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萬夫無敵(1 / 2)

英雄志 孫曉 12201 字 2021-02-24

景泰三十三年九月十日傍晚,政變前九日,陝西長安。

秋冬交際,長安城里匾額高懸,鬧街上懸著三個燙金大字,那是一個老字號。

「大洪堂!」門口伙計這樣吼著。「上好的葯酒大賤賣!大洪堂!」

匾下傳來聲嘶力竭的吼聲,長安城里的老鋪號生意興隆,虎鞭鹿茸,葯酒滋補,大洪堂正是間專賣葯酒的商行。「來啊!來啊!這位大哥好生勇猛,一口氣買十罐,快快給他包起來!」

街上的人群慢慢圍攏過來,伙計滿嘴大話,口沫橫飛,男男女女進進出出,販夫走卒四下喧嘩。夕陽余暉照來,「大洪堂」的匾額發出金光,更襯得老字號的身價不凡。

高懸百年的匾額,滿是歲月痕跡,長安居民打小便把匾額看得熟了,便如日日可見的太陽,除非天狗偷吃了,任誰也不會多看一眼。

正因如此,這里才是個藏身的好所在,一等一的好所在。

晚霞照耀,陡然間,匾額後閃過一道光芒。

那不是匾額反射的金光,而是冷冷地寒光。那光芒隱伏於匾額左上角,細細弱弱,藏在蜘蛛絲網後頭,望來迷蒙晦暗,可那確實是寒光無疑。

街上雖有幾千雙眼睛走著,卻沒人留意到匾額里的古怪。

當然,更不會有人留神到寒光後的那只大弓。

鐵鑄石造的臂膀,握住了大弓,動也不動,晃也不晃,順著手臂瞧去,現出了兩道濃眉,以及一雙眨也不眨的俊眼。

這是一名刺客。非但是個刺客,還是個容貌英挺的刺客。

左手持弓,右掌拉個滿弦,凝如石像般的身影,他便這樣蹲身苦熬,伏在匾額之後,足足一個時辰之久。

天下雖大,然世間能以縮身之態拉滿弓弦,還能箭無虛發,正中紅心之人,卻非解滔莫屬。也唯有江東「春藻箭」,才會如此鍛煉弟子。

江東雙龍小彪將,「火眼狻猊」解滔,此人箭法通神,輕功高明,單以腳程迅急而論,闔山中除軍師本人以外,怕屬他最有門道。也是為此,解滔這回奉命出手,直從河南嵩山一路出發,尾隨一名男子,最後來到陝西長安,就近與大批同伴會合。現下這一刻,便是分出勝負的時刻,強敵即將現身。

敵人雖強,但己方的陣式卻也非同凡響。解滔深深吸了口氣,他拉著大弓,瞅著一雙俊眼,凝目望向喧鬧的大街。

對過是家面館,屋頂搭蓋到了三樓,紅瓦之上伏著衣衫一角,那里還藏著一個自己人,若非解滔已知同伴藏身之處,縱使目光銳利十倍,他也決計看不出端倪。

對面的高手擅長飛石,一彈打去,渾厚內力灌注石塊,真足以穿胸破體,殺人於無形之間,單以威力而論,怕比自己的「春藻箭」還要懾人。有了這位「天權堂主」過來幫手,那還需要發愁嗎解滔嘴角起了微笑,想起更遠處的第三道埋伏,幾乎要哼起小曲了。

第三名刺客手持西域十字弩,隱伏北首布庄,藏於綾羅之中。威力雖不比項天壽的飛石,但埋伏之人卻以縝密心機聞名於世,行事手段還在項天壽之上。那人可不是尋常人,乃是山寨的軍情頭目止觀和尚,昔年霸先公賴為左右手的「密十一」頭領沐先生。

頭一回隨山寨高手出征,凡事自有前輩高人料理。自己這個小老弟便算失手,上頭還有項天壽、止觀兩位老大哥頂著,只是敵人過於厲害,行前軍師千百遍交代吩咐,要眾人務必謹慎從事,否則一旦兵敗如山倒,連軍師自己的性命也要斷送在此。

