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當恨此身非我有(1 / 2)

英雄志 孫曉 8558 字 2021-02-24

此行遠去烏斯藏,難免舟車勞苦,不只哈不二疲憊不堪,到得後來,連那歐陽勇、陶清都是面有菜色。眾人中只有言二娘神采奕奕,她雖是女子,但自幼出身軍旅,馬背上驍勇作戰,根本不把這點辛苦放在眼里,平日里起得早,睡得晚,盡在催促眾人趕路。遇上露宿野外時,更靠著她守夜巡邏,秦仲海看在眼里,心下自感佩服,方才明白為何陶清的年紀大過言二娘,卻仍尊她一聲大姊了。

路上眾人問起止觀來歷,方知他是白龍山的一位住持,與方子敬多有來往,但要細問其他事情,止觀話卻不多,都只淡淡幾句交代過去,並不熱絡。他對言二娘等人甚為平淡,但對秦仲海卻極是敬重,平日言談舉止,絲毫不敢怠慢。哈不二等人看在眼里,都是嘖嘖稱奇,想來方子敬的面子很大,才讓止觀如此恭敬。

眾人由蘭州至西寧,越巴顏喀啦山,入朵甘衛,此後穿越青海,行走驛路大道,沿邊入藏。從二月出發,來到前藏之時,已在四月春暖時分。

前藏已位高原之上,雖在四月暮春時節,氣候仍極寒冷,此地世稱千湖之國,放眼望去,草原遼闊一片,湖光雪影盡收眼底,好似塞外一般。但天邊群峰連綿不斷,高聳巍峨,有如巨人俯視大地,卻又大大不同於北方曠野的一望無際。除此之外,路邊行走的野獸更是前所未見,讓人嘆為觀止。

止觀沿路解釋風景,道:「烏斯藏地勢奇高,位在岡底斯山、唐古拉山之間,藏語稱「姜唐」,意思便是北方高地。中國朝廷在此設有烏斯藏都指揮使,參贊軍政事宜。」他知道秦仲海曾是朝廷猛將,熟悉軍政,當下便舉目來望,等他開口評論。

秦仲海頷首道:「烏斯藏確實有都指揮使,不過這官兒是誰,咱也不識、過去咱們這些武將只要犯了大錯,或是得罪了人,往往便給送來烏斯藏駐守。明里升官,暗地是幫你送終。」哈不二驚道:「送終怎會這樣」秦仲海笑道:「這地方最多和尚喇嘛,每日里阿彌陀佛來,善哉善哉去,久而久之,你老兄還不嗚呼哀哉,一命歸陰么」眾人聞言,都是笑了起來。

此後十余日,眾人深入藏地,只覺地勢越加高聳,非只風土人情透著神秘,便連景觀也是大異其趣。第一個察覺的便是天空的不同,頭頂藍天全無雲彩遮蔽,望去深邃湛藍,橫亘萬里,陽光更是耀眼刺目,日夜溫差猶大。再一個便是空氣既干且冷,稀薄異常,若是貿然大口吸氣,不免一陣干咳。

言二娘等人身懷武功,便連小兔子也有內力護身,氣候雖然異常,眾人卻是不以為意。但秦仲海可慘了,他身體殘疾,體力虛弱,方入藏時還能說笑幾句,但時候一久,便感難以支撐,高山氣候煎熬之下,整日里頭暈發燒,吃什么吐什么,症狀奇多,晚間更是徹夜難眠。

高地氣候奇特,藏地飲食更是怪異,眾人每日吃喝胃口甚差。天幸哈不二是個道地廚子,只要有米有火,他便能燒出上等菜餚,替眾人解饞,這才沒弄出病來。

好容易到了拉薩,眾人便在旅店打尖,稍事歇息。止觀會說藏語,凡事便由他出面,言二娘等人倒是省了不少氣力。諸人稍一住定,哈不二等人聽說城里有大昭寺、小昭寺,都是興高采烈,嚷著要去觀光。小昭寺供著尼泊爾公主帶來的八尊佛像,大昭寺更與中國淵源深刻,寺里供奉著唐代文成公主帶來的釋迦等身鍍金佛,極其珍貴。

