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宦海前程(2 / 2)

英雄志 孫曉 4476 字 2021-02-24

艷婷聽了這話,登時抬起頭來,凝視著伍定遠,良久良久,目光都不稍瞬。伍定遠見她臉上滿是柔情,心中又是激盪,又是興奮,只盼她能輕輕點個頭,答應一聲,那他伍定遠就終身無憾了。

過了半晌,艷婷卻是不言不語,良久良久,終於一聲嘆息,將眼光轉了開來。伍定遠呆了半晌,把手從她的肩上移開,想要說話,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強掛著一幅苦澀笑容。

艷婷見他臉色難看,當即伸手過去,緊緊抓住伍定遠粗大的手掌,低聲道:「伍大爺,我有個主意,不知你覺得好不好」伍定遠本感難受,忽聽她如此說話:心中又生希望,忙道:「什么主意」

艷婷柔聲道:「伍大爺,咱們一起回北京,成么」

伍定遠驚道:「回北京」

艷婷點了點頭,道:「伍大爺,你是柳侯爺手下愛將,怎好這樣不聲不響的離開不如你早些回到京城,日後艷婷也好探望你,好么」

伍定遠原本面帶笑容,聽了這話,霎時表情變得僵直,想道:「不對……艷婷這小丫頭一向對楊郎中十分鍾情,怎會忽然對我這般好難道……難道……「他連想了幾個「難道」,心中竟爾一酸,不願往下多想,便只搖了搖頭,不曾接口。

艷婷見他不語,忙道:「伍大爺,你答應了么」

伍定遠有意試探,他低頭嘆息,道:「你別勸了。倘我真的回京,與卓凌昭照面了,恐會壞了楊郎中他們的大事,到時反而不美。」

艷婷將伍定遠的手掌抱起,輕輕放在臉上摩擦,膩聲道:「伍大爺,忘了卓凌昭的事情吧,你好容易做到了九品制使,為了日後的前程,別再為難自己了……」

伍定遠本在猜疑艷婷的用心,聽了她這句話,再無懷疑,已知楊肅觀背後教唆,居然想讓艷婷說服自己。否則艷婷一個小小姑娘,什么時候知道「宦海前程」的道理了若非楊肅觀慫恿,她又怎會對自己這般好伍定遠心中酸苦,霎時低下頭去,雙肩微微顫抖。

艷婷見他低頭不動,兀自道:「等你回了京城,我定會常來探望你,只盼你能好好保養身子,好不好……」耳聽艷婷一骨腦兒地討好自己,伍定遠心下既悲且恨,他抬起頭來,咬牙道:「別再說了……這些話究竟是誰教你說的是楊郎中嗎」

艷婷嚇了一跳,忙道:「不……不是,是我自己說的……」

伍定遠聽她兀自隱埋,心中痛極,一時不怒反悲,竟爾仰頭哈哈大笑起來。

艷婷顫聲道:「伍大爺,你怎么了別嚇我好么」

伍定遠放聲大笑,其實內心沉重之極,只聽他喘息道:「艷婷姑娘,請你轉告楊郎中一句,莫太小看伍定遠了!姓伍的辭官南下,早已不要性命,求的便是「公道」兩字!你試想想,當年我要是貪戀富貴之人,又怎會舍命救你你千不該,萬不該,便是作人家的說客,過來討好於我。」他說到悲痛處,再也耐不住心里的悲憤,臉上淚水流了下來,將手指向門外,厲聲道:「走!」

艷婷見他發怒,嚇得全身發抖,連連搖手道:「沒有,我沒有……」

伍定遠見她不動,當下更不說話,自行起身,便往門外走去,竟是頭也不回。

艷婷沖上前去,叫道:「伍大爺!你別走!」說著抓住了他的手掌。

伍定遠嘿地一聲,大聲道:「把手松了!」

艷婷兀自緊抓不放,伍定遠大怒,舉手一震,艷婷如何抓他的住霎時身子飛了出去,摔在地下。艷婷又怕又驚,吃痛難受,忍不住大哭起來。

伍定遠見自己一個沖動,竟在妒恨中摔她一跤,可別誤傷她了,他呆呆看著,艷婷哭得梨花春帶雨,大見柔弱之態,伍定遠從震怒中回神,想道:「不妙,我這番大怒,恐怕嚇壞這小女孩兒了。」

伍定遠柔情忽動,當下行到艷婷身邊,柔聲道:「怎么了摔傷了么」艷婷泣不成聲,哭道:「你走吧!我不要見你了!」伍定遠蹲下身子,伸手撫摸她的秀發,溫言道:「乖孩子,快別哭了。好不好」伍定遠對付女人的法子比盧雲更加蠢笨,自不知該如何安慰女孩,想來想去,也只把她當嬰孩一樣來哄,身邊若是有糖,怕也拿出來喂她吃了。