想到此處,解滔將身上的雪蛛絲衣拉整了。那是青衣秀士吩咐他穿上的。據說過去怒蒼刺客出征,必著此救命衣裝。解滔滿懷感激,眼光飄移,瞄向遠處的一座酒樓。

酒樓里衣香鬢影,觥籌交錯,人聲鼎沸的二樓里,臨窗孤坐著一個青衣身影。那人單手持酒,垂首啜飲,看他眉目低沉,但鳳眼移挪之間,神光仍極懾人。解滔偷眼去看軍師,陡然間青衣身影抬起頭來,目光凜然生威,竟似發覺了自己正在打混偷閑。解滔嚇得面色發白,不敢再有胡思亂想,趕忙專心守志,再次將弓箭對准鬧街角落。

箭簇瞄向街邊一角,那是個攤子,距大洪堂七丈五,距對街面館十丈七,距布庄卻僅兩丈不到。三樣暗器交織成網,無論是解滔、止觀,還是項天壽,三名刺客的凶器全數指向一處攤子,那是處算命攤子。

「鐵口直斷吳半仙」,算命解盤的好手,只是這位吳老兄便算是真仙下凡,怕也不知自己早已纏入箭網之中,便如蜘蛛絲上的蟲蠅,隨時要大禍臨頭。

「大師……」不知死活的吳安正,攤前正坐一名貌美少女,聽她柔聲問道:「小女子年過雙十芳華,良人至今無緣來,父母卻是聲聲催,不知何時可遇如意郎」

長安衛旁酒樓林立,晚飯時光,四處客店高朋滿座,街上擠滿了人。那少女坐上算命攤子,皓腕玉臂任憑面前庸俗的中年男子撫摸,好似不知男女受授不親,只等著受人非禮。

「嗯……待我瞧瞧……」吳安正道貌岸然,自管閉上雙眼,搖頭晃腦中,手指搭上面前美女脈門,肌膚滑嫩,卻是摸了個痛快。

這位「吳半仙」不學自能,異稟號稱「通天目」,專觀善男信女魂氣,只要讓他摸上一摸,便有感應。果然指端觸膚,立察異樣,腦中電光雷閃,眼前見到了好一面鏡湖。

煙波浩盪,山水如畫,眼前游來一對悠哉鴛鴦,艷羽麗色,相依相偎。湖光山色中,鴛鴦愛侶靜靜劃過湖水,游向天邊遠處,慢慢隱沒不見了。

「好!」吳安正重重一拍大腿,忍不住喜形於色。每回替人算命,見的不是爛泥野豬,便是糞堆笨牛,難得遇上這般優雅景致,內心著實歡喜了。鴛鴦本是富貴鳥,兩只恰恰好。晨霧露水,鴛鴦悠游,數目又對了,自是大喜之兆。吳安正喜孜孜地拿起那女子的生辰八字,細細去翻經書,登時給他找到了絕配。

他望著眼前的小美人兒,翻開了手中經書,笑道:「恭喜姑娘了,您的如意郎君,便是此人。」

美女掩嘴輕呼,凝目去看,只見小小的算命攤上擱著紙墨,將桌面擠得滿了,眼前擱著一本經書,正翻到第五章三百四十七頁,圖繪一名陽男面相。那美女滿心期待,趕忙湊眼去看,一望之下,不覺心下大驚,顫聲道:「這……這就是我夫君」

書頁上繪著一名男子,只見此人尖嘴猴腮,目光呆滯如牛,唇厚牙突似兔,這已非尋常人樣貌了,誰知此人左嘴角還長了顆天大圓痔,直似燒餅上的大芝麻,恁煞丑陋了。那美女見此人長相如同鬼怪,想起日後要與這人長相廝守,忍不住滿心駭異,全身發抖。

「恭喜姑娘了。」吳安正指著圖畫旁的姓名欄,哈哈笑著,「這位仁兄名叫廖一化。

我適才替您細細推算了,廖君乃是甲子年、乙丑月、丙寅日、丁卯時的生辰,與您八字最是相配不過,命中注定的事,怎么也跑不了。」

「逃不了……」那美女媚眼噙淚,哽咽道:「我不要……」

吳安正不知死活,兀自笑道:「當然逃不了啊。您便算事前得知,著意閃避,反而更會歪打正著。月下老人牽的紅線,誰能閃得掉呢」

那美女聽得命數如此,更是放聲大哭。她長年受父母催婚,早覺生不如死,好容易找了閑暇過來相命,卻又得了這么個凶兆回去。氣急敗壞之下,哪管吳安正說長道短,三兩下便將算命攤掀翻了,當場掉頭就跑。