難得入藏,眾人自都過去寺廟參拜了。卻只秦仲海一人動彈不得,言二娘聽說大昭寺靈驗,便也過去祝禱,為秦仲海求了平安,之後便足不出戶,專在客店里陪伴。止觀知道秦仲海身子難受,便替他抓葯開方。秦仲海性命雖然無礙,但每日里發燒傷風,除了吃葯吃飯以外,大半時候都在睡覺。

離閑拉薩後,眾人搭乘牛車,便往日喀則行去,他們本從青海帶來十來匹駿馬,但入藏之後,馬匹習性與高冷寒地不和,根本難以行走。此行便換上了氂牛,這種怪牛平地見不到,身上長滿長毛,體型碩大,料來也只有這等怪物,才熬得起高原嚴峻無比的氣候。

行近日喀則,風景變得更怪,神峻高山已在眼前,遍地更是布滿冰河,時時可見。晚間在荒郊過夜,那高山便如天神般鳥瞰大地,更讓人心存敬畏。

這日氣候忽變,轉為酷寒,歐陽勇在前座駕車,更是大叫起來,眾人心下好奇,紛紛下車來看,陽光照映,只見眼前一道蜿蜒冰川,森若藍帶,綿延數里不絕。止觀微笑道:「這便是大名鼎鼎的絨布冰川。再往下走,咱們便能見到冰塔林了。那可是畢生難見的奇景,諸位可要好生賞玩,方不負上天賜下的奇景。」哈不二早已疲憊不堪,聽了賞玩兩字,立時嗤之以鼻,低聲咒罵:「什么冰塔火塔,我只想早些回家。」

這夜便在冰河旁扎營,眾人從蘭州出發,至今已走了兩個月有余,諸人神疲力乏,紛紛倒卧在地。陶清雖然穩重,此時卻也按耐不住,問向止觀:「大師啊,過兩日便能見到方老師了吧」

止觀道:「前些日子我差人過去打聽,方老師已離開扎布倫什寺,現下應在山里。咱們還得趕上幾天路。」哈不二等人聽得還要趕路,無不暗暗叫苦,可是口中又不便頂撞,只得苦著一張臭臉,在那兒唉聲嘆氣。

日子不是說了,那方老師要帶我們去找「神山聖水」,他便是去辦這件事么」

止觀口宣佛號,合十道:「出家人不打誆語,這件事小僧只是聽方老師轉述。是否真有其事,不敢妄論。」言二娘「啊」了一聲,尖叫道:「你……你說什么沒有神山聖湖」

止觀見她神情惱怒,忙咳了一聲,改口道:「聖湖之說,小僧也曾聽人提起,此事應有無疑。」言二娘性子甚直,聽他一下東、一下西,一時茫然睜眼,轉頭只看著陶清,全沒了主意。陶清心思機敏,見言二娘望著自己,已知她心有疑竇,卻又不知如何探問,當下便由他啟口探話,說道:「敢問大師,在下過去人在中原,也曾聽說一些烏斯藏高僧的神妙傳說,都說藏聖法力無邊,能夠起死回生,不知是否真有這等事」

止觀寧定心神,頷首道:「這個自然,烏斯藏乃是佛國,自多神通之力。無須懷疑。」說著手指遠方,道:「從這兒出發,便會見到無數神奇山峰,洛子峰、卓傲友峰、瑪卡魯峰、納木那尼峰、無一不是險峻神異,絕非人跡所能至。山里高人無數,自也能幫著治病。」

陶清心下起疑,問道:「大師,咱們不去神山聖湖了么」

止觀咳了一聲,道:「心若誠,便是土石也是神山:心若不誠,神山也不過是土石而已。」

眾人聽他打起謎語來了,心下無下懊惱。止觀先前說得好聽,好似隨他離去,秦仲海便能葯到病除,哪知現下人到了烏斯藏,一提什么神山聖湖,卻沒有半分著落。

言二娘越想越氣,怒目去看止觀,只見他低頭念經,幅道貌岸然的樣子。她抓起一顆石子,便往火堆扔去,那石子撞上炭火,啪地一響,一塊木炭陡地彈了起來,直往止觀臉上飛去,正是絕招「雙喜燕子」。止觀吃了一驚,急忙側頭讓過。

