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修羅王(2 / 2)

英雄志 孫曉 5467 字 2021-02-24

楊肅觀聞言贊嘆,道:「弟子謹聆師尊教誨。」

天絕左右掌心緩緩並起,呈合十狀,丹田微微吐納,道:「昔有小沙彌,念向佛祖輝。日日習佛法,離家心不悔。」

楊肅觀知道師父要以故事說喻佛道,便只低頭合十,不敢稍動。

佛音嘹亮,如同梵唱,悠揚不絕於耳。但聽師父道:「一日秋氣爽,沙彌出山游,橫天邁古道,喜逢群羊歸。人羊相見歡,日夜親親愛,沙彌喜不勝,造物賀相會。」

四下一片寧靜,只聽天絕語氣漸漸沉重,又道:

「忽日雙虎至,威嘯驚天雷,羊兒徨惶走,咩咩我心悲。狂虎嘶撲咬,白羊血淚垂。孤寡哀山門,求僧驅虎威。白羊哭哀戚,沙彌動慈悲,菩提禪杖落,誅殺額王匪,匆匆十日盡,虎屍如山堆。

「大羊喜不勝,咩咩食花蕾,小羊走溪谷,健步漫山飛。人間復極樂,天地無邪狂。從此不聞猛虎嘯,但見群羊日日肥。」

遠處佛音梵唱,庄嚴神聖,楊肅觀嘆了一聲,低聲問道:「後來呢」

「來歲天大寒,漫地無綠黃,群羊食無處,聲聲轉憂傷。輾轉求果實,方圓不復得。」

楊肅觀搖首嘆息,幽幽問道:「羊兒全死了」

天絕微微頷首,道:「有生便有死,有死便有生,違者,便當天絕。只因小沙彌一個心軟,滅絕了虎群,終令生死輪回幻滅,羊兒繁養太過,食盡花草,反而全數滅絕。」他眉目低垂,合十道:「那小沙彌見自己闖下大禍,心生自責,從此動心忍性,潛心輪回之道,終一日大澈大悟,遂改名為天絕。這便是為師法號的由來。」

楊肅觀啊了一聲,方知為何上代僧人圓字定輩,師父卻號天絕,原來其中竟有這段典故。

天絕僧又道:「天道輪回,本就殘忍異常,萬物相殘相食,唯強者生。我輩學佛之人,唯令眾生無樂生、不懼死,方脫輪回之苦。」他站起身來,推開了窗扉,讓柔和的晨光映入室內,道:「觀你今日所作所為,為師甚是欣慰。知道你下山多年,已有所悟。」

楊肅觀跪倒在地,肅然道:「弟子身為天絕傳人,一日不忘師尊教誨。」

師徒兩人默默相對,過了半晌,天絕僧遞過一本經書,道:「聽過這套功夫么」楊肅觀急忙接過,定睛看去,書皮寫著十字楷書,見是「羅慟羅障月阿修羅心法」。

羅慟羅手障日月,遮蔽其光,乃是佛經中最為驍勇的阿修羅神。這套心法取名羅慟羅阿修羅,足見威力如何。楊肅觀常年受師門教誨,自是深知其中厲害。忙合十道:「這套武功是靈定師兄的護身神功,弟子曾見師兄在華山使出一次。」

天絕微微一笑,道:「少林五大禁傳神功,盡在此地收藏。」說著又取出四本經書,送到楊肅觀面前。楊肅觀面色鐵青,雖不知師父取出這幾本經書的用意,但好奇之下,還是低頭去看。只見第一本經書橫寫一列梵文,上書「閻浮提南瞻部洲人間香袖」。

楊肅觀吃了一驚,「閻浮提」乃是梵語,漢文譯為人間,傳聞這套「人間香袖」修煉時業障重重,習練者須經化生,得「定、戒、持、忘、斷」五層真我,方修正果。

這套武功極難習練,千年來闔寺僧人不少練至「戒我」、「持我」之後,便生大凶險,每往上多練一層,便多心魔,進而發狂自殺者有之。五十年前羅漢堂首座因之自盡後,本寺高僧便將本經列為禁傳,不許僧人再行修煉,哪知此刻竟會再現人間。

