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神女第三峰(2 / 2)

英雄志 孫曉 5431 字 2021-02-24

兩人爬了一個時辰,言二娘只是一言不發,拼命往上攀爬。秦仲海見自己已在百丈高,黑暗間伸手不見五指,那岩石摸來,真比冰塊還要冷上百倍,稍一撫觸,便升疼痛之感,何況還要用力攀爬秦仲海幾次想要趕到言二娘之前,但因狂風大作,卻都不得其便,只得挨在她腳下攀動。只是書二娘不曾習練火貪剛勁,少了烈火般的內力護身,決計支撐不久,稍不留神,便會摔到萬丈深淵之下,秦仲海想到此節:心下只是擔憂。

又攀十來丈,果然言二娘身形凝住,再也攀不上半寸了。秦仲海知道她體力已盡,當下往上用力一撐,單腳抵住岩石,左手牢牢抓住尖角,大喊道:「二娘,過來抱住我!讓我帶你上去!」言二娘猶在悲憤,只緊緊抓著山岩,哭道:「我不要抱你!我寧願摔死山下,做個人人敬重的死屍,也不要受你的活氣!」

秦仲海嘖了一聲,大叫道:「二娘,別鬧了!快快抱住我!」言二娘滿臉倔強,硬是不依,只管抓住山岩,絲毫沒有移動身子的意思,秦仲海靠了過去,兩人身子相貼,額頭相抵,秦仲海睜著一雙虎目,凝視著言二娘。

二人呼吸相聞,近在寸許,言二娘給他的目光逼視,只是別開臉去,不做理會。秦仲海附耳過去,低聲道:「咱們照戰場上的規炬,不別扭,不動氣。我現下數到三,你再不過來,我便立刻投降下山,從此只當個殘廢,終身不動刀劍。」他不待言二娘答應,立時數道:「一……二……」

那個「三」字還沒數出,言二娘已是心中一軟,想起秦仲海重傷殘廢,此時賭命上山,自己怎好再害他霎時身子撲出,縱身入懷,已牢牢抱住秦仲海。

秦仲海心下甚喜,正要說話,匆在此時,只聽頭頂轟隆隆地,竟爾出現巨響。兩人抬頭一看,面色俱都慘淡,只見頭頂黑壓壓地一片,竟有大雪崩落。

峰頂雪崩,勢道何等厲害,若給正面撞了,定會給壓在積雪之下,成為千年不化的冰屍。言二娘嚇得花容失色,縮在秦仲海懷里,尖叫道:「我們死在一起!」

秦仲海深深吸了口氣,心道:「師父啊!你幫我打通多少內力,這下可得見真章了。」他提起鋼刀,護住頭頂,仰天暴喝道:「龍火噬天!」

火貪一刀第八重功力使出,熱氣撲天,護住了二人,當先雪塊給熱氣一逼,盡為水霧,但岩石仍是不絕落下,全數打在刀刃上,秦仲海自知若要撤招,定會死無葬身之地,當下全力行功,不敢稍有怠慢。只是如此使力,丹田立生痛楚,背後插針處如火之焚,筋脈更是酸疼緊綳,好似隨時都要斷裂。

秦仲海重傷之下,內力有限,實在無法這般使力,但此時若不全力一搏,難道要死在這里他咬牙忍受,丹田內力全數搬運而出,肩井穴傷霎時進裂出血,已是全身浴血的慘狀。

過了一盞茶時分,好容易雪崩過去,秦仲海喘息良久,緩緩將鋼刀插回腰問,低頭看向懷中,只見言二娘面色慘澹,早已暈了過去。

此地位處高山,酷寒異常,倘若言二娘真的昏睡過去,那是死路一條了。秦仲海提起大嗓門,奮力在言二娘耳旁一吼:「起來啦!他奶奶的天亮啦!」

言二娘給他這么一叫,登時嚇醒,拍著心口道:「怎么了打雷了么」

秦仲海見她精神猶旺,登時松了口氣,柔聲道:「好好抱住我,咱們過了這段峭壁再說。」言二娘給這么一嚇,早巳忘了先前的不快,當下緊抱秦仲海,二人便緩緩攀上。

又攀數十丈,秦仲海已無體力,背後插針處更是痛入骨髓,每攀半尺,便似剝了層皮一般地苦,到得後來,言二娘也幫著出力攀爬,只是她也好不到哪兒,每攀一尺,便是氣喘吁吁,手指更是冰凍僵硬。眼看實在熬不上去,秦仲海見山壁旁有處岩縫,形狀寬廣,當容兩人棲身,當下牢牢抱著言二娘,縱身飛躍,二人便撲到了岩縫中。只是風勢強勁,秦仲海給狂風一刮,撲出方位不免偏斜,只撞得他臂上、臉上全是擦傷淤血,言二娘給他抱在懷里,反倒沒什么傷勢。

