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濁濁塵世(2 / 2)

英雄志 孫曉 11832 字 2021-02-24

胡媚兒尖叫一聲,霎時銀針便要發出,便於此刻,那黑衣人左手一伸,舉起了一樣物事,淡淡笑道:「動手吧。」

胡媚兒看得明白,那黑衣人手中舉的不是什么兵刃寶劍,卻是給自己喚叫阿秀的那名嬰兒。此時盧雲已中調虎離山之計,只余胡媚兒孤身御敵,她投鼠忌器,深怕誤傷嬰兒,當即尖叫道:「你要殺我,盡管沖著我來!你……你放下孩子……」

黑衣老人聽出她的柔弱,只淡淡地道:「胡姑娘,你生平殺人何其之多,如今為何吝惜一個孩子的性命你回答我。」聽他聲音老邁,竟是方才車外說話的嗓音,胡媚兒目光望向嬰兒,心里又慌又怕,顫聲道:「我……

我不知道……」黑衣人冷冷地道:「胡媚兒,只因你心中存了非分之想。你想借這孩子贖你的罪,讓你往上攀爬,重新做人,可老朽得告訴你,你太天真了,這是沒用的……」他口氣轉為低沉,幽幽地道:「胡姑娘,既已墜入孽海,便無回頭之路,沉淪下去吧……沉淪下去吧……」

胡媚兒聽他說破自己的心事,登時放聲大哭:「你到底是誰」

黑衣人淡淡地道:「我是你的同伴。」胡媚兒淚如雨下,已然軟倒在地,哽咽道:「同伴……」

黑衣人緩緩起身,將衣袖撕開了,霎時露出一只孤鴻烙印,聽他靜靜地道:「胡姑娘,來吧,帶著玉璽,隨我回去無邊地獄,去見你的新主人。」

「新主人那江大人他……他……」胡媚兒全身發抖,眼淚不自覺地流了下來,眼前的老者雖然看不清臉面,說話聲中卻有一種無形的勸慰之力,形勢已成,萬難反抗,除了投靠新權貴一途,別無法子活命,正要含淚答應,陡然間,那小嬰兒竟然呱呱地大哭起來。

胡媚兒腦中電光雷閃,想到盧雲對自己的信任,不由尖叫道:「我不要主人!我不要主人!走開!別煩我!」

只發瘋般撲了出去。那黑衣人抓著嬰兒,側身閃過,嘆道:「識時務者為俊傑,你難道不知這個道理么」說話間手按劍柄,旋即要拔劍出鞘,料來胡媚兒必定凶多吉少。

正在此時,車蓬外傳來一聲大叫:「誰在里面!」跟著劍光閃動,車篷的帆布竟給這劍斬裂,不旋踵,一名青年飛入車中,正是盧雲。他手腕顫動,劍豹使出,十來道劍光反射而出,照得滿車生輝,那黑衣老人吃了一驚,慌道:「六師弟」

盧雲大喝一聲,趁著他心神略分,腳下掃出「旋風腿」,正是陸孤瞻所授的「無雙連拳」,那黑衣老人沒料到他會化劍為拳,慌忙向後急閃,陡然間盧雲進步插掌,身子赫地向前一擠一靠,左手已然拿住嬰兒,肩頭重重向前一撞,怒吼道:「破!」那黑衣老人沈力在胸,硬接他驚天動地的一撞,砰地一聲響,身子如紙鳶般向後飄出,但見他半空扭腰,復又墜下地來,此人竟是敗而不亂,極有大將之風。

盧雲稍一試招,便得奇效,看那「昆侖劍法」融入「無雙連拳」,拳掌內勁無所不用,頗見融會貫通,果然無愧這一個月來的苦練修行。盧雲占得上風,便要追殺出去,忽然臂膀一緊,回眼去望,只見胡媚兒拉住了自己,垂淚道:「別追了,他們人很多,你一個人打不完的。」

盧雲見她頹喪黯然,不由慌道:「傷到哪兒了」胡媚兒低垂柳眉,搖頭不語,過得許久,只見她自行止了淚水,容情變得十分僵硬。盧雲正要再問,那胡媚兒竟已自行跳到了前座,輕提韁繩,一聲嬌叱,自行駕車前行。

