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卷第八章仗義多從屠狗輩(1 / 2)

英雄志 孫曉 5493 字 2021-02-24

臘月十五,月圍時分,大理寺中傳出消息,外號「鐵頭」的寺卿徐忠進,已決議開案審判江先,當此京城動亂、奸臣獨大的時刻,此一決議實在振奮人心,劉敬已垮,江充無人能制,倘若大理寺群臣能壓制此人的氣焰,京城自當恢復平靜。

此次審訊,兩案並陳,一切關鍵只在一人,這人不是什么忠義孤臣,卻是當世第一狠將,世稱「劍神」的昆侖掌門卓凌昭!

天下之間,只有「劍神」倒戈,方能給江充致命一擊。只是無人知曉他會否依約前來。照著卓凌昭的傲性,江充這些時日對他大加冷落,他不無反叛可能,但此刻奸臣勢大,他若是怕事畏縮,想與江充和解,那也是合情合理。

大理寺早收到燕陵鏢局的狀紙,只等三日後審訊此案。柳門上下不論是否與卓凌紹有怨,都在等候這名梟雄到來。

臘月十七日午後,城里行來一群白袍客,人人腰懸長劍,神態傲慢,守城士兵想要阻攔,卻給他們打得鼻青臉腫。錦衣衛眾人見了,無不大為震驚,即刻通報安道京知曉,安道京不敢怠慢,旋即上稟江充。

頃刻之間,消息傳揚,江系柳系無不震動。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這「劍神」卓凌昭,畢竟還是到了。

柳門諸人聞訊,立時趕抵城門,果見卓凌昭率著門人,已在一處客棧歇腳,那卓凌昭自暖一壺酒,坐在酒樓窗邊看雪,模樣頗似清閑。遠處錦衣衛眾人包圍客棧,在那兒指指點點,但諸人震於卓凌昭的威名,無人敢上前喝罵,就怕惹來殺身之禍。

此時秦仲海殘廢遠走,柳門四將只余三人,盧雲、楊肅觀、伍定遠都已到來。伍定遠陡見卓凌昭,往事飛入心中,一時悲怒交迸,卓凌昭一千人殺了他的公門好友黃濟,又在他面前滅人滿門,甚且逼得他走投無路,婁江決戰將他打入江中,這口氣著實叫他難忍。但此時此刻,若無卓凌昭拔刀相助,天地間又有誰能奈何江充

伍定遠嘆了口氣,只覺為難至極。

楊肅觀見他這幅神氣,心下暗自憂慮,此時艷婷早回九華山去了,少了這名女子相勸,伍定遠什么事都做得出來。當下便低聲對韋子壯道:「看好伍制使,別讓他生出事來。」

韋子壯望了伍定遠一眼,大聲道:「楊郎中放心,伍制使是個顧大局的人,絕不會在這個關頭壞事。」他這話倒有一半是說給伍定遠聽的。伍定遠聽後,果然面色一瞬,殺氣大減。

楊肅觀知道盧雲心思機敏,與江湖門派間無甚恩怨,便請他陪同自己,一同往客棧行去。盧雲自救出秦仲海之後,這幾日守在京城,每日里除了陪伴顧倩兮以外,便是無所事事,此時楊肅觀有事相求,他自也不好推拒,便隨他一同過去會見昆侖門人。

兩人走入客棧大門,那錢凌異已然跳了出來,喝道:「你們兩只小的,想干什么」

金凌霜是個明白人,楊肅觀此時過來,定是代柳昂天前來傳話,當即喝道:「四師弟退開,讓楊郎中進來。」錢凌異哼了一聲,冷冷看了楊肅觀一眼,道:「二師兄,咱們真要與江大人干開么」

金凌霜沈聲道:「京城耳目眾多,你休得多嘴。只管乖乖聽掌門吩咐,犯不著多心。」

錢凌異口中咕噥幾句,但師兄已然吩咐了,只得回座飲酒,眼角卻瞅著動靜。

眼看昆侖眾人各去飲酒打尖,無人露出戒備之情。楊肅觀微微一笑,行入店中,走到卓凌昭座位之旁,躬身道:「卓掌門,小侄來給您行禮了。」他有求於卓凌昭,便執禮甚恭,全以江湖晚輩的身分見面。