吳安正驚道:「姑娘,我話還沒說完啊!請你留步啊!」

那美女聽他呼喚,只掩住了雙耳,更如插翅飛逃。正低頭狂沖間,忽在此時,迎面撞上一名男子,小腳一個不穩,向後便倒。那男子大吃一驚,趕忙伸出右手,將她攔腰摟住,沉聲便問:「這位姑娘,您還好么」

淚眼朦朧間,那美女睜眼一看,只見眼前一名高大男子側目望向自己,看他一張瓜子臉蛋,鼻梁挺秀,星目輝朗,竟是個十分俊秀長相的好男兒。

這男子一張嘴唇圓潤飽滿,形若菱角,望來紅潤潤地,竟是有些鮮艷欲滴,那美女瞧著瞧,臉頰忽起羞火,想起自己倒在無名男子懷里,趕忙站了起來,欠身道:「對不住,驚擾公子了。」那男子不以為意,只轉過面來,向那美女微微一笑,輕聲道:

「有緣千里來相會,無緣對面不相逢。小姐不必多禮。」

眼看那人正面望向自己,那美女不由掩嘴驚呼,她眼中看得明白,只見此人左臉雪白,嘴角卻有個風流痔,看那黑痣小小一點,頗為圓巧秀氣,好似雪地里的一剪梅,直似畫龍點睛的妙筆。那美女嬌軀發顫,喃喃地道:「公子您……您是不是……是不是姓……姓……」

美女問名,怎好不答那公子拱手作揖,朗聲道:「賤姓廖,河北滄州人,雙名一化,只因先祖乃是蜀中大將廖化,這才以名志之。」人家不過隨口一問,這位公子便把祖宗十八代的事跡全盤拖出,想來若非性子質朴,便是對眼前這名美女大有好感。

那美女聽了「廖一化」三字,忍不住放聲大哭,只是這回淚中有笑,笑中有淚,絕非適才的陰風慘慘可比。

那公子見面前的少女哭笑不休,可別是失心瘋才好。他滿心詫異,正想問話,忽見街邊奔來一名男子,看他手捧經書,卻不知又是何方神聖。正起疑間,那人已笑吟吟地奔將過來,笑道:「哎呀,正主兒可來了。您瞧,我這不是鐵口直斷是什么」

那男子將經書硬塞過來,那公子不明究理,只得湊頭去看,霎時之間,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氣。只見那圖頁上明明白白的,卻繪了只兔唇妖怪,看那妖魔尖嘴猴腮,嘴角還有顆天大的黑痣,如此丑惡駭人的樣貌,誰知圖邊竟寫了莫名其妙的三個字:

「廖一化。」

那男子面皮發抖,驚疑不定,卻聽吳安正笑道:「月下老人牽的紅線,怎么也閃不掉。這位公子,在下親筆潑墨,將您描得如此神駿,又給您配了個美嬌娘,今日算您便宜點,一共一百兩銀子,還請您快快付……」

「錢」字出口,忽然眼前黑影閃過,眼眶正中一拳,霎時向後便倒。

眼看鴛鴦手拉著手,歡喜揚長而去,卻把吳安正一個人留了下來。他摸著黑眼圈,自在地下爬行,口中咒罵不休:「當真狗咬呂洞賓,什么玩意兒。」

想他吳半仙天賦異稟,威震天下,尋常王公大臣若要相命,誰不千里迢迢前往華山腳下豈知虎落平陽,竟在長安鬧市給無知男女毒打,當真氣煞人了。

堂堂術數天師竟遭凡夫俗子痛毆,若要傳揚出去,恐怕面子難看,吳安正嘆了口氣,心道:「我那化忌大運將屆,必有十年苦難,看這拳便是第一劫,說不得,可得好好排個盤、解個運。也來趨吉避凶。」

命理詭譎,應驗多端,經書里看似明明白白的一句天機,卻往往有許多教人匪夷所思的解答,書里說娶美嬌娘,卻可能娶了個丑陋駭人的「梅嬌娘」,看自己能活一百歲,但誰知會是怎么個活法吳安正心頭發毛,想起自己一個不慎,說不定要落入天牢,讓獄卒拷打百年。他有些心驚肉跳,當下急急掐指捏算,看看自己運數如何。

寅午戌、申子辰、亥卯未,卦相一出,吳安正喃喃地道:「景泰三十三年庚午,今日是九月十日,嗯……現下是戊申時,一會兒是己酉時……」他細細算了算,翻開了經書,不覺大驚失色:「戊里看花……花申拳,己身難保……酉難來。」