陶清聽他說法不斷變化,先是納木那尼峰的神山聖水,現下又順著自己的話頭,變成和尚高僧過來醫病,他冷笑一聲,當下站起身來,道:「大師,你真的識得方老師么」

此話一出,已近破臉,言二娘知道陶清性子沈穩,此刻這般說話,那是真的犯了疑。哈不二等人一路走來,早巳氣悶之至,當下各自抓了兵刃,已將止觀圍住。

止觀見了這勢頭,知道自己要槽,這幫反賊過去反逆出身,殺人放火稀松平常,若要下手殺害止觀,真是雞毛蒜皮的小事一件。止觀審度局面,知道只要一個不慎,自己便會慘死當場,他合十禮拜,道:「二娘,且聽我一言。」

言二娘本已暗恨在心,聽他叫喚自己,只把懷中飛鏢拿了出來,冷冷地道:「大師有何吩咐只要不是騙人的,一切都好說。」說著夾住飛鏢,自在指縫間把玩,藉著火光看去,藍澄澄的飛鏢滿是劇毒,實讓人心悸難當。

一片肅殺間,止觀輕輕地道:「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

言二娘陡聽說話,登時全身劇震,陶清、哈不二等人也是大為震驚,一時你看看我,我看看

你,臉色陰晴不定。言二娘喘息良久,顫聲道:「你……你怎會聽過這兩句話」

止觀嘆了口氣,道:「聽過密十一么」言二娘倒抽一口冷氣,與陶清對望一眼,兩人都見到對方眼神中的詫異。

言二娘投入怒蒼山時年方稚幼,僅十四歲上下,雖不曾參與軍機,卻曾聽兄長言振武提過,怒蒼山在江湖上設有一個隱密幫會,名為「密十一」,專門打采各方聲息,買賣情報。只因職責涉及樞機,是以「密十一」的把子身分極為隱密,除秦霸先本人與幾名樞機頭領外,無人得緣識荊。方才止觀說出的那兩句話,「但去莫復問,白雲無盡時」,便是怒蒼山毀敗之日,小呂布與言二娘的道別之言,想不到居然給止觀知道了,他若非山寨的頂尖人物,絕無可能知道。止觀借此托出身分,果然立即讓人信服。

止觀淡淡一笑,道:「過去我為總寨主辦事,山上沒幾個人認得我,山寨毀敗後,朝廷倒也不曾過來擾我,在下看破紅塵,索性出家為僧。嘿……今日有緣相見,卻也不枉了。」

言二娘淚水盈盈,悲聲道:「大師……你……你知道我夫君的下落么」

止觀輕嘆一聲,眼看言二娘如此痴心,目中登時現出憐憫。只見他嘴唇輕動,伸手出去,朝地下一處指去,道:「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言二娘心中震盪,隨他的手指望去,霎時只見地下倒著一名男子,看他身上蓋毛毯,兀自沉睡不醒,卻不是秦仲海是誰

言二娘顫聲道:「大師,你……你這是什么意思」

止觀法相庄嚴,說謁道:「一切愛憎會,皆以因緣故,你已經找到你要找的人了。」

言二娘心中大慟,登時放聲大哭。陶清一旁聽著,深知止觀點化之意,眼看他三言兩語便解開言二娘多年心結,心下也是暗暗佩服,當下拱手道:「大師既是自己人,咱們信得過你。」說著向哈不二等人使了個眼色,示意他們把兵刀收起。

陶清多年追隨言二娘,怎不知她外剛內柔的性子言二娘多年尋找丈夫不果,眼看這生便要守寡到老,抱著貞節牌坊入土,也是上天垂憐,年前一場惡斗,卻讓這位烈性佳人與秦仲海照面了。