深夜之間,胡媚兒一語不發,僅在駕車趕路。幾次問話,她都不加理會,好似那黑衣人驚嚇了她。盧雲望著她的背影,不由低聲嘆息,他與胡媚兒相處日久,已知這魔女看似凶暴,其實大半時是裝出來的,內里不知何故,很是自卑。回思她哭泣時的柔弱,一時更感憐憫。

他閉目凝思,方才共有兩名黑衣人前來夾擊,第一個是餌,用意只在引他離開,第二個才是正角兒。這兩人的身法十分精強,適才若非醒覺得快,怕真中了聲東擊西之策。盧雲陡遇強敵,心里不由煩躁起來,車里的嬰孩,駕座上的胡媚兒,生死安危全壓在自己肩上,眼前並無退路,這趟旅程是否能平安渡過,端看自己的武功造詣。生死造化,命數安危,一切全在劍上。

盧雲靜坐車中,聽著木輪陣陣滾動。他滿心煩亂,無助之間,又從懷中取出那本劍經,他打著了火折,翻到了最後幾頁,低聲默念:「恨人所以得仁,無愛者必不怨……遂舍善惡之心,得稱劍神。」他這些時日按著經書所載運氣練功,只感頭緒紛紛,卻都不得其門而入,盧雲闔上經書,雙掌合十,心道:「卓掌門,請你大發善心,保佑我練成神劍,救下這些無辜性命。」遠處寒鴉啼鳴,聽來仿佛是卓凌昭的高傲笑聲,正自取笑軟弱的自己。盧雲躺在車中,一時翻來覆去,心中極感無奈。

連著一月趕路,都由盧雲駕車,難得落個清閑,慢慢已是半睡半醒,約莫過了一個時辰,天光微亮,已在黎明時分,聽得馬嘶聲響,大車緩緩停了下來,盧雲睜開了眼,探頭望外,四下環山,眼前卻有一座吊橋,黑夜間望來頗為狹長,卻不知通往何處。

盧雲揉了揉眼,問道:「咱們到了么」

只聽胡媚兒低聲嘆息,點了點頭。盧雲見她面色黯淡,當下翻開車簾,躍到了前座,問道:「怎么不走了」

胡媚兒苦笑一聲,幽幽說道:「盧雲,你把孩子留下來以後,就會離開了。對不對」盧雲咳了一聲,道:「在下還要回北京一趟,您是知道的。」

胡媚兒微微苦笑,道:「我知道……我當然知道……」她掩住了臉,不住飲淚,哭道:「那個黑衣人說得沒錯,我本就是個人盡可夫、低三下四的妓女,原就不該有痴心妄想,更不該指望自己變回一個清白好姑娘,不過……不過……我要你明白……」她仰頭望著盧雲,臉上現出毅然神情,拭淚道:「總有一天,我會讓你一輩子記得我的好處,再也忘不掉我。」

黎明天光,胡媚兒面上滿是淚水,這妖女望來竟是如此深情柔弱。盧雲見了她的神色,不由心頭大震,他伸手出去,回握胡媚兒的素手,道:「胡姑娘,不用等到那一天……」他躍下車去,俊目回望,頷首道:「我這輩子已經忘不掉你了。」胡媚兒櫻嘴微張,滿心驚詫,慢慢嘴角泛起了笑容,道:「你……你是說真的」

盧雲把她抱下車來,微笑道:「別胡思亂想了。咱們這就去你家,你那傳言中的姨媽,在下可是耳聞已久,今日得去拜見一番。」胡媚兒給他抱在手上,登時破涕為笑,道:「我……我真的有姨媽,我可沒騙你……」

這兩人來歷相差十萬八千里,一個是自命剛正的孔家門生,一個卻是人人不恥的妖淫魔女,兩人如此溫言軟語,當真是罕見至極的怪事,一個月前,若有人把今日情狀告知這兩人,必被斥為無稽之談,只是此時兩人含笑相對,卻覺得再自然不過,竟沒一分一毫的突兀。

兩人並肩同行,來到吊橋之前,那橋頗見狹窄,長寬僅容一人通行。盧雲藉著天光探看峽谷,只見腳下懸空,高達百丈,谷底波濤翻騰,卻是一條大水,想來便是那白水河了。

胡媚兒微笑道:「你瞧這橋的模樣,可像奈何橋」盧雲問道:「你家鄉便在對岸」胡媚兒嗯了一聲,道:

「我爹娘都不在了,家里還有四個姊妹,她們性子不像我這般凶狠,可卻比我美多了。」她看了盧雲一眼,眼見他一幅誤闖盤絲洞的高僧模樣,忍不住笑道:「算了,本想勸你大小通吃,看你木頭一根,說了也是白說。」

兩人跨步上橋,那木橋嘎地一聲,上下晃盪不休,頗見老舊,看這年久失修的模樣,想來地方官員必不曾撥款修繕。盧雲問道:「你是幾歲離鄉的,能說說么」胡媚兒望著吊橋對面的村落,道:「我十八歲離家,至今已有十三年了。這還是第一次回來。」

盧雲見她舉止妖媚,又常做道姑打扮,沒想真的比自己小了一歲,想來這回無意間說出,應非虛言。當下咳道:「當年姑娘為何離家」胡媚兒訕訕地道:「當然是窮啊,咱們苗人耕地少,養不活那么多孩子,自然要送幾個賠錢貨出去了。難道還能去做官考試么」

這貴州緊臨四川、雲南,與這兩大行省相比,只能算是小地方,那時胡媚兒自況身世,便以「天無三日晴、地無三里平」自謔,只是她卻漏了最最要緊的一句,便是那「人無三兩銀」,盧雲出身山東,生活雖不富裕,卻還不至要送子過繼,他眼望胡媚兒,喟然道:「想你這般嬌滴滴的弱女子,也真難為你了。」

胡媚兒笑道:「做女人有女人的好處,誰要你可憐了」她眼望盧雲,忽地笑道:「盧大人啊,咱倆一男一女,我又抱著嬰孩回家,一會兒我姨媽見了你,恐怕要誤會了。」

盧雲奇道:「誤會什……」那個「么」字未出,心下已是一醒,想來旁人見著了兩人的神態,十之八九真會把他們當成夫婦。盧雲想到了顧倩兮,她若知道自己與妖女同車共寢一個月,不知會否氣炸了,一時嘴角微微苦笑,搖頭道:「誤會便誤會,那也沒什么大不了。」

胡媚兒嘻嘻一笑,頗見得意,跟著又道:「咱姨媽精擅葯酒,一會兒你可得多喝兩杯,也好強壯身子。」這幾日辛苦趕路,盧雲滴酒未沾,聽得有酒,心下自是一喜,正要答應,那胡媚兒卻笑眯眯地掩著嘴,看她這模樣,想來是要姨媽把相思蠱毒准備好,一會兒也好下毒。

兩人並肩走著,胡媚兒忽然取出一罐清露,便往盧雲身上灑了灑,盧雲奇道:「這又是什么」胡媚兒笑道:

「咱家養了些毒蜂,平日就在村子旁飛繞,專釘生人。這氣味是驅趕毒蜂的。」盧雲哦了一聲,笑道。

「原來如此。」

黑暗的道路中,陡地生出一個陌生口音,竟把盧雲的話搶了去。盧雲怔住了,胡媚兒也是悚然一驚,她見黑沈的道路中似有大批強敵,想起家人的安危,不禁害怕起來,喃喃哭道:「不要……不要……」盧雲自知前頭必有埋伏,心里也是冷了半截,當下取出長劍,將胡媚兒護在身後。

雙目刺痛,眼前光芒大現,無數火把高舉過肩,那村子里果然有大批人馬駐守等候。盧雲咬牙切齒,急忙去看,只見這幫人約莫兩百余人,個個身穿胄甲,那高天成、高天業等人都混在人堆里,卻沒見到薩魔,眼看為首的是名軍官,面貌不識,盧雲拉住胡媚兒的手,正要慌忙奔離,那胡媚兒卻呆呆站立不動,盧雲慌道:「怎么了為何不走」