兩人倒在岩縫中,緊緊相擁,秦仲海見言二娘面上滿是冰霜,身子戰栗發抖,想來自己的瞼色定也難看得緊,他握住言二娘的手掌,將殘余內力傳了過去,言二娘吃了一驚,急急甩開他的手,搖頭道:「我上山是來幫你的,你別為旁人多費氣力!」

秦仲海見她嘴唇不自覺地顫抖,原本粉紅色的櫻唇更是凍得毫無血色,倘無火貪內力護身,下山後鼻頭手指定會爛掉。秦仲海縱然粗魯十倍,見了這幅神色,自也萬般憐惜,他嘆了口氣,將言

二娘放在自己腿上,伸手摩擦她的鼻頭,低聲道:「傻丫頭,好端端地弄成這模樣。唉……以後別

這樣發脾氣了,好不好」

言二娘聽了他的溫柔說話,又見秦仲海面帶愛憐之色,只在望著自己。一時內心柔情忽動,緩緩閉上了眼,輕聲道:「秦將軍,我喜歡你像這樣,像個翩翩君子。」

往常兩人見面,不是打鬧便是吵嘴,再不便是身邊繞著一大群兄弟:心里掛著一籮筐惱人俗事,哪能像這般相互依偎秦仲海望著言二娘,微笑道:「什么翩翩君子老……老秦本就是個君子,如假包換,包君滿意。」他本想自稱老子,轉念想到言二娘痛恨自己的粗魯,便硬生生忍下來了。

言二娘噗嗤一笑,知道秦仲海看重兩人這段緣份,這才特意改掉粗口。她握住秦仲海的大手,放在臉上摩挲,低聲道:「你知道么我好快活,這二十年來,就是現下最快活……」

秦仲海見她眼皮將張將閉,說話聲音漸漸低沉,知道她體力耗竭,已要熟睡,當下以腿做枕,讓她躺得舒坦些,跟著掌心對掌心,將內力緩緩送了過去。

言二娘躺在秦仲海懷里,身上暖暖的,眼皮更覺沉重,將睡將醒之際,勉力低問:「雪那么大……咱們下山好不好……」昏沉之間,似聽秦仲海貼在耳旁,輕聲道:「別想這么多,好好睡吧,等你醒來,什么事都沒了……」

言二娘面帶微笑,她身上暖呼呼地,輕握秦仲海手掌,一時心中平安喜樂,終於閉目睡著了。

也不知睡了多久,夢中似乎有人解下外袍,蓋在自己身上,火貪一刀的內勁徐徐送來,身上更是溫暖舒泰,半點不像身處高山寒境。夢中只覺自己又成了當年那個無憂無慮的小姑娘,只在兄長身邊依偎撒嬌。

睡著睡:心里起了柔情,便想去抱秦仲海,她伸手出去,霎時卻抱了個空,言二娘吃了一驚,她睜開雙眼,只見眼前一片灰冷山壁,洞里空盪盪地,竟沒半個人影。言二娘驚詫之下,急忙坐起,她探頭出去,朝岩縫外張望,霎時暴雪撲面而來,只驚得她急急縮身退回。

風雪交加,呼嘯依舊,除了身上披著秦仲海的外袍,早已不見他的蹤影。言二娘熱淚盈眶,實不知秦仲海生死如何。

狂風大雪,漫天盡是白蒙蒙一片,除了雪花冰珠,天地別無顏色。風勢持續不斷,如剃刀般撲來,撕裂掀翻峰間萬物。

苦寒極境,非人所能至。天下花草飛禽何其之多,走的、跑的、眺的……黃的、綠的,花的……眾生萬物,何其繁多,卻無花鳥走獸能至此間絕頂,與天同高。

除了狂風之外,此間唯一還有聲音的,便是他了。

氣喘吁吁,嘶聲大叫,這人赤裸上身,雙手攀岩,單腳使力,身子緩緩向上爬行,寒風卷來,幾次令他身子打橫飄起,但他依舊死抓岩石不放,看他背後插滿了八只銀針,入針處鮮血橫流,凝結成塊,更令人沭目驚心。