言二娘是么妹嬌性,長年寂寞之余,其實早想找人依靠,待見秦仲海英風爽颯,模樣看似粗魯,卻對自己十分溫柔照護,心中竟然動情,之後開立客店,退隱江湖等節,多也是受了此事的啟發。陶清看在眼里,暗暗感慨,自也希望她能早些找到歸宿,省得再受苦難。

也是機緣巧合,眾人在懷慶定居之後,居然又與秦仲海見面了。喜的是秦仲海早巳脫離朝廷,成為逃犯,兩人若要結合,一個是造反寡婦,一個是落難將軍,身分再相偕不過。可惜的是秦仲海武功全失,終身殘廢,不免讓喜事蒙塵。也是為此,陶清拼著性命不要,也要隨止觀走這一遭,總要治好秦仲海的傷勢為止,也好讓大姊後半生喜樂平安。

自此一事,眾人已知止觀絕無惡意,便只隨他西去,不再多言,又走數日,地勢漸高,崎嶇異常,諸人不知止觀意欲為何,難免心中生疑,但對方既與山寨淵源極深,倒也不便直言逼問,只有任他帶著走了。

這日山路陡峭,牛車行走困難,行到一處地方,已定動彈不得。止觀便道:「方老師便在不遠處,這就請諸位下車步行吧。」眾人聽了吩咐,魚貫下車,歐陽勇體型高大,便由他抱著秦仲海。

陶清見眼前荒山冷雪,一片寂寥,登時皺眉道:「這是什么地方莫非便是大師說得神山聖水么」止觀搖頭道:「那倒不是。咱們身處的地方人跡罕見,比起納木那尼山的神山聖水,還要讓人崇敬。」哈不二心下隱隱害怕,忙問道:「這是什么地方」

止觀伸手向上一指,凜然道:「珠母朗瑪,便是此行終點。」說著合十頂禮,向天膜拜。

眾人隨他的眼光看去,霎時紛紛驚叫出聲。此時恰在午後,山頂天空湛藍,並無雲霧遮蔽,眾人看得清楚,此山狀做錐形,基地雄偉,坡道高險陡峭,山峰直達天頂,好似一塊通天大冰柱,一路破天而出,直逼穹蒼。

此山如此險峻,豈是一個高字了得眾人瞠目結舌,心下只感震駭。

眾人正看間,一股猛烈寒冷的山風刮來,那風帶著冰雪,直如刀割一般,眾人見峰頂處白蒙蒙的,想來定有狂風暴雪肆虐,心下更是暗自害怕。

止觀解釋道:「珠母,便是女神之意,朗瑪,譯為第三,咱們要去的地方,世稱神女第三峰,也就是方老師、天絕僧等絕頂高手尊為「齊天」的險地。」

哈不二掩住了臉面,放聲叫了起來:「齊什么天啊!每天都是山啊峰啊,我可受不了啦!方

老師到底在哪里!快叫他出來見徒弟啊!」止觀手指連綿山峰,微笑道:「方大俠人在山中,咱們一會兒攀上山去,便能見到他了。」

哈不二聽了這話,登時慘叫一聲,軟倒在歐陽勇懷里,哀號道:「不去了,不去了,這山高成這樣,誰能爬得動你們喜歡,自管去爬吧!」陶清看那山峰高達天頂,心下自也暗暗駭異,他知輕身功夫有限,萬難攀爬得上,搖頭便道:「止觀大師,秦將軍身體有病,禁不起這等勞苦,你能否請方老師下山一敘」

止觀搖頭道:「對不住,方老師反覆交代,定要秦將軍攀緣入山,這才能夠見他。幾位若不願去,自管沿冰川折返,到絨布寺歇腳。等我們下山回來,自會找諸位會合。」

哈不二沒好氣地道:「好,話可是你說的,我這就回去。」說著抓起毛毯,便又跳回牛車去了。

言二娘一把攔住,皺眉道:「費了幾個月的光陰,好容易來到這里,哈兄弟快別鬧了。」她望向止觀,自行道:「我這兄弟上不了抬盤,大師不必理會,咱們這就走吧。」止觀微微頷首,背起行囊,便要往山道走去。