此際正是戊申時,果然香花伸拳,打得自己眼冒金星,再看下個時辰「酉難來」,想當然爾,必是凶兆無疑。吳安正慌張不已,當下急急收拾攤子,便要逃回家去。

正忙碌間,忽聽攤邊傳來一個嗓音,那聲音咳了咳,似是個十分年老之人。吳安正滿心驚怕,急忙湊眼望去,只見眼前站著一名老者,約莫六十來歲,尊貴臉上掛著清白微笑,來人卻是個高雅文士。看他身穿黃袍,質料華貴,剪裁合宜,當是官宦人家的服飾。

吳安正善觀面相,一見這黃袍老人天庭飽滿,眉清目秀,已知此人智慧精湛,學識淵博。騷人墨客自來弱不禁風,自己一個小指頭戳出,怕能戳掉這老斯文的半條命。吳安正放下心事,換上了儼然面孔,冷笑道:「來相命的么」

那黃袍老者微微一笑,搖頭道:「那倒不是。在下是來幫你相命的。」

「替我相命」吳安正張大了嘴,忍不住放聲笑了起來。

「什么東西!」吳安正重重一拳敲在桌上,雖然拳頭隱隱生疼,卻也有幾分威風。

吳半仙行走江湖多年,自也遇過無數同道前來挑釁,但這般公然踢館的,卻是頭一回。只是自己非但道法精湛,更曾服食過靈丹妙葯,一身法術無師自通,便算嵩山方丈靈智與之相比,也要瞠乎其後,何懼一個無名老頭當即坐了下來,依著行規,冷冷地道:「要跟我比功力,你是自討苦吃了。小老頭伸手過來!大家比上一比!」

那黃袍老者不言不答,自坐攤旁,舉手上桌。吳安正呸了一聲,心道:「好你個老賊,看我算破你祖宗十八代的丑事,沒把你老娘通奸的事抖出來,老子給你洗腳當奴才。」

他嘴中冷笑,伸手便與那老者相握。管他是茅山術士,抑或是北派仙法,只要給他的通天目瞧過,這人的身世來歷必然落入自己的掌中,再也無法遁形。一會兒不把他滿門臟事掀將出來,自己真算白混了。

兩人雙掌交握,霎時腦中靈光閃動,再次見到了一面鏡湖。

吳安正眨了眨眼,有些疑惑。只見眼前明月高懸天際,水面波光隱隱,卻不見什么異狀。他看不出所以然,自覺納悶,當下固守元神,潛心再看,忽然腦中一陣暈眩,只見湖水隱起波濤,水花盪漾中,似有什么東西藏著。

吳安正微微一奇,趕忙低頭細瞧,便在此時,赫見水面下露出一雙眼眸,卻是雙黃澄澄的蛇龍眼!

吳安正大吃一驚,忍不住嘴角發抖,正要松開手指,便在此時,江面裂開,一只巨大龍頭探了出來,神凶貌惡,撲頭張嘴間,直朝自己喉間咬來!

吳安正慌亂間大叫一聲,趕忙把手指撤了,一時竟已滾倒在地。

水底暗藏蛟龍,這人是……是……

吳安正嚇得全身發軟,他蹲在地下,望著眼前的老者,悲聲道:「潛……潛……」

那黃袍老者豎指唇邊,輕輕噓了一聲,臉上卻還掛著笑。他將吳安正一把拉起,含笑道:「吳半仙,您功力通神,道法精湛,可曾算過自己的死期」那人口氣陰險,卻又隱帶幾分調侃,吳安正心驚肉跳,正待發聲慘叫,聽那老者提起「死期」二字,忽然心下醒覺,想起自己適才的推算。「戊里看花花申拳」,此刻不過傍晚,還在戊申時分,了不起香花打人「花申拳」,小小皮肉苦,倒也無須驚惶。

吳安正哈哈一笑,當場站起身來,術數斷果不斷因,自來只要應了命數征兆,便算得解,他指著適才給廖一化打黑的左眼圈,笑道:「左邊黑,右邊白,不免難看,來,右眼給你砸個一拳,算是解吧。」說著從懷中拿出豬油球,對著右眼圈擦抹不休。看那「花申拳」不過輕輕一記,吳安正打小給華山師長吊起毒打,如何看入眼里霎時冷笑連連,便又趾高氣昂起來。