艷婷淚水盈盈,哽咽道:「我怕你荒廢一身本領,這才出言相勸,可……可你把我當成別有居心,我聽了好難過……你別理我,快快走吧……」

伍定遠嘆了口氣,尋思道:「也許她真是好心,給我錯怪了也說不定。唉……我同她發什么脾氣,找楊肅觀過來,把話說清楚,那才是好漢所為。」當下溫言道:「好了,伍大哥乖乖留著便是,只是我心里有幾句話,不能不和楊大人說明白,請你找他過來。」

艷婷止住廠淚水,低聲道:「有話好好說,你別尋他相罵。」

伍定遠哈哈一笑,道:「昔年楊大人對我有救命之恩,飲水思源,我怎會為難他快快請他進來吧!」艷婷急急點頭,當下便出門尋找楊肅觀。

伍定遠這番話只是來哄艷婷,其實他自己根本不願再回北京,此時只想把楊肅觀找來,把話交代了,從此便要遠走高飛,再不與柳門中人有所牽扯,他坐在茶幾旁,想起日後孤身闖盪江湖,心中忽起疲倦之感。

伍定遠轉動幾上的茶壺,想道:「當年從西涼來到京城,現下卻到了該走的時候,嘿嘿,官辭了,朋友也得罪完了,我該去哪兒呢回西涼,再做一個捕快么還是去關外,那又該做什么這輩子便這樣算了」

轉念一想,心里又浮出卓凌昭冷傲的面孔,更是心如死灰。「現下這殺人魔王從容離開,還把神劍奪走,我日後若要找他報仇,怕還是打他不過。唉……好容易得了這一身武功,難道還要看著這幫凶徒橫行天下我對得起齊潤翔父子么」想著想,心中逐漸蕭索,一時豪氣盡失。

正想問,艷婷已然走進,伍定遠抬起頭來,問道:「楊大人呢」艷婷低聲道:「盧知州說,楊郎中收拾了行囊,已先回京去了。」

伍定遠滿面錯愕,雙手緊緊握拳,大聲道:「他…他為何要避開我」

艷婷聽他又自發怒,面色一顫,道:「楊郎中留下一封書信,要你過目。」

伍定遠嘿地一聲,伸手接過,艷婷看了他一眼,怕他大發脾氣,低聲便道:「你慢慢看,我先出去了。」她見伍定遠心境不佳,不敢久留,便自離房。

伍定遠抓住了書信,咬牙切齒,心道:「好你個楊郎中,事事料先,居然先走一步了!嘿嘿,我伍定遠心意已決,諒你城府再深,這回也是百用了!」他將信紙抖開,只見字跡摸色墨色未干,足見行色匆匆。伍定遠面帶冷笑,讀道:

「定遠吾友足下,君艱苦卓絕,千里奔波,只為遺孤申冤雪恨,此誠忠義心。相識經年,弟輒念高義,深敬服也。」

這段話寫的是楊肅觀對他的感佩敬重,只是伍定遠心里明白,楊肅觀這人心機頗多,寫的未必是真心話,當下只哼了一聲,自往下讀去。

「考諸當今大局,朝政禍秧,八虎橫行,外有江充威逼,內有劉敬制肘,弟此來長洲,肩負外交,立柳門於不敗之地,然諸友辱責,眾人皆以我為無恥,弟悲心自問,吾何嘗有過矣」

這段話孤臣丹心,字里行間,草書飛舞,仿佛垂淚一般。伍定遠讀後,自也不能無感。他出神半晌,搖了搖頭,便又往下看去。只見楊肅觀又寫道:

「弟此番折返京師,昆侖諸人若守信約,臘月二十當於大理寺相見,若棄守盟約,則萬事俱亡矣。江賊勢大,柳門既已擇戰,焉得圖存當定禍亡無日也。江充一日不除,如置黎民水深火熱,此天下義士共知之。然觀君之所為,以私怨蓋公利,見小仇而忘大義,豈英雄所為哉」

伍定遠看了「以私怨蓋公利,見小仇忘大義」這兩行話,仿佛當頭棒喝,忍不住嘿地一聲,身子震動。他低頭讀著信上最後一段話:

「君本高節,潔身自好,待弟斧戎加身,君可至墳前祝禱焚香,聊盡往昔義理。弟肅觀頓首再拜。」

伍定遠反覆讀了幾遍,將信紙折起,低頭苦思前因後果,此時朝廷雙雄相爭,柳昂天既已出面拉攏卓凌昭,這招險棋一走,算來已與一代權臣正面開戰,如今柳門如要自保,定需卓凌昭信守然諾。倘使劍神棄盟遠走,柳門一系怕如信上所言,已至禍亡無日的地步了。