言二娘正要跟上腳步,猛聽哈不二大聲叫道:「大姊!要去你只管自己去,可別再把咱們幾個扯進來了!」言二娘又驚又氣,回首怒道:「你說什么」

哈下二大聲道:「打懷慶遇到這殘廢,你便好生偏心,你眼里就只他一人,全不為弟兄們著想!大姊,我明說了,你根本不配做咱們的頭兒!」

言二娘氣得險些沒暈去,怒道:「你哪來的膽子!這樣跟我說話!」

哈不二滿臉不忿,倒似豁了出去,只聽他氣憤憤地道:「好容易我們在懷慶開了客店,安定下來,你卻為了這個姓秦的,先把店燒了,後來又到處東奔西跑,簡直是莫名其妙!」說到氣憤處,把身上毛毯往地下一扔,竟已翻臉了。

言二娘給她這么一陣數說,只氣得全身發抖,淚水更已盈眶,止觀見他們內哄起來,自知不便多言,只管走得遠遠的,等他們商議之後,再行說話,以免更添爭吵。

陶清見言二娘眼眶發紅,似要哭泣,他是這群人的第二把交椅,自須出來解圍,當下緩頰道:「哈兄弟,當年秦將軍救過大家的性命,咱們這般辛勞,也是為了報恩。大姊這么做,哪里有錯了」

哈不二眼眶一紅,大聲道:「什么報恩大姊早把小呂布忘得一干二凈,擺明的只想嫁給這殘廢子!她以後相夫教子,生兒育女,哪會記掛咱們幾個弟兄的死活!」陶清大怒道:「你胡說什么,快快住口了!」說著向歐陽勇使了個眼色,兩人便伸手來拉。

哈不二閃了開來,大聲道:「金毛龜,你還看不透么大姊以後是人家的老婆了,再也跟咱們沒半點關系!女人就是女人:心里沒有弟兄,只有相好男人!大家今天把話說清楚,這就分手吧!」他說到激動處,淚水落下,已在號啕大哭。

聽了這話,眾人都是面色尷尬,言二娘更是心如刀割,一時淚如雨下。這四人中以哈不二年紀最小,也最是依戀言二娘,早先在懷慶看她對秦仲海的神態,心里便有醋意,之後他見兩人越來越是親昵,眾弟兄又有搓和之意,更是心懷不忿,終於找機會發作出來了。

陶清怒目望向哈下二,喝道:「你這張嘴沒半點分寸!走開!」他走了過去,勸向言二娘,

道:「大姊,你別去理他,以後的事,以後再說吧,咱們現下上山要緊……」

言二娘嘆了口氣,當下抹去了淚水,搖頭道:「陶兄弟,我對不起大家,害你們受苦了。」

陶清眉頭一皺,正要勸解,匆見言二娘仰起頭來,望向高山,嘆道:「弟子言二娘,今日向天發誓,我若自行嫁人,出賣弟兄……」

陶清聽她忽爾這般說話,定是要罰下毒誓,他心下大驚,急忙拉住大姊,立時便要阻止,言二娘舉袖將他甩開,大聲道:「我言二娘若自行嫁人,對不起弟兄,叫我這輩子……」

她喊得聲嘶力竭,正要罰出毒誓,個雄渾的聲音從車蓬里緩緩響起,接口道:「教你這輩子永遠平安喜樂,再沒半分煩惱。」只見一條大漢緩緩爬出車里,正是秦仲海來了。

哈不二陡見他來,立將小老弟的哭態收拾了,換上了小霸王的嘴臉,哼了一聲,冷笑道:「勞什子,終於醒啦!」

秦仲海不去理他,自管走到言二娘身邊,低聲道:「二娘,你帶著弟兄,全數在山下守著,我自個兒上去成了。」言二娘尚未答話,哈不二已是哈哈大笑,他指著高聳入雲的峭壁,笑道:「憑你嗎沒有咱們一路帶著,你連山腳都來不了,要怎么爬上去啊!」

