,虎丘山頂也還是這樣……我看你在懸崖上同人打斗,後來又掉到江里,我心里好怕,就擔心你中劍死了……」

伍定遠見地面上帶著淚光,直是嬌弱可憐的神色,他心下感慨,嘆道:「小丫頭,你我萍水相逢,不必老記掛找。」艷婷在床邊蹲下,抓著伍定遠的鐵手,貼在白己的臉頰上,道:「神機洞中,你一命換一命,把我救了出來,艷婷終身不忘伍大爺的恩情。」

伍定遠伸出左手,輕輕撫摸艷婷的秀發,嘆道:「那日我自知有死無生,不過死前多做一件好事而已,你不必記在心里,知道了么」

艷婷搖了搖頭,端來湯葯,跟著將伍定遠扶了起來,柔聲道:「伍大爺,我現下不管別的,只要你好好養傷,順順當當,艷婷就開心了。」

艷婷坐在床沿,服侍伍定遠吃葯,伍定遠聞著地身上的幽香,又覺她的身軀溫暖輕柔,雖在重傷垂危之際,仍感心動不已,接過了湯碗,三兩口喝完。

艷婷取出傷葯,低聲道:「這葯是我師父精心調制的,擦抹一陣,傷處便會凝和。」

她以金針挑起傷葯,將伍定遠的衣衫解開,在他赤裸的胸瞠上擦拭。伍定遠閉起了眼,體受這柔若無骨的撫觸,臉上泛起了一絲笑容。

那日在華山上,靈定大師也曾親受劍芒之傷,便是靠著青衣秀士的靈丹妙葯才救得性命,此時伍定遠親自領受,只覺這葯入體冰涼,微微抹,傷口便不再火燙。伍定遠敬佩嘆服,微笑道:「尊師治傷的本領當真難得,真無愧是天下奇人。」

艷婷見他神態溫和,更是著意溫順,只怕弄痛了他。良久,將他衣襟合起,服侍他躺下。伍定遠見她滿臉愛憐地望著自己,一時喜樂無限,心中極為平安。

艷婷擦葯已畢,自行搬過凳子,坐在伍定遠面前,道:「伍大爺,你日後有何打算」

伍定遠原本滿心歡喜,陡聽她問及往後營生,不由得微微一愣,道:「打算什么打算」

艷婷道:「聽楊大人說,你目下離京辭官,一個人在江湖闖盪,我很是擔心你。」

伍定遠哈哈一笑,道:「原來是這檔子事。」他看著艷婷秀美的臉龐,微笑道:「放心吧!你伍大哥本領高強得很,以後四海為家,何處不能去又有什么好擔憂的」

伍定遠這話倒也不假,他現下武功奇高,江湖上可說罕逢敵手,即便強如薩魔,也要甘拜下風,日後遇上了金凌霜、屠凌心、羅摩什等高手,自能從容應付,除非遇上四大宗師正面為敵,料來天下之大,也無人能奈他何。憑著這番本領,日後闖盪天下,開山立派,自有一番局面,心念於此,更是大為振奮。

艷婷聽了這話,卻是雙肩顫動,淚水忽地灑落下來,伍定遠嚇了一跳,驚道:「干什么了又……又哭啦」伍定遠昔日是西涼捕頭,生平只在刀光劍影中打滾,少與女子相處,艷婷動不動便哭,只教他驚惶不已。一時也不知該如何安慰。

艷婷哭道:「你說要闖盪江湖,其實又要去報仇了,對不對卓凌昭拿了神劍,你打得過他么」

伍定遠搖了搖頭,想起決戰時的生死豪氣,說道:「打得過,打不過,都不要緊,老天爺沒讓我死,便是要讓伍某奮戰到底。便算死在卓凌昭手下,我也是心甘情願。」

艷婷淚如雨下,她往前一靠,緊緊抱住了仇定遠,伍定遠吃了一驚,道:「你這是做什么」艷婷垂淚道:「伍大爺,你別糟蹋自己的性命了,都說好死不如歹活,我師叔便是這樣莫名其妙死在壞人手上,求求你別再招惹卓凌昭……」

伍定遠聽她提起張之越,登時閉目長嘆,道:「人生在世,苦多樂少。何異禽獸氣節而已。」這幾句話卻是張之越死前的遺言,此際感慨脫出,竟隱約生出同感。

艷婷啜泣道:「伍大爺,別提師叔那些書人的話了,他死的容易,咱們師姊妹卻要孤零零地活在世上,受人輕賤欺侮……你想要賭命報仇,真該替你的家人朋友想想,他們沒了你,可要多難受……」伍定遠聽了這話,忍不住哈哈大笑:「我父母雙亡,故舊離散,只怕伍某死後,連個收屍的也沒有。哪有人難受呢」

艷婷哭道:「伍大爺,便算你沒有親人,你怎可忘了艷婷你幾番救我性命,早已是艷婷的親人,你死之後,我只要想起你曝屍荒野,心里就會痛苦難受啊!」這幾句話不見什么修飾,但此情此景,說來恰如其分,竟讓伍定遠動容。

艷婷哽咽道:「伍大爺,你以後四海飄零,居無定所,卻要艷婷如何找你難道……難道你一點也不念著我」說著低下頭去,目光滿是哀怨。

伍定遠光棍數十年,從不曾受半個女子愛慕崇仰,此時聽艷婷話外有話,忍不住便是一愣,顫聲道:「艷婷姑娘,你……你……要我念著你……」

艷婷低聲道:「你待我這般好,兩次三番救我性命,我該當好好服侍你才是。伍大爺,求你看在艷婷的份上,好生愛護自個兒。」

伍定遠又驚又喜,顫聲道:「艷婷姑娘,你……你可是想……想和我一塊兒……」他難掩感動驚詫之情,一時心下激動,伸手抓住她的肩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