天絕僧並不言語,將剩余經書緩緩擺開,書名或漢或梵,楷草不一,本本皆難辨識。楊肅觀勉力讀去,見是「底栗車卵胎濕化四絕手」、「泥犁耶十八泥犁地獄經」、「三障大威德餓鬼真昧火」。

楊肅觀長年受佛門熏陶,自知「底栗車」乃「畜生道」,又名旁生,含卵、胎、濕、化四獸形,不消說,那四絕手定是陰損詭異的極惡武學。泥犁耶則是地獄之名,大威德更是餓鬼之最,想來這幾部經書所載的武學也非善類。

「人間香袖」尚有一個人字,已令修煉者喪志滅性,才給列為禁傳,看這三部經書全屬佛家的「惡三道」,又是畜生道、又是地獄道,又是餓鬼道,經中武學必屬極惡極邪之術。

楊肅觀毛骨悚然,不知師父為何要取出這幾本經書。

天絕僧口軒佛號,將最後一本經書送上,這一本楊肅觀卻甚熟稔,正是師父的獨門絕學「天訣」。

這部經書博大精深,記載達摩一生武學要旨,謂為「天訣」。天絕僧的拳掌劍三寶神通如意,盡出所藏,其中那套「菩提達摩三十三天劍」,更是這部武經里的要旨。楊肅觀數月前返寺,便曾得傳心法,從此武功大進。他親身領受,自知這套神功的了得之處。當即定下心神,問道:「師父,您取出這些經書,是何用意」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拿起第一本經書,在楊肅觀面前一晃,微笑道:「羅慟羅,修羅之道,習之躁心。六百年來熬死十八修煉僧,波及無辜枉死者三百余。百年前禁傳寺僧。」

楊肅觀面露茫然之色,不知師父為何提這段典故。正想間,天絕僧將經書放在自己身邊,跟著取起第二本經書,道:「閻浮提,人間香袖,習之喪志。百二十年害六僧,毀羅漢堂首座一人。五十年前禁傳。」說著又將經書放在楊肅觀身邊。

他接二連三拿起經書,每提一本,便加解釋。霎時間六道法名及其來由,不斷在耳邊響起,楊肅觀身邊也擺滿經書,從羅慟羅到大威德,五部經書將他圍在核心,正是少林禁傳的五大絕藝。

楊肅觀不明師尊之意,只是安坐不動。天絕僧雙手合十,低聲道:「武學並無善惡之分,發功者善,則武學為善,發功者惡,武術自然為惡。只是五大禁術躁心、喪志、敗德、亂性、滅神,修習者莫不神智狂悖。是以部部禁傳,不准寺僧習練。」

楊肅觀也聽寺里僧人提過這些典故,當年師兄靈定與卓凌昭放對,盡管局面不利,還是不願使出「修羅神功」御敵,便是因為這個緣故了。他嘆了口氣,道:「既然習之有害,師父為何要拿出這些害人武術」

天絕僧見他若有所思,當即微笑道:「上回你歸返寺門,可知為何你功力不到,師父仍執意傳你「天訣」」楊肅觀沉吟半晌,道:「師父知道我武功不足,屢次行走江湖皆有挫敗,便生砥礪之意」

天絕僧微笑道:「你莫要自責。當此亂世,便不能墨守成規。我寺僧人前敗於方子敬,後敗於卓凌昭,若再食古不化,定會自掘墳墓。靈定練有修羅神通,月前師父也將其余心法傳你三位師兄,以智音真三僧功力,這些時日當有小成。」