秦仲海聽了嘲諷,並不發怒,只往哈不二斜睨一眼。哈不二本在出言嘲笑,忽見秦仲海目光威嚴森然,哈不二見了這眼神,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明知秦仲海是個殘廢,決計打不贏自己,卻還是嚇了一跳,他懼怕之余,急忙縮到歐陽勇背後,不敢再說了,

言二娘聽了秦仲海的說話,只是又驚又急,忙拉住他,驚道:「怎么成這山峰那么高,你是上下去的,讓鐵牛兒背你走吧!」

秦仲海微微一笑,示意言二娘退開。他走到山峰旁,伸手摸了摸山壁,只覺山壁滑溜,地勢又是垂直陡峭,此山滿布冰雪,正是大名鼎鼎的珠母朗瑪,秦仲海縱然完好無傷,要爬這山也非易事,何況此時武功盡失,毫無氣力

秦仲海沉吟半晌,忽然脫下外衣,蹲地脫靴,跟著雙手扶著山壁,赤腳起身。

哈不二縮在歐陽勇背後,低聲笑道:「看哪,他要飛上去。」

秦仲海聽了譏諷,陡地狂吼一聲,雙手各抓一塊尖石,嘶嘎怪響中,雙肩已在用力,只想把身子撐起來,哈不二嘻嘻一笑,正想再出言嘲諷,匆聽喀啦一聲,秦仲海肩頸傷處暴開,那傷處本已逐漸愈合,此時卻又破裂出血,霎時已染紅了背後刺花,在眾人的驚叫聲中,秦仲海靠著這股怪力,身子竟然緩緩撐起。

眾人看得目瞪口呆,言二娘更是大驚失色,正要上前暍止,止觀卻走了過來,他攔住言二娘,搖頭道:「讓他爬,別傷了人家的自尊。」言二娘聞言止步,一時嘴角緊泯,兩手反覆糾纏,竟比她自己攀爬還要難熬。

在眾人的注視下,秦仲海緩緩向上攀去。他琵琶骨已穿,照理不能這般使力,但他靠著一股硬氣,居然一寸寸往上攀爬,每當身子下墜,他便張開大嘴,死命咬住岩壁尖角,右腳足趾頂住岩石,

這才撐住巨大身體。哈不二看在眼里,縱然敵意再深,也不敢再出言嘲諷。喃喃只道:「怪物……這家伙真是個怪物……」

萬籟俱寂中,只聞山風呼嘯,其他別無聲響。此時秦仲海已爬上十來丈,陡然間,一陣狂風刮來,他再也支撐不住,身子便摔落下去,眾人見狀,都是大驚失色,言二娘更急忙奔去接應。

便在此時,一條繩索從山頂飛降而下,套中秦仲海的腰間,登時阻住了下墜之勢。眾人大吃一驚,不知是怎么回事,止觀卻是微微一笑,道:「方老師在北坳處等著我們。他怕大家爬山辛苦,這才放了繩索下來,咱們這就上去吧。」

他簇唇作啃,霎時又是一道繩索降下,正落在眾人面前。哈不二低聲咒罵:「討厭鬼,明明有繩索,早不放,晚不放,卻偏偏選這時候放。」此時眾人紛紛攀緣而上,歐陽勇斜了哈不二一眼,嗚嗚低吼兩聲,似問他願否上去。哈不二呸了一聲,嘟著一張兔子嘴,往前一跳,便也攀爬上去。

有了繩索倚仗,攀山自然輕松許多,那繩索中間打結,一塊塊突了出來,有如腳蹬一般,腳下既能使力,攀緣更是加倍容易了。

也不知攀了多久,只覺風勢越來越大,幾次把繩索吹得打橫飄起,天幸眾人身懷武藝,只牢牢抓住繩索,這才沒給吹落下去。秦仲海倒是輕松省力,他身子給繩索吊住,不必用力,便能緩緩上升,哈不二心下生羨,只想跳了過去,抓著繩索順勢上峰,但此時身在高處,他輕功根柢有限,自也無膽去試了。