胡媚兒哽咽無語,那軍官卻替她答了,聽他淡淡地道:「這位胡小姐的家人親友,已被全數擒下。」他眼望盧雲,淡淡地道:「您說,她還能去哪兒呢盧大人!」

「盧大人」三字一出,已然點破了自己的身分,盧雲好似被戳中了一刀,不由全身一震,再也說不出話來。那軍官微笑道:「狀元大人,在下馮治,六品頂戴,奉欽差陳鑼山大人之命,追捕兩位整整一個月之久。盧大人給我個方便,自己方便,還請交出玉璽和那孩子,念在您的狀元功名,皇上或許會從輕發落。」馮治說了許久,登時輕輕揮手,道:「把人帶上來了。」

終於到了最後一刻,盧雲牙關顫抖,那胡媚兒更是淚流滿面。

一旁有人大聲呼應,只見大批勁裝男子走了出來,想來都是武林人物。為首一人牽著繩索,繩上綁著幾十名男女老幼的頸子,想來都是胡媚兒的家人。其中女子有老有少,更有不少衣衫不整,看幾名孩童面頰高高腫起,想來都已吃足苦頭。

高天業喝道:「胡媚兒,敬酒不吃你吃罰酒,你這淫婦當真可惡,居然吃里扒外,害得大家費了一個月工夫,搞得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一會兒瞧我如何連本帶利地炮制你!」看「神彈子」面有菜色,身上又有著毒蟲螫咬的痕跡,入村時必然花了些氣力。再看其余將士也多衣衫襤褸,想來這些追兵遠從天水趕來,一路深入雲貴,真已耗費了一月之久。

馮治使了個眼色,大批兵卒奔了上來,將盧雲與胡媚兒團團圍住,更外圍一圈則是那群武林好手,強弱太過懸殊,一家老小又被人擒住,胡媚兒只能掩面哭泣,毫無戰志。馮治微笑道:「盧大人,當年金鑾殿上,皇上如此疼愛你,你為何還要逃呢別連累顧兵部,也別連累這些男女老幼,我給您一個面子,不讓人押你,請你自己把玉璽和孩子帶過來。」

這趟最後的旅途,終於走完了。什么是非善惡,美夢前程,在這一刻全數成灰。胡媚兒啜泣不止,她撲入了盧雲的懷里,放聲哭道:「盧雲!都是你害的!都是你害的!我不要做好人!不要!不要!」她拼命捶打盧雲的胸膛,好似要他把自己壞人的身分還回來,她不要落得這樣的下場。

胡媚兒哭哭啼啼,自把嬰孩放到了地下。盧雲眼望四周,只聽滿場男女老幼哭泣不斷,那小小孩童坐在自己的腳邊,正自回頭望著自己,兩手張開,兀自要他來抱。

苦笑吧……這當口除了苦笑,還能做什么呢在京城有顧嗣源護他、在怒蒼有秦仲海保他、在天水有胡媚兒救他,現下這些人都被自己的任性牽連,個個都要大禍臨頭,盧雲啊盧雲,你是犯了什么瘟病呢你是不是吃錯什么葯了呢

自己必然做錯了什么,一定是這樣的,不然為何會有那么多不幸圍繞自己為什么

盧雲低頭流淚,八尺二寸的身材看來如此渺小,像只卑微的螞蟻。他泯住下唇,跪倒在地,垂淚求懇:「馮大人,我可以隨您走,只是請您務必高抬貴手,放過這些男女老少,他們是無辜的。」

馮治搖了搖頭,冷硬的聲音響起:「盧大人。」盧雲求懇道:「馮大人,請您做一次好人,好不好」

馮治嘆了口氣,他眯起雙眼,嘴角斜起,豎指輕搖,道:「濫好人,不是人。」

「馮…大…人……」斷斷續續,夾雜著哽咽,身上似有千斤之重。

「盧大人。」那聲音暢快悠揚,充滿了光輝與勝利,就像千百年來的王者。

馮大人站著,盧大人跪著,馮大人與盧大人,就這樣對望著。

盧雲苦笑垂淚,自知無力轉變局勢,他跪倒在地,仰望上蒼。旁觀眾人目不轉睛,都在望著場中的盧狀元。滿場寂靜中,只聽他輕輕向上蒼訴說:「老天爺,終究是不成的嗎」他雙眼微眯,凝視穹蒼,淚水從小小的眼縫中涌了出來,他忽然撕破了自己的上衣,大聲哭號:「老天爺!想要做好人,終究是不成的嗎」