楊肅觀大吃一驚,額頭冷汗涔下,顫聲道:「師父把禁傳神功傳下了」天絕僧頷首道:「師父要你們習練這些禁傳武功,甚且要你提早習練天訣心法,用意只在六道輪回。」

楊肅觀聽他這么一說,登已看到關鍵之處,忙道:「還請師父開示。」天絕微笑道:「少林故老相傳,天下沒有無敵的武功,卻有無敵的陣式。天訣引領,發菩提心,啟大智能,令天、人、修羅、地獄、餓鬼、畜生諸道逆轉,終達六道輪回之境。」說著微笑頷首,將五部經書交在楊肅觀手中。

耳聽師父大費周章,楊肅觀忍不住吃驚,忙道:「師父,您要我們練這些邪功,莫非是為了……」師徒連心,天絕僧不必聽完說話,便已頷首接口,道:「你料得沒錯。此陣正是為怒蒼山而設!」

「怒蒼山」三字一出,楊肅觀不禁全身大震,正要回話,忽聽斗室下方傳來一聲嘆息,那聲音如鬼如魅,好生低沉,可那音波到處,卻又震得茶碗喀喀作響,水波竟爾盪漾不止。楊肅觀面色一顫,霍地起身,大驚道:「下頭有人」

他自幼便常來此處斗室,卻不曾聽過這等奇異聲音,饒他平日行止雍容,見聞閱歷遠過常人,此刻也不禁大為詫異。

天絕僧示意徒弟不必驚惶,他微微一笑,道:「此番怒蒼再起,雖說情由可原,但一昧仇恨殺戮,不過斷送萬民福祉,豈能令死者回生」他閉目含笑,雙手做捧物包合狀,道:「師父准備這個劍陣,並非是要消滅怒蒼山,而是要開化他們。」

楊肅觀大驚失色:「師父!您……您要收服怒蒼山」

天絕僧微笑合十,道:「阿彌陀佛,為師此番召你回寺,便是為了這樁天地奇冤而來。盼死者往生,生者臣服,多年殺業終在你我二人手上了結。」

楊肅觀瞠目結舌,呆呆的看著師父,過了良久,靈台返空照明,詫異漸去,又恢復了沉穩心機,他腦中幾個念頭盤轉,搖頭便道:「師父,據徒兒所知,怒蒼眾人與朝廷仇深似海,師父有何妙計,卻能收降這幫豪傑」他雖沒開口反駁,但言中之意甚是明了,自對師父不感苟同。

天絕僧看了他一眼,霎時提筆揮毫,在紙上寫了四行十六字,送到楊肅觀面前。

楊肅觀垂首近望,只見紙上明明白白寫著四句謁語:

戊辰歲終,

龍皇動世,

天機猶真,

神鬼自在。

天絕僧道:「這四句話牽連天下蒼生,秦霸先造反,神機洞開啟、寧不凡退隱,甚至劉敬政變,莫不受這四句話引動……」說著舉筆揮落,一條黑線由右上往左下落去,霎時間臂膀提起,又一條線從左上畫至右下。楊肅觀沿線去讀,低聲念道:「戊、皇、猶、在、神、機、洞、終……」他念了兩遍,忍不住全身大震,顫聲道:「吾皇猶在神機洞中」

天絕僧嘆了口氣,道:「當年舉國撲殺秦霸先,識他為天地第一大反賊,其實這人忠心意旨,一切只為武英皇帝奔走。」他沉默半晌,目中現出了悲憫:「昔年我受朝廷之邀,屢次出馬與怒蒼決戰,卻不曾知曉這些內情。直到去歲神機洞門開啟,我才信了潛龍的話。」