楊肅觀是少林天絕僧親傳弟子,輩分同於方丈,此時如此謙遜,自是為倒戈一事而來。但禮多人不怪,卓凌昭雖知他別有用心,嘴角還是泛起微笑,道:「楊賢侄不必客氣,快快請坐。」說話口氣也自居長輩起來,存心占那靈智方丈一個便宜。

楊肅觀對禮俗之事一向豁達,倒是不以為意,向盧雲使了個眼色,兩人便自坐下。

楊肅觀拱手道:「難得卓掌們駕臨京城,這幾日若得清閑,可願與朝廷幾位大臣見面談心大家說起卓掌門神功蓋世,都是佩服得五體投地,若蒙掌門不棄,小侄可以引薦一番。」

卓凌昭聽了這話,自是心曠神怡,笑道:「楊郎中太客氣了,來,咱們今日不談公事,多喝點酒是真。」說著親自提起酒壺,便為楊肅觀斟酒。楊肅觀受寵若驚,當即雙手持杯,道:「謝掌門賜飲。」

卓凌昭哈哈大笑,道:「柳昂天有你這般機靈的手下,定是無往不利了。」楊肅觀察言觀色,連忙自行舉杯一飲而盡。

卓凌昭與他喝了幾盅,酒興甚高,說道:「三師弟,難得楊郎中過來,你也來敬一杯。」

屠凌心寒著一張丑臉,自行走來,舉起酒杯,大聲道:「楊郎中,屠凌心跟你喝一杯!」

楊肅觀微微一笑,道:「屠三俠武功高絕,來日若有良機,咱們不妨較量一番。」這屠凌心當年殺害燕陵鏢局十八名鏢師,乃是伍定遠不拿不甘的要犯,楊肅觀此時出言切磋,頗餚挑釁之意,屠凌心嘿嘿冷笑,說道:「楊郎中好興頭,可想與在下決個生死」

楊肅觀微笑道:「請屠三俠莫要誤會,素合閣下的「劍蠱」頗有獨到之秘,在下心儀已久,早有意與屠三俠研討武學,絕無絲毫挑戰報復之意。」

楊肅觀出言討好屠凌心,倒不是隨口來拍馬屁,而是另有深意在內,他曾聽靈音說過,這屠凌心在神機洞時屢次出言冒犯江充,端的是悍勇至極的惡漢,自己若要挑撥昆侖與江先兩邊破臉,屠凌心身為昆侖第一凶徒,自須大力拉攏,當下趁著見面,便多說幾句好話,日後也好相處。

果然屠凌心聽他稱贊自己,已然哈哈大笑,很是樂意,道:「楊郎中這么客氣,我屠凌心如何敢當」當下舉杯飲盡,楊肅觀也陪了一杯。

盧雲見楊肅觀言笑晏晏,神態極為熱絡,忍不住輕輕一嘆,轉頭望向對街,只見伍定遠也自眺望過來,盧雲見他神色激盪,想來見了楊肅觀與昆侖眾人談笑風生,心有不忿之故。盧雲微起嘆息之意,面上卻不動聲色,自管低頭不語。

卓凌昭攻於心計,他見盧雲面有不豫,便知他對自己仍有惡感,當即說道:「這位是盧知州吧!月前咱們在長洲見過一面,給你添了好些麻煩,來,本座敬你一杯,算是個賂罪。」說著舉起酒杯,向盧雲一笑,眼中全是試探之意。

楊肅觀心下一喜,卓凌昭主動敬酒,真有意與柳門化解一干恩怨,他連忙替盧雲斟酒,跟著連使眼色。

盧雲曾受卓凌昭一掌,情知此人心狠手辣,實在不願為伍,但形勢使然,不由他硬頸不從。盧雲咧開嘴皮,卻是皮笑肉不笑的神氣。他舉起酒杯,道。「昔日種種,譬如朝露,車掌門既願察暗投明,仗義相助,在下自當喝了這杯水酒。」說話間凝視著卓凌昭,並不來動酒水。

盧雲這番話頗有嘲諷之意,「昔日種種,譬如朝露」,這八字更在譏諷卓凌昭過去的惡行,言下之意,如果卓凌咱不會倒戈,他根本不屑與之共飲。楊肅觀聽了這話,心下暗暗叫苦,想說些話來排解,卻怕盧雲又有驚人言辭脫出,只得硬生生忍住。