「煩死人了,抓起來。」馮大人皺眉搖頭,打了個手勢,數十名兵卒暴喝一聲,全數涌了上來。在小嬰兒呆滯目光的注視下,眼前的盧雲放聲大哭,陪伴著他的哭聲的,則是滿場老弱的慘叫哭號,以及高天業伸手去撕胡媚兒衣衫的聲響。

誰能解救自己呢在這瀕死絕望的一刻,腦中閃過了無數往事,有顧倩兮溫柔的鼓舞,有顧嗣源多智的囑咐,更有銀川慈愛的目光,而最後停在眼前的,卻是他。

「昆侖劍出血汪洋,千里直驅黃河黃。」

俠就是夾,左邊是仁,右邊是義,頭頂灰天,腳踩泥地。只因存愛,所以存恨,只因心慈,所以心悲,只因成王敗寇,所以濟弱扶傾,只因天下無道,所以以武犯禁。

好似卓凌昭的聲音在耳邊響起,那滿身殺業的劍神向自己諄諄訴說。迷茫之下,經脈好似被鎖緊了,扼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尋不到出路的方剛血氣在體內擠壓沖撞。那忿恨血氣化為形質,一點點地催促自己。盧雲大聲喘息,雙手向空掙扎。

悲怨是空、仁義是夢,只因信仰劍,所以貫徹道。

「呀啊啊!」猛然間,大聲驚呼傳入耳中,跟著一名兵卒飛了過來,正正撞在馮治背上,馮治心下一驚,急忙轉過頭去,只見場中光芒閃耀,盧雲手上的寶劍陡然上升了三尺有余,成了一柄精光耀眼的大火炬。

盧雲淚水滾滾落下,口中卻哈哈大笑,他舉起長劍,精光一閃,竟已劃破自己赤裸的胸膛,劍尖向地,長劍沾了鮮血,沿刃滴灑,霎時在腳旁畫出了一道血線,好似一道界限,將滿場兵卒與那嬰兒隔了開來。滿場眾人不解用意,都是看傻了眼。

盧雲一邊哭泣,一邊擦抹淚水,模樣如同稚童。忽然間,只聽一聲斷喝,場中的身影不再啜泣,他單手提劍,劍尖卻正正指向馮治。馮治皺眉道:「盧大人,你想反抗么」

盧雲滿胸鮮血,仰望天際,只見他掌中如持火炬,靜靜地道:「我盧雲以性命發誓,你等敢過這條線,必被我手中長劍腰斬。」他橫眼睥睨,望著場中兵卒,仿佛便是當年「劍神」的傲然神態。

盧雲雙目滿是血絲,咬牙道:「胡姑娘過來!把你的家人帶走了!」

胡媚兒從未見過盧雲如此憤怒,便在葯鋪里,也僅見他頻頻拭淚,不曾這般悲號。胡媚兒又驚又怕,又喜又愛,她躡手躡腳地走向自家親人,忽聽一名兵卒喝道:「你大……」話聲未畢,劍芒催動,那人身子竟已斷做兩截,爛死在地。

劍芒重現江湖,高天業、高天成等人都是識貨的,霎時全身發抖,無不向後退卻。眾人大驚失色,萬沒料到盧雲竟有如此神功護身,連胡媚兒也看傻了眼。馮治尖叫起來,慌聲道:「大家一起上!殺了他!殺了他!」

盧雲殺紅了眼,搶先一步動手,聽他縱聲長嘯,拔出長劍,第一個對著馮治殺去,眾官兵沒料到一個文弱書生,居然敢如此殺人,慌忙間過來攔阻,猛見盧雲手腕顫動,霎時「劍浪」橫切而過,滔天巨浪中,寶劍加上劍氣,面前十來柄長槍已然斷做兩截,盧雲掃出重腳,將十數名兵卒全數踢滾在地,那馮治面前無人保護,已被盧雲一把揪住發髻,拖地行走,只聽他又哭又叫,慘嚎道:「壯士,饒了我!饒了我!」