都說得意生風,吳安正得意洋洋,果然流風便來輕送。深秋晚風徐徐吹拂,伴著遠處佛寺晚鍾輕響,聽來加倍悠揚。

當……當……悅耳鍾聲敲入耳里,卻把吳安正當得心魂欲碎,牙關竟是顫抖起來。

黃袍老者輕聲一笑:「大師,戊申時已過,現下是己酉時。不如您再起個卦吧。」

「戊里看花花申拳」,下一句:「己身難保酉難來」。吳安正先前早已卜算吉凶,醒起那「酉難來」三字,不由全身顫抖,慌聲干笑:「爺,饒命。」那黃袍老者輕撫吳安正的面孔,嘆道:「善相者不善相己,謀人者不闇為家謀,半仙啊半仙,為了自己後半輩子的平安順遂,乖乖聽話,好么」吳安正面肉亂彈,咿咿呀呀地胡混陪笑:

「爺,您……您到底要什么」

那黃袍老者淡淡一笑,道:「寧失之繁,勿失之略。半仙,聽懂了么」眼看吳安正驚疑不定,那老者從懷中取出一封書信,輕聲讀道:「不凡先生鈞座親啟,天下事寧失之繁,勿失之略,貧僧忝為方丈,汗顏無地,非蒙先生明見萬里,賜信指教,不能明敝派先覺身故情由……方今戰火將起,達摩院事涉氣運,靈智簧夜省思,深以為憂……」

吳安正伸手到懷里一揣,驚覺掌中一空,忍不住放聲大哭:「還給我,還給我,那是方丈要給小狗子的信,還給我!還給我!」

那黃袍客微微一笑,把信還了過來,淡淡地道:「別怕,沒人要吞沒你的。」

吳安正牙關顫抖,當場大叫一聲,掀翻了桌椅,向後便跑。

那老人卻不起身追趕,只把手上的鎖匙拋了拋,胸有成竹地笑著。

吳安正見他不曾起身來追,更是慌張出奔,哪知腳下拉扯,猛然間踝骨一痛,竟已摔跌在地,那算命攤更無緣無故地坍塌翻倒,直朝身上壓來,淪落得狼狽不堪。

吳安正驚疑恐怖,只見自己的腳踝連著一條鐵煉,另一端卻系在桌腳上,一時間竟是甩脫不開。他軟倒地下,雙手連揮,喃喃地道:「別過來……別過來……」

黃袍老者蹲身下地,含笑道:「從嵩山到長安,這路程可遠得緊。好容易咱們碰頭了,請您別再拒人於千里之外,那老朽可要寒心了。」吳安正又驚又怕,哭道:

「你……你到底要什么」黃袍客嗤嗤地笑了起來,搖頭道:「半仙,不過是引個路、見個人。您卻老是裝傻,到底「煩」不「煩」啊」吳安正聽他擇字停頓,登即哭道:「不煩、不煩,寧死也不煩。」

黃袍客微笑道:「乖孩子,這便請您起來吧。我倆上窮碧落下黃泉,這便去尋未歸人。」

「小狗子,對不住了。」回思三十年前的往事,吳安正擦抹淚水,只感愧疚難言,怪都怪他算命成痴,每日里專往鬧街人堆鑽,終於把妖魔引來了。

小安子趴倒在地,正淚眼汪汪間,忽見面前停下一雙布鞋,在這生死一刻,又有人過來了。吳安正哭得凄凄慘慘,哪管那人是算命客倌,還是路邊閑人,反正自己落入魔掌,一條命已去了九成,正想掩面痛哭,忽見那鞋尖在板桌上一個輕點,莫名間一股力道傳來,那板桌竟爾自行立起,吳安正也不由自主地站了起來。

吳安正茫然呆立,他腳踝本受鐵煉鎖縛,桌子扶正,猛力拉來,照理自己踝間油皮必受擦傷,誰知那股氣勁傳到,只讓他如僵屍般挺立起來,竟連膝蓋也不必彎曲出力,好似背後有只無形的大手,將他托推起身。

吳安正滿心驚詫,凝目去看,只見桌邊站著一名怪人,這人臉罩面具,身著青衫,竟連五官也遮掩了,模樣好似僵屍們的祖宗。那怪客雙手攏袖,與那黃袍老者面面相覷。

兩人隔桌站立,一動不動,場中莫名生出一股森寒。那悶氣極其玄怪,雖只傍晚時分,卻如午夜般的陰森怕人,好似惡鬼即將現身作孽。吳安正給寒氣一逼,登如墜入冰河,牙關喀喀不止。