果然卓凌昭聽了這話,心中很是不樂,他面帶殺氣,冷冷地道:「盧知州說我是棄暗投明,不知從何說起」

盧雲見他滿面不悅,倒也不怕,沈聲便道:「卓掌門昔日為江充辦事,成了他手中的殺人之力,那便是暗,今日願意揭發江充罪行,為天下人除害,這便是明。卓掌門今是昨非,人神共知,不知在下這席話有何難明之處」此番話直指卓凌昭之過,可謂氣勢凜然,未有寸讓,只說得楊肅觀臉色青一陣、白一陣,十分坐立難安。

卓凌昭給盧雲責問一頓,不怒反笑,回話道:「盧知州此言謬矣。我殺人如麻,昨日為江充殺,明日為柳昂天殺,都是一般的殺人,有何是非之分」盧雲哼了一聲,道:「既然卓掌門如是觀,卻又為何倒出江系,轉與柳侯爺共事」這話問到要緊處,關系著卓凌昭的真心本意,楊肅觀如此精明,自也留上了神,也在細細聆聽。

卓凌昭嘿嘿一笑,道:「難得盧知州性子直,快人快語,在下也坦白回話吧。我此次選擇柳昂天,說明白點,絕非什么棄暗投明,襄助義舉,老實說吧,只因我厭煩了江充,懶得再與他打交道,如此而已。」

眼見眾人都有不解神色,卓凌昭淡淡一笑,續道:「當年我為了江充,徒然殺死燕陵鏢局滿門老小,成了武林公敵,弄到最後半點好處也無,很是吃虧。但卓某身居一派之長,這些蠅頭小利,我也懶得多加計較。只是江充千不該、萬不該,便是不該過河拆板、落井下石!一見我慘敗寧不凡之手,立時翻臉不認人,從此對我派不理不睬。」他說到恨處,眼中生出濃烈殺氣,陰森森地道:「只是江充忘了一件要緊事,我卓凌昭既然自號劍神,就非他江充所能玩弄!大家走著瞧吧!」

那日卓凌昭慘敗,江充便有棄他不顧的意思,卓凌昭每每念及此事,心中的忿很實是難以言喻。江充可以疏遠他,但絕不能輕視他,更不能視他為一柄用後就丟的殺人之刀,這要自號劍神的他如何吞下這口氣也是為此,楊肅觀一放話出來,卓凌昭立時首肯,答應聯手對付江充。

盧雲心道:「狗咬狗,一嘴毛。這卓凌昭與我們合作,也不見得安了什么好心,只不過要利用我們對付江充而已。唉……爾虞我詐,無一人存心良善。」

卓凌昭見盧雲搖頭無語,當即哈哈一笑,舉杯道:「好了,咱們別說這些不痛快的,眼下卓某得了神劍,從此海闊天空,無人可制,也該是行俠仗義的時候了,真不該再與江充混做一堆。來,便看在。俠義。這兩個字的份上,大家與我喝上一杯吧!」卓凌昭先前話說得太過露骨,又是斗爭,又是仇恨,至不給柳昂天半點面子,這一俠義士一字一說,用意便是緩頰,免得柳門諸人臉上太過難看。楊肅觀連忙道:「正是。卓掌門行俠江湖,從此成為正道豪傑共仰的大英雄。咱們這杯是結盟酒,若不倒江,勢不甘休。」霎時眾人一齊舉杯,連盧雲也將酒杯拿起。

眾人正待要喝,忽聽門口傳來一聲嘆息,道:「錯了,錯了,卓掌門,你全然錯了。」眾人聞言,霎時一齊轉頭。

只見門口站著一名喇嘛,正是江充手下愛將羅摩什。

卓凌昭見他到來,便自一笑,道:「大師,咱們好久不見了,不如坐下喝一杯吧」

楊肅觀聞得此言,心下微微一凜,深怕卓凌照見了此人,又要變卦。哪知羅摩什無意飲酒,聽了邀約,卻只緩緩搖頭,說道:「卓掌門,我是來傳話的。」

卓凌昭哦地一聲,道:「是江大人要你過來的么」羅摩什點頭道:「正是。江大人吩咐下來,卓掌門若還記著昔年情誼,明夜便到他府上一聚,他有幾句話說與掌門說。」

卓凌昭哦了一聲,道:「江大人若要見我,何不自己過來。」此言自高身分,挑明他與江充平起平坐。羅摩什聽在耳里,自是不加理會,合十便道:「對不住了,江大人忙於公務,無暇親訪。」