盧雲沉著一張俊臉,看也不看,左手用力向下一摜,將馮治在地下重重一摔。他手指地下血線,再次說道:「胡姑娘,把你的親人帶走了。」

眼看盧雲勢若瘋虎,武功更是高強無比,一眾武林人物你瞧瞧我,我瞧瞧你,竟無一人敢動。高天成識得盧雲,忍不住吞了口唾沫,嚅嚙地道:「盧……盧雲!你莫要妄動!你沒有勝算的!」此言一出,更襯得眾人的氣餒,盧雲將馮治高高舉起,示意滿場兵卒莫要妄動,胡媚兒渾身發抖,一步步朝家人行去,這回官兵無人敢擋,眾人一來投鼠忌器,二來貪生怕死,眼睜睜看著胡媚兒帶著滿門老小,直朝吊橋奔去。盧雲雖怒不亂,便以馮治的性命做盾,一步步向後退卻,也已來到了吊橋之旁。

便在此時,一道長槍疾射而來,鮮血迸灑,當場將馮治定死,眾兵卒又驚又怕,無不慌忙回望,卻聽背後傳來滔天巨笑,一個高大的身影從人海中穿出,兩旁人眾有走得慢的,全給他舉掌揮開。那人大步一跨,來到了血線之前,舉靴抹地,將盧雲的血跡擦了去。

薩魔來了。

盧雲放聲怒號,提氣挑戰,薩魔也是森森冷笑,突聽他虎吼一聲,向前飛奔而來,兩只妖魔便在橋前奮力開殺。馮治已死,那帶隊副官立時呼喊道:「大家別理這家伙,去追玉璽!分兩路包抄……」滿場高手醒覺過來,不再與盧雲正面較量,全數朝吊橋直奔而去,分從四面八方涌到,有如潮水一般。

盧雲給薩魔纏住了,一時無法分心阻擋,眼睜睜看著一個又一個兵卒攀上橋去,有如蟲蟻附氈。那胡媚兒一人站在橋中央抵擋,拼命發射銀針去擋,只是來人太多,暗器隨時都會用鑿,其余老弱婦孺簇擁著嬰兒,口中哭叫不休,全數朝對岸奔逃,情狀大見危急。

盧雲怕胡媚兒支撐不住,霎時豁出了性命,不顧薩魔的拳腳重擊,接連沖殺,所使的招式全是最險最凶的絕招,「劍豹」、「劍浪」接連發動,加上劍芒的威力,竟是所向批靡,尋常兵刃與之相擊,無不一碰就斷,薩魔過來追擊,他便急速避開,順手再殺一兩人,如同虎入羊群,眨眼間人頭亂飛,滿地斷手殘肢,轉眼便竄回橋上,高天業、高天成各以暗器偷襲,但滿場都是自己人,每回出手,反而誤殺同伴。

盧雲生性溫和仁慈,除了在西疆戰場上被迫殺敵以外,從不曾如此下手屠殺,看他此刻身影如同鬼怪,早已殺紅了眼,那瘋狂廝殺的怒號身影,與當年的卓凌昭並無二致。

盧雲幾個起落,連殺數人,搶到了胡媚兒身邊,霎時便將追兵隔開。兩人站在吊橋中央,相互凝視,眼見盧雲那俊臉沾滿了血水,有如著火一般,胡媚兒又慌又怕,哭道:「盧雲……盧雲……我們要去哪兒」

背後兵卒不絕趕來,可見到了盧雲的身影,卻又無人敢上。便在此時,一個黑壯無比的身影走上橋來,那蠻牛也似的腳步每一踏下,便令吊橋顫震不止,眾兵卒來不及避讓的,無不給他扔上半空,旋即墜下深谷,滿橋兵卒大為慌張,趕忙攀上繩索,急急讓開。

薩魔現身,這回已是兩人第三次正面交手,只見這妖魔深深吐納,雙掌向外一分,凄厲風聲大作,竟已運上了十成十的功力。

胡媚兒尖叫道:「這妖怪又來了,咱們快走!」盧雲咬住牙齦,大敵當前,退無可退,若要讓薩魔殺到對岸,老弱婦孺必然血流成河,此刻別無退路,須得數招內分出勝負,他大叫一聲,反而向前奔跑,一劍抖出,直向薩魔咽喉而去,劍尖顫抖迂回,讓人看不清去路,正是昆侖十三劍的「劍蟒」。這招雖是初學乍練,但赫然使出,頗見驚敵之效。