攀爬許久,距山腳已有數百尺之高,眾人攀爬已久,已感支撐不過,一見眼前有處平台,急忙攀上歇息。諸人疲累之余,俱都在地下,各自氣喘不休,連那止觀功力不弱,也在打坐順氣。

過了半晌,止觀調勻氣息,他將秦仲海扶起,手指前方,低聲道:「秦將軍,你師父就在前面,過去找他吧。」眾人聽了這話,都知方子敬已在眼前,連忙抬頭去看,只見前方不遠處又有座峭壁,上頭小小一方平台,看來「九州劍王」便在那兒了。

哈不二驚道:「老天爺!又要咱們爬了么」止觀搖了搖頭,道:「方大俠只見秦將軍一

人,還請快些過去吧。」

秦仲海仰天大叫,單腳跳躍,直直奔向峭壁,霎時身子撲上峭壁,便如瘋狗般亂咬亂爬起來。

先前秦仲海之所以能爬上懸崖十來丈,靠的全是一股血氣,只因言二娘被兄弟責難,秦仲海不願她受人輕侮,便死也要替她出頭,也是為此,盡管病體孱弱,殘肢斷腿,仗著血性,仍能逐步爬上。只是此刻不比剛才,雙肩非但流血不止,全身氣力更已用罄,要他如何能有寸進

言二娘見秦仲海狂吼不止,身子卻是一動不動,她心下惶急,顧不得止觀先前的吩咐,當下一個健步奔出,來到秦仲海身邊,將他放在自己背上,便往懸崖攀去。

止觀看在眼里,卻也不來阻攔,只搖了搖頭,嘆道:「病由心中起……身體殘廢也就罷了,倘連心都殘了,便神仙也救不得……」

陶清等人聽不懂玄機禪語,只眨了眨眼,不知如何回話。言二娘背著秦仲海,靠著雙手攀爬,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這才氣喘吁吁地來到平台。

言二娘抱著秦仲海,此時兩人身在高處,風雪交加,四下霧氣茫茫,絲毫不見方子敬的人影。她見秦仲海上身赤裸,滿是鮮血,只在顫抖不止,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當下提聲便叫:「方老師!你在哪里啊!」

她叫了良久,風聲勁急,哪里見得到半個人影,更無人回答自己,言二娘搖了搖頭,又慌又急間,只見山壁內側有處洞穴,似可躲避風雪,當下將秦仲海搬入洞里,先躲上一陣再說。

兩人行入洞中,只見洞里黑暗深邃,此時雖在白日,仍是伸手不見五指。言二娘打著了火褶,彎下腰去,只想找些枯枝干柴,好來生火取暖。

言二娘正自探看,匆見前方立著一雙腳,直直站在自己面前,看來竟有人隱在洞中。言二娘心下大喜,不及細看,抬頭便喚:「方老師,是你么」

火折映照,那人的面貌映入眼簾,言二娘登時傻住了,眼前那人不是方子敬,卻是一名小小孩童,只見他垂首看著自己,目光黯淡,臉上神情甚是悲戚。

言二娘大吃一驚:心道:「深山峻嶺,怎么冒個孩子出來」她心下詫異,手上火褶便要落下,正在此時,一只手緩緩伸出,一把接住了火褶。言二娘定了定神,撇眼望去,只見秦仲海趴在自己肩上,看他痴痴望著那名孩童,好似傷痛至極。

言二娘驚道:「怎么了你識得他」

秦仲海悲聲道:「他是我大哥!」驀地淚水奪眶而出。

言二娘見他忽然落淚,又稱一名稚童為兄,忍不住吃了一驚,不知這孩子究竟有何古怪。她轉頭去看,火光照下,只見那孩童面色慘白,臉上覆蓋薄冰,腰間更有處傷口,似是槍彈所傷。洞中雖然火光黯淡,那傷處深入臟腑,仍是清晰可見。言二娘霎時懂了,原來這孩童早已死去,只因身在雪山寒地,屍首才得以保存不壞。

陡見冰屍,言二娘縱然戰場出身:心中仍感驚駭,她全身發抖,顫聲道:「這……這到底是怎么回事這孩子究竟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