過得良久,黃袍客率先說話,他含笑揖身,溫言道:「士謙,二十年不見,君風采依舊。」

吳安正聽他以「士謙」稱呼青衣怪人,想來兩人必然早已相識,只是他性命堪虞,此刻只想腳底抹油,倒也沒心思多加理會,只盼這倆個怪物同歸於盡,也好讓自己從容逃離。

青衣人聽他以「士謙」相稱,不由微起哂音,幽幽地道:「伏龍鳳雛,得一可安天下,霸先公兩者兼得,卻連性命也失去了。」他嘆了口長氣,目光直向黃袍客:「朱軍師,您說,那是什么緣故呢」

眼看青衣人目光凜然,他自顧自地笑了笑,道:「士謙,霸先公答應招安,那是那是他親自做下的抉擇,誰又能強逼於他」他聳了聳肩,淡淡又道:「秦仲海既然讀過密奏,便該知道我不過是個小角色,真要說起來,還有人的罪孽在我之上,您硬要派我做代罪羔羊,我也無話可說。」

黃袍客不過微起笑聲,便讓人不自覺地眉頭緊鎖,大起厭惡之感。吳安正稍一感應,便知眼前這人城府深沉,亟善操弄心術,必是天下難得的權謀策士。他心頭發毛,面色變成鐵青,那青衣人卻臉罩面具,難以看出喜怒哀樂,聽他道:「閣下做了什么,自己心里有數,又何必向我解釋什么倘若您真想辯解,不如當面找霸先公說吧。」

黃袍老者哦了一聲,含笑道:「你要替霸先公報仇」

青衣人淡淡一笑,雙掌交擊,輕拍了一記。猛然間,街邊閃過陣陣寒光,破空銳響生出,哆哆連響,黃袍客腳下竟已多出幾道長箭。看那箭尾白羽兀自迎風顫動,竟有刺客下手示威。

吳安正嚇得全身發軟,急忙縮到桌下,再也不敢動彈了。

青衣人幽幽地道:「閣下已身陷重圍,如今有何話說」黃袍客伸了個懶腰,哈欠道:「陳年老招啊,看得膩了。想殺我,可得認真些。要嘛,便把箭頭射向心口,別盡使些無用虛招。」

青衣人更不多言,指節輕扭,打了個響亮,霎時對街飛出三只箭矢,直朝黃袍客背心射來。正中那路勢道快絕,其余兩只箭簇旋轉甚急,正是世間最難閃躲的「春藻箭」。

後心要害被襲,黃袍老人面帶微笑,卻是分毫不慌。猛聽碰地一聲暴響,似有爆竹響起。便在此時,地下墜落了幾樣東西,滾到了吳安正的腳邊。這位半仙滿心驚詫,趕忙低頭去看,映入眼簾的,竟是幾只飛箭!

吳安正目瞪口呆,便在此刻,遠處又是砰地一記暴響,槍聲甫過,對街大洪堂的匾額晃動不休,跟著滾出一個身影,直直摔下地來。那是江東解滔,他射出飛箭,身形暴露,霎時挨了一記火槍,已然墜落地下。

「火眼狻猊」,怒蒼山第一道埋伏,他被解決掉了。

眼看強敵別有布置,青衣人嘆了口氣,道:「大家都是練武之人,拿著西洋火器較量,不太沒規矩了么」黃袍老者淡淡笑道:「戰場較量,生死便是規矩。當年你我辯論多少次了,今日還要再逞口舌之能么」

青衣人嘆道:「說得是,咱若若不露個兩手,確沒資格來這兒說嘴。」中食兩指扭動,再次打了個響亮,猛聽風聲勁急,對街一枚石子破空急射,啪地輕響傳過,跟著聽得一聲慘叫,斜對面一處客房窗扉破開,一名刺客直直摔出窗外,手上卻還端著柄火槍,那槍身卻已折斷了。

情勢急轉直下,吳安正自是看得呆了,只蹲在地下發抖。

項天壽出手,飛石威力奇大,竟連鐵槍也擋不下飛石撞擊之力。黃袍老人的屬下中石墜地,情勢便又回復原狀。眼看青衣怪人已然制住全場,黃袍客身陷重圍,神色卻仍平淡如常,聽他淡淡地道:「你稍有進步了。不枉和我並稱。」