卓凌昭面上青氣一閃,佯打個哈欠,道:「原來如此,不過本座最近也挺忙的,不如臘月二十那日,咱們大理寺再見好了。」

羅摩什面色一沉,道:「卓掌門,江大人已掌朝中大權,劉敬倒台,天下無人能擋,柳昂天、徐忠進、瓊武川這幫老人俱都無用,我勸你別自找麻煩。」

楊肅觀聽他話說得太硬,登時放下心來,想道:「羅摩什枉稱典籍精通,明辨妙悟,誰知口才拙劣至此,連卓凌昭的性子也摸不透,他這幾句話已把卓凌昭重重得罪了。」

果然卓凌昭面帶殺氣,他舉起酒杯,冷冷地道:「你回去告訴江先,神機洞的秘密我也知道,休要意火卓某,連你皇宮大內也雞犬不寧。」羅摩什面色驚恐,大怒道:「你好大膽,京城里竟敢這般說話不怕殺頭么」

卓凌昭使了個眼色,屠凌心登時跳了出來,惡狠狠地道:「操你祖宗的狗雜碎!羅摩什,別以為你主子天下無敵。回去告訴那賊臣,我家掌門得了天下第一神劍,世間也是無人能擋!」

羅摩什深深吸了口氣,伸手一揮,外頭奔出百名火槍手,舉槍指向店內。這批火槍手仿照帖木兒開國編制,由羅摩什一手調教出來,近一年來習練不斷,已不遜於當年神機洞中的那批好手。

卓凌昭笑道:「大師要來硬的嗎」刷刷幾聲連響,昆侖門下也是拔劍在手,劍光森森,已將羅摩什堵住。楊盧二人安坐不動,靜觀其變。店中伙引則嚇得颼颼發抖,立時躲到後田,無人有膽出來看上一眼。

羅摩什喝道:「火槍手預備!」眾軍士舉槍上膛,槍口對准了店內諸人。卓凌昭有恃無恐,逕自舉杯對著楊肅觀,笑道:「楊郎中,咱們喝一杯。」神態傲慢之至,絲毫不把西域火槍放在眼里。羅摩什怒喝道:「卓凌昭!此處是天子腳下,你莫要猖狂!」

卓凌昭取出藍澄澄的鐵膽,哈哈大笑道:「話說公謹當年,羽扇綸巾…」楊肅觀順著話頭,接口道:「談笑問,強虜飛灰湮滅!」話聲未畢,藍光閃動,只聽叮叮咚咚之聲不絕於耳,百名火槍手的槍管已給砍斷。

羅摩什驚駭之余,忍不住向後退了一步,顫聲道:「神劍擒龍」卓凌昭淡淡地道:「大師好眼力。」俠者,以武犯禁,卓凌昭有意仗著超卓武功,挑戰江充驚動天地的巨大勢力,這場斗爭實最世間罕見,勝負之際,恐怕更是難說。

羅摩什眼見硬來不成,只好訕訕地留下一封書信,拱手道:「老納話已帶到,這里是張請柬,卓掌門若肯賞光,今夜江大人府上再見。」卓凌昭微微一笑,命人將請柬收起,卻是不置可否。

眼見雙方形同破臉,絕無轉圈余地,楊肅觀心下寧定,當即起身道:「承蒙卓掌門高義,在下代柳侯爺在此謝過。」卓凌昭點頭道:「你放心好了,臘月二十當日,我定會到大理寺指認江賊,到時只要審官清廉,定能斷出公理。」說著又補了一句,道:「倘若燕陵鏢局的案子板不倒他,我這兒還有個大秘密奉上,到時天地逆轉,形勢可就難說了。」

楊肅觀目中露出喜悅的光芒,大聲道:「承蒙高義,肅觀多謝了!」

卓凌昭微微一笑,正要說話,忽覺背後兩道凌厲目光射來,卓凌昭轉頭望向對街,只見伍定遠神情凝重,也在凝視自己,臉上滿是肅殺之氣。

卓凌昭哈哈一笑,向他揮了揮手,神態甚是瀟灑。

這日午間,一眾京官忽地接到請柬,只見上頭寫著短短兩行字,言道「隆冬雪景難得,相約賞雪一敘」,這種請帖誰不是每日收到百來張,但細看署名,一見「十八省總按察、太子太師江充」十二字,眾人知道無可推托,縱然宴無好宴,也只有過去拜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