攀啊,爬啊,其寒徹骨,恰是鍛煉吾心,天地獨行,正是任我翱翔。身上汗水給熱氣一逼,頓成水霧,但寒風撲來,又成霜雪,全數凝結在臉上身上。

是秦仲海么是啊,也只有他,才會干這個傻事。

言二娘撐不住了,秦仲海便讓她留在山腰歇息,至於他自己,不到最後關頭,他絕不輕言放棄。這場仗是為他自己而打,哪怕機緣渺茫,也要一試。自己的命運,若連自己都不賞臉,那還有生機么

秦仲海身在高處,空氣稀薄之至,他攀緣已久,又以內力替言二娘取暖,丹田內息早巳耗竭,現下僅靠五指緊抓山壁,只覺費力之至,如何能有寸進他左手死命抓住縫隙,嘿地一聲,正待發力,陡地肩上瘡口破裂,鮮血流得滿身都是。他手上脫力,身子便從山壁滑下。

眼看便要摔下萬仞深淵,秦仲海虎吼一聲,張開血盆大口,往岩壁尖角咬下,喀地一聲大響,兩排牙齒險些崩落,但靠著這么一咬,下墜之勢卻也緩和,秦仲海趁機力攀岩縫,終讓身形定住了。只是這么一個滑落,卻足足摔下了十余丈,先前的努力全數化為烏有了。

秦仲海搖了搖頭,頗見氣餒,此時瘡口裂開,痛徹心肺,內力更是盪然無存,只能勉力附在岩上。自知若再滑下,怕無勇氣再往上攀爬。他仰天大吼,雙手力灌,喀啦一聲脆響,琵琶骨好似碎了開來,秦仲海口吐白沫,右腳伸出,踩住了裂縫,左手牢牢抓住岩石,身子緩緩上移半尺。

秦仲海悲恨交集:心道:「我為什么會成了這幅德行到底是誰害我的江充么劉敬么」他大叫一聲,雙手奮力,身子又往上移動,一時肩胛骨又是劇痛,那疼痛酸到骨髓深處,隨著呼吸一陣陣跳動,逼得他額上汗珠滾滾直下。

秦仲海心道:「江充!一切都是這賊人害的,我要殺了他!殺了他!」他狂吼連連,身子里

竟然涌出一股力道,疼痛感傳來,他只當狗屁,霎時口足肢體並用,半個時辰過去,秦仲海竟已爬出十來尺,但他肩上鮮血長流,背後插針處如同火燒,只痛得他面無人色,手指也如同斷裂。

此時天將黎明,秦仲海又累又疼,實不知自己爬了多高:心道:「他媽的,老子快累死了,應該快到了吧!極舒出一口長氣,抬頭往上一看,赫然倒吸一口冷氣,只見上頭山峰無止無盡,路途迢迢,不知還有幾千幾萬尺等自己攀過。

饒他虎膽傲視,此刻也是心如死灰,全身沒了半點氣力。

秦仲海顫聲道:「完了……我死定了……」虎目流淚,身上滴血,已連半尺也攀下動了,只能憑著最後氣力緊靠山壁。此時上不去、下不來,局面尷尬無比,就看自己何時支撐不住,那便摔個粉身碎骨,也算有個下稍。

此時指節僵硬,好似失去知覺,全身酸痛,難以言喻,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但眼前若要松手,那便是一覺不醒的慘況了、他心中難受,陡然間淚如雨下:「為何父親要把我生下來為何師父要把我救出來干脆讓我與娘親死在一起,我不就少了這許多苦楚么」

越想越恨,忽地又想到劉敬:「都是劉敬這狗子!為何要找我謀反他又為何托我帶出那莫名其妙的人一切都是他,都是他害我這般慘的!」

忽然之間,眼前浮起劉敬死前的那雙淚眼,秦仲海心中一酸,又是一陣不忍,知道自己對不起他,又如何可以怪他

秦仲海嘆息一聲,想道:「其實他會找我共謀大業,只因他曉得我是秦霸先的兒子,這才請我出手。這步棋也真算深謀遠慮,為了謀反,他還把我送入宮里當差……可憐他陰謀妙算,卻也想不到事機竟會忽然敗露……唉……」他嘆息良久,又想到了盧雲:「盧兄弟待我義氣深重,不惜危及自己的前程,也要救我出來。唉……盧兄弟,我已經是朝廷罪人了,日後皇帝老兒下令給你,你會否下手抓我」