青衣人聽他說得狂,忍不住搖頭道:「賢兄,天絕已死,柳昂天垮台,閣下眾叛親離,強弩之末,所有的布置也都破滅了。何必還這么驕狂呢」

黃袍客笑了起來,搖頭道:「破滅你真這般想」眼看青衣人略帶輕蔑,黃袍客反倒嘆了口氣,搖頭道:「士謙,你聰明絕頂,武功也好,兵法也好,學什么都比常人快十倍,一直是個好人才。不過人才再怎么高明,再怎么拼命,卻也斗不過……」說著舉起右手,輕輕一招,說道:「天才。」

手勢一打,猛聽暴響傳過,對街竟又有人放出冷槍。槍火連發,打得街道行人一片驚惶。吳安正嚇得屁滾尿流,正縮頭閃避,陡聽遠處屋頂傳來一聲慘叫,那里竟還隱伏著一個光頭男子!看他震碎了屋瓦,身子墜到了腳下的屋子里,靠著反應快絕,總算沒給打成爛泥。

黃袍客幽幽地道:「你養一個彪將要多久十年二十年鳳兄啊鳳兄,我練一個火槍手只需半年。我這兒一共十六柄槍。你還要斗么」

火槍神射,望風披彌,槍子兒已然制住全場,黃袍客哈哈大笑,他神態從容,霎時湊手過去,居然將青衣人的面具拉了下來。青衣人被迫露出本來面貌。吳安正向精命理,如何願意錯過相面良機慌忙去看,登見眼前這人俊秀文巧,面頰上卻寫著一行金字,見是「罪囚唐士謙貶庶人,發配貴州」。這金印極其顯目,若非如此損毀面相,以此人的俊雅形貌,當是進士臚傳的文學才子。

龍飛鳳舞,龍鳳呈祥,怒「右鳳」對「左龍」,兩人雖說師出同門,但畢竟飛龍還是永遠排在前頭,一舉壓過了五彩黃鳳。

黃袍客微微一笑,將人皮面具扔還回去,神色甚是不恥。青衣秀士露出本來的文秀面孔,倒也沒有驚惶之色,他接住面具,自行戴了回去,聽他淡淡地道:「賢兄神機妙算,讓小弟佩服得五體投地。只是在下心中有個疑問……」他的眼神帶著笑,又道︰「您如此天才,可知永定河旁那幾記毛手毛腳的暗算,竟是何方愚昧凶徒所為都說虎毒不噬子,卻又不知那條又笨又毒的瘋虎從何而來這還真想請教了。」

那「請教」二字聲音拉得極長,用意自在諷刺。此言一出,那黃袍客登時動了真怒,他雙目生出火光,自從懷中取出一枚銅錢,咬牙道:「你可小看我了!自斷手腳這等事,豈是權謀術士所為明白告訴你,那幾槍……」他將銅錢擲上半空,森然道:

「不是我開的。」

銅錢飛天而起,眼看便要墜地,忽聽一聲槍響,那銅錢挨了槍子兒,好似生了翅膀,霎時高飛沖天,便於此時,又是一聲暴響,那銅錢旋轉不定,又往上飛出丈許。鬧街中的男男女女聞得巨響,無不慌張奔逃。槍聲接連大作,彷如爆竹響起,街邊共射了十來槍,那黃袍客卻只張掌向天,從頭到尾凝立不動,不旋踵,那銅錢半空畫過一個弧線,便又自行墜回掌中。

從拋出錢子兒,直到接回錢子兒,那黃袍客不曾移動一步半步,那銅錢卻如放出門的鴿子一般,竟爾自行返家歸來,如此神妙槍術,當真世所罕見。

黃袍客下手示威,震懾全場,用意倒也不是賣弄手下槍法,他只是要說一句話,潛龍若要殺人,絕無失手之理。永定河旁的那場刺殺,不是他遣人做的。他森然呼吸,沉聲道:「記得,我是永遠的大贏家。我不管要殺誰,誰便看不見明日的朝陽。」他怒目瞪視青衣人,自行解開了吳安正的腳鏈,那吳半仙有如待宰牛羊,自是嚇得魂飛魄散,一時又哭又叫。

青衣秀士靜靜旁觀,也不干涉,忽聽他道:「朱軍師,可以問您一件事么」黃袍客冷冷看他一眼,並未接口,青衣秀士嘆了口氣,低聲道:「您這些年來隱姓埋名、改頭換面,一個人在北京過活,心里很苦吧」