伍定遠嘆息一聲:心道:「楊郎中手段雖然不光明,但一切苦心意旨,只為侯爺的事業奔忙,此番用心,卻非我伍定遠可及。」他站起身來,反覆踱步,又想道:「眼前朝中三派決一死戰,我若在此時背棄侯爺而去,他會怎么想盧兄弟、秦將軍、韋護衛他們又會怎么想這許多弟兄的性命都不看在我眼里了么我這么一意孤行,難道便是義氣么」

想著想:心中微軟,漸生回京之念,忽地心念一閃,又想道:「不成,一樣是性命,燕陵鏢局滿門的性命卻為何這般下賤卓凌昭辣手殺死鏢局老小,楊肅觀身為少林弟子,卻不把這段仇恨放在心里,似他這般涼薄,我伍定遠能做得到么我今日貿然回去京城,又怎對得起無辜冤死之人」

想起自己得了一身神功,做起事來居然縛手縛腳,比往日干捕頭時,居然還差了老大一截,伍定遠緊握書信,雄渾的內力到處,掌中信紙盡成粉碎。

他怒目冷視,咬牙道:「楊郎中,休怪伍定遠無情了。」霎時推窗向外,掌力送出,滿手碎紙隨風飛去,便如花蝴蝶般飄入院中。

伍定遠既已做出抉擇,便不再多想什么,他舒出一口長氣,正要闔上窗扉,忽聽一聲嘆息,伍定遠斜目看去,滿天紙雨中,一人孤身悄立院中,這人身穿白衣,背上負著行囊,卻是楊肅觀。

乍見此人,伍定遠不免大吃一驚,他此時功力通神,與卓凌昭、寧不凡等人相差無幾,哪知楊肅觀悄聲行入院中,他竟會一無所覺,伍定遠愣了半晌,道:「你……你不是回京了么」

滿天紙片飛舞,楊肅觀靜靜站立,他伸出手來,握住一小塊紙層,低垂鳳目,待見是自己寫就的書信,忍不住嘆了口氣,他搖了搖頭,俯身彎腰,自行拾起滿地散置的紙片。

伍定遠見楊肅觀神情平淡,不露喜怒之情,只低身去撿地下的紙屑。他看在眼里,心頭微感歉意,只想躍出窗去,和他軟語相向,轉念想起燕陵鏢局的案子:心頭又復剛硬,便硬生生忍住了。

良久良久,楊肅觀將碎屑一一拾起,收入懷中,他走到窗下,凝視著伍定遠。

伍定遠此時已無歉疚之情,冷冷地道:「楊郎中忽然回來,莫非是想勸我回京么」

楊肅觀目光柔和,道:「那倒不是。我此番折返,只因心中害伯。」

伍定遠哼了一聲,楊肅觀位高權重,城府又深,便是江充也未必拿他奈何,口出害怕二字,未免做作。伍定遠皺起眉頭,沈聲道:「你怕什么」楊肅觀嘆道:「你自己看吧,」說著右手指天,向上比去。

伍定遠微微一奇,不知他有何用意,當下順著他的指端往上去看,霎時之間,身子一震,竟爾向後退開了一步。

莽莽星空中,一只碩大無比的彗星橫空而過,彗首光芒璀璨,氣勢滂沱,遮蔽了無數星辰,長尾如帚,綿延天際,以明月的彩艷,被那萬丈雄光一逼,竟也為之黯然失色。

天際忽生異象,伍定遠滿心驚詫,抬頭看著難得一見的天文奇景。

楊肅觀仰望星空,面色凝重,道:「典籍記載,這彗星七十余年現世一回,上次降臨人間,宮室便生骨肉之亂,七十萬軍民陷於戰火,今次再度來臨,尚且直入紫微帝宮……唉……」他搖了搖頭,凝目看向伍定遠,怔怔地道:「莫非,又要改朝換代了」

伍定遠聽了「改朝換代」四字,想起神機洞中的所見所聞,饒他內力之厚,世所罕見,還是全身巨顫,神色極為震恐。

楊肅觀仰首再看星象,道:「肅觀自幼受戒持身,靈台清明,了無牽掛。但方才路上行走,見了這妖星降臨,我卻忽地折返回來……定遠,你可知楊某的心意」

伍定遠靜靜聽著,如何不知楊肅觀關心同僚的心情他吞了口唾沫,不由低下頭去。

兩人辭別在即,楊肅觀自知不必多言,淡淡地道:「我走之後,你專心養傷,其余身外之事,不必煩心掛記。」說著轉身過去,道:「日後能否相見,一切隨緣,肅觀絕無勉強之意。」

神光照耀大地,映得楊肅觀的臉頰更加雪白,他仰頭望著萬丈彗芒,霎時一聲輕嘯,背起行囊,悄然北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