盧雲如此義氣,那是不會的……但柳昂天、韋子壯、楊肅觀、伍定遠他們呢這些京中舊友皇命難違,便算不來對付自己,但也從此形同陌路……淚眼朦朧間,秦仲海心道:「究竟是誰害我這般慘的下手殺死劉總管的那個蒙面人又是誰他為何要遮住面目又為何要偷取奏章是他害我的么誰能回答我啊」

又累又痛之余,已在瀕死邊緣,當此絕境,秦仲海望著腳下的萬丈深淵,忽地放聲大笑,暴喝道:「你們這幫王八聽好了,你們還想欺侮你親爹,那是甭想啦!只要老子不想玩了,隨時可以死,那就不必再受苦了,哈哈!哈哈!誰能奈何你祖宗啊!」

他又哭又笑,其實心中甚是悲恨,自知傷勢全靠銀針鎮壓,只要到了晚間,屆時不論是否攀上峰頂,銀針效用一褪,自己又要變回廢人一個:心念於此,更想往下一跳,來個一了百了。

他心存死念,慢慢止住笑聲,收了淚水,回首凝望天際,神態甚是庄嚴。

日將東升,又要黎明了。晨光映到背後,隱隱有著暖意,此時雪勢緩歇,萬籟俱寂間,連風聲也停了,人間之大,別無聲響,只有他一人高掛天際,與繁星為伍。

秦仲海心有所感,低頭俯瞰腳下雲海,只見萬里澎湃,一望無際,仰頭望去,神女第三峰布滿朝霞紅暈。藍天深邃,點點星辰裝飾山峰,望之極為雄偉瑰麗。

秦仲海微微一笑,心道:「夠了,夠了,人生走到這個地步,還求什么似我這般粗人,能有這等壯闊風景陪葬,老天也算待我不薄了。」他徒手抓住山壁,疲累之至,只想好好睡上一覺,他閉上了眼,手指緩緩松開,只等墜下萬丈深淵,便能從無邊苦海解脫出來。

正要自盡,忽然之間,耳邊傳來呵呵怪響,好似有股詭異至極的笑聲,直從山頂上傳了下來。秦仲海聽了這怪異的聲響,只覺毛骨悚然,心底百般驚懼,當下手指收攏,便又撐住了身體。

秦仲海目瞪口呆,提聲叫道:「誰!誰在那兒發笑」他發力去喊,四下回聲不斷,卻沒再聽見那奇異笑聲。秦仲海張大了嘴,身體微微戰栗,想道:「他媽的,山頂上有妖怪!」

想起世間真有妖魔,忍不住大感駭異,只想逃下山去,就在此時,心念轉動,忽爾放聲大笑起來。

那時方子敬百般激他上峰,卻又不明說峰頂有什么,便連那止觀也是神神秘秘的,一路從蘭州走來,說話一會兒東,一會兒西,好似有什么難言之隱,秦仲海先前悲憤難當,一味驗證自己非人所能及,不曾深思師父用意,此番給妖怪的笑聲嚇,反把事情看得透徹,方子敬之所以要自己爬上峰頂,決計另有安排,只是不告訴自己而已。

管他天仙神佛、魑魅魍魎,秦仲海此行攀頂,本就不抱希望而來,倘使峰頂真有造物大神等著自己,都是大大賺了。秦仲海撇了自盡的想法,心中一個念頭,只想看看識界以外的物事,哪怕是長翅烏龜,還是乘雲天佛,都比現下凄慘光景強上百倍。他抓起雪塊,抹了抹臉,大笑道:「他媽的妖魔鬼怪,老子來會會你啦,哈哈!哈哈!你奶奶個雄!」

他拔出歐陽勇相贈的鋼刀,奮力往岩壁上一刺,喀地聲,刀鋒竟已刺入岩中。

秦仲海呆了半晌,全沒料到這柄刀竟是鋒利如斯。他自不知歐陽勇出身江南鑄造,一手打鐵絕活名動公卿,這刀既是他親手所就,自非凡物所及。秦仲海笑了一陣,又在岩壁上砍出另一處裂縫,當下左手抓在縫中,右手揮刀入岩,如此反覆不休,竟給他攀上丈許。靠著鋼刀的鋒銳,攀爬起來甚是輕松,絕非適才手攀嘴咬的慘狀可比。看他進展頗速,只要持續不懈,當有機會於今晚登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