黃袍客沒料到他會突出此言,他愣了半晌,忽地哈哈大笑起來,聽他道:「你可憐我我倒還可憐你哪!大名鼎鼎的右鳳軍師,上山下山、出家還俗,沒一樣由得自己,我捫心自問,好歹還明白自己在賭一局,你呢一輩子東搖西擺,又想賭,又不敢真賭,堂堂的權謀術士,搞到這個地步,當真讓人捧腹發笑。」

青衣秀士聽得譏諷,倒也沒說什么,只靜靜地道:「最後再問你一句話,那幾年同甘共苦的日子,你開心么」黃袍客原本神態囂張,無論什么話都以諷刺口吻說出,陡聽此言,忽然雙眼微眯,目光竟是十分深沉。青衣秀士見他如此神情,卻也不多話,只是靜靜旁觀。過得半晌,黃袍客嘆了口氣,道:「實不相瞞,那幾年……我確實很快活。」

青衣秀士幽幽地道:「那你又為何背棄弟兄」

黃袍客笑了笑,容情竟是有些苦澀,他回眸望著青衣秀士,嘆道:「士謙啊……家家酒雖然好玩,可終究不能長久,不是么」青衣秀士聞得此言,雙肩竟是一陣劇晃。

黃袍客拉住了吳安正,幽幽地道:「念在昔日的兄弟情份上,我倆難得見面,特奉一個消息給你。」他斜目望著青衣秀士,道:「九月一十九,天地情勢便要逆轉。知道意思么」

青衣秀士深深吸了口氣,沉聲道:「你說得是政變」

黃袍老人不置可否,只淡淡地道:「也許是、也許不是。不過無論情勢如何,在下還是一句忠言相勸,如果秦仲海不知悔悟,還要玩秦霸先那套家家酒把戲,怒蒼山即將片甲不留。到時籌碼用盡,莫怨敵人心狠了。」他目帶輕視,當下拉住了吳安正,邁步便行。

眼看黃袍老者便要離開,青衣秀士忽道:「別走,還有位老弟兄等著見你。」黃袍客哦了一聲,笑道:「還有人想見我是止觀和尚呢還是沐先生啊」此次青衣秀士一共帶了三名刺客過來,止觀便是第三位,他出家前俗姓沐,黃袍客如此說話,自在表明他早已掌握全局,只是不點破而已。

耳聽對方叫破布置,青衣秀士卻沒答話,只是輕輕搖頭。黃袍客微笑道:「士謙,我一直很喜歡你,壓根兒不想殺你。別為難我,好么」他拉著吳安正,便要行去,忽在此時,半空墜下一樣物事,正正打在面前地下。黃袍客咦了一聲,低頭去看,那東西卻是顆煮熟的芋頭,他雙目瞪直,心底一寒,便在此時,背後又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響,竟是掉了幾柄火槍下來。

黃袍老者面色鐵青,抓著吳安正的臂膀不由自主地發起抖來。這不是故弄玄虛,也不是濫擺空城計,怒蒼還有最後一道埋伏。在這顆熟芋頭面前,什么心機詭詐全不管用。他一不求官、二不愛財、三不好色,無妻無子,了無牽掛,他是天下最自在逍遙的人。

閑人莫看,生人回避,「九州劍王」方子敬……

駕到!

轟地一聲,一片火雲從背後直撲而來。與「劍王」為敵,便如生死簿上少了十年壽算,黃袍老者自知命在旦夕,他左手拖過吳安正,使勁向後一推。跟著雙足力撐,身子斜向左前方撲出。身形才一倒落,便從懷中掏出兩柄短槍,砰隆隆地雙響齊發。

風聲槍聲轟然而過,吳安正放聲大哭,尖叫道:「救命啊!」

青衣秀士趕忙撲出,伸手拉過吳安正,二人一同撲倒在地。一時之間,算命攤子便成灰燼,鬧街火頭四起,伴著老老小小的慌張奔走,竟如末日般景象。

熱氣騰騰,大火分開,只見一名高大老者雙手抱胸,冷冷瞧著滿街驚惶閃避的百姓。

此人容情執拗,正是「九州劍王」駕臨長安。區區一招「火雲八方」出手,便逼得天下第一謀士倉皇走避。從來獨行於天下的絕代高手,一旦出劍殺人,就是這個勢道。

這才是怒蒼最後一道埋伏,先前三道機關,不過是誘餌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