薩魔斷喝一聲,斜身閃避,跟著從背後搶過長槍,直朝盧雲腦門砸來,盧雲舉劍去擋,當地一聲大響,寶劍附上真力,登將薩魔的長槍削為兩截,只是槍桿巨力震來,盧雲虎口也已隱隱生疼。便在氣血翻涌的一刻,那薩魔舉起手中的斷槍,趁勢朝盧雲胸口一刺,喀地一響,那槍雖僅剩半截斷桿,但大力傳到,肋骨已然斷折。胡媚兒大聲哭叫,喊道:「盧雲!」她想要發出銀針相助,奈何盧雲擋在面前,身影翻滾不休,實在不敢下手。

盧雲雖得昆侖劍法奧妙,但畢竟所學不久,尚未融會貫通,那劍芒絕技更是須臾之前才得妙悟,若非連連行險,狂沖濫打,又靠著卓凌昭的威名驚嚇群雄,才能戰到此刻。否則眾高手一涌而上,高天成、高天業等人加上薩魔出手,早將他殺了。

薩魔得理不饒人,眼看盧雲受傷,劍尖垂地,趁勢便要抓起他的身子,將他扔下橋去,盧雲見薩魔靠向自己,霎時狂吼一聲,絕技劍芒再次發出,那劍竟不挺起,光芒吞吐不定,寶劍升起三尺精光,直向強敵而去。薩魔沒料到他還能使出劍芒,慌忙向後滾開,手上抓著一名兵卒擋架,聽得一聲慘嚎,人盾已然開膛剖腹,只是劍芒何等鋒銳,穿過人盾後,還是刺中那奸惡至極的妖魔,須臾間透胸入體,已然重傷強梁。

兩大高手各受重傷,只在喘息不休。

此時盧雲胸口受傷,那劍芒更是耗損內力,連番使動之下,非只胸口受傷,連丹田氣力也已薄弱,眼看薩魔與自己相距一丈,隨時還要再上,盧雲褪下血衣,擦抹了臉上的血水,望向胡媚兒,溫言道:「胡姑娘,盧雲求你一件事。」胡媚兒懷抱嬰兒,哭道:「你……你要做什么」

盧雲把玉璽遞了過去,低聲道:「倘若顧家老小有難,請你用玉璽救他們性命。」胡媚兒顫聲道:「為什么要我救你……你不走了么」盧雲忍淚道:「對不起,這個時代,容不下我這種人。我要走了。」胡媚兒驚道:「你……你說什么」盧雲淚水滾滾而下,道:「煩請轉告顧小姐,就說盧雲累了,去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請她莫再掛懷。」胡媚兒知道他要自殺,忍不住放聲大哭,尖叫道:「不行!你不能死啊!」

盧雲低下頭去,背對著胡媚兒,輕聲道:「胡姑娘,去你家人的身邊。走吧。」

胡媚兒悲痛之下,只是不肯走,突聽盧雲大吼道:「走啊!」胡媚兒掩住了臉,哭叫奔向對岸。盧雲撇眼向後,一見她腳踏實地,登時吐氣揚聲,劍芒閃過,重重向下一斬。當地一聲銳響,那橋好生厚實,這記劍芒功力不純,竟然無法一次斬斷。盧雲提起殘余內息,恨恨再斬,那吊橋雖然巨大,卻也禁不起兩番砍動,一時木板碎裂、鋼繩綳斷,旋即向兩旁裂開。

斷橋崩裂,盧雲內力用鑿,第一個墜下,眾兵卒原本不住奔逃,驚覺腳下一空,無不大聲慘叫,紛紛墜下橋去。那薩魔沒料到盧雲竟會自殺,大驚之下,奮力向前一跳,抓住了斷橋下方的一節繩索,竟然逃過了死劫。

聖人不死,大盜不止,此刻妖魔尚能存活,盧雲身子墜下,無意間靠著薩魔的一撲,居然給他撞向橋繩,一時身子搖搖擺擺,懸於半空,竟給斷繩卷繞住了。胡媚兒歡呼起來,她把嬰兒扔給了姨媽,尖叫道:「盧雲!爬上來啊!」眼看盧雲好似昏暈,她對著背後的一眾女子大叫:「姐!你們快來幫我啊!」眾女子驚惶不已,一個接一個,拉住了胡媚兒的腳踝,將她垂下懸崖。

胡媚兒與盧雲相