楊肅觀驚道:「潛龍他又是誰」

天絕僧並不回答,他微微一笑,凝視著徒兒,忽道:「肅觀,你想見「他」么」

「「他」……「他」……是誰」

楊肅觀的聲音不自覺地發抖,雖然這話只區區四字,卻花了好大的氣力才說出口。

天絕僧微笑道:「「他」,便是朱炎。前朝的武英皇帝。」楊肅觀啊的一聲,往後倒退一步,砰地一聲,後背已撞上了壁板。

天絕僧又道:「亂世再起,卻非無解。世間唯有「他」,方能扭轉全局,令反逆再次偃旗息鼓;也只有「他」,才能定國鎮魂,令怒蒼梟雄再為朝廷所用。」

他頓了頓,又道:「此人藏身達摩院的秘密,舉世合你我在內,只三人知曉。此事甚為隱密。連你方丈師兄也不得而知。時機不到,萬萬不可外傳。」

楊肅觀縱然生性精明,等閑不露心情,此時聽了這個秘密,冷汗涔下,呼吸更是粗重起來。他吞了口唾沫,極力遏止激動,低聲說道:「師父,此間大計牽涉過大,徒兒雖然愚魯,也知權臣手段可畏,請您務必謹慎從事。」他一字一緩,只想全力勸說。

天絕僧見他面色慘白,知道他心中另有疑慮,當下安慰道:「你別擔憂,為師自有妙計。來,看那兒……」伸手出去,指向對面一處壁板,楊肅觀順指回望,赫見牆上掛著一面黃榜,上書景福宮三字。楊肅觀大驚道:「師父!您……您要將「他」交給太後」

天絕僧頷首道:「正是如此。等太後下旨調停,定下朱炎皇太兄聖名,從此景泰解開心腹之患,必能重起仁治,朝中群小自也無所造業了。」他緩緩起身,輕拂僧袖,道:「形勢底定,秦霸先心願了結,朝廷也能以「征西大都督」之位收攬反逆,再復秦家忠義之名。師父這番苦心,還盼你能知曉……」

「征西大都督」便是武德侯秦霸先的官職,楊肅觀聽得師父的話,竟是要平反秦霸先的冤案,再以爵位重賜秦仲海。楊肅觀茫然張口,細細推想師父的計謀,忽地之間,想起了一事,他啊地一聲,全身氣力松垮,登時一跤坐倒,顫聲道:「師父,不成的……不成的……他們……他們不會答應的……這會害死大家的!」他語帶悲音,心急之下,彷佛已要垂淚。

天絕僧聽他口中驚惶,連連叫喚,料知必有所懼。當下搖頭笑道:「江充那兒莫需擔憂。此次怒蒼再起,五虎歸山,必將重創朝廷兵馬。依此天時、地利、人和,大事可為。」楊肅觀雙手揮舞,驚道:「不是江充,不是江充,師父,你會害死自己的……」

天絕僧一把扶起徒兒,溫言慰道:「別怕,凡事有師父在啊……只要收服這幫反賊,便能為天下蒼生消弭兵禍。二聖當朝,景泰知所節制,自也能成就仁君之道,何樂而不為」

他不再勸說,左手扶著楊肅觀,右手便去發動機關,口中連連安撫:「觀兒,觀兒……你現下跟著師父,一起去見「他」……唯有見了「他」,天下形勢才能安定,反賊才能止滅叛心……看啊……「他」正在等你哪……」

伴隨著師父的低沉話語,嘎嘎聲響中,暗門已然開啟。

只見地底緩緩分開,現出了一條密道。隧道幽深,望之無邊黑暗……楊肅觀望向地底深處,霎時之間,全身大震。

修羅王……

那神魔彷佛隱身地底,飛舞千眼千臂,正向自己招手微笑……

楊肅觀熱淚盈眶,陡然間腦中一片混亂,他面露痛苦之色,伸手掩住了右耳,跪倒在地,抱住了天絕僧的腿,悲聲道:「師父,徒兒求求你……不要……不要下去……」

天絕僧扶起了徒弟,微笑道:「別怕……你不是要做修羅王么見了「他」,二十年來的孽因業果便得了結啊!等你見了「他」,少林便能創制佛國,令天下蒼生再得福報!來……別怕……只管跟師父來……」

天絕僧低聲念佛,好似極樂之境的天籟召喚,楊肅觀欲言又止,喉頭已感哽咽。

他咬牙低頭,再也忍耐不住心中的悲痛,陡然間,兩行眼淚墜落下來。

沒法選了。

自今而後,人生即將十面埋伏,那條道路再也無法回避……

滿布鮮血的修羅之路。

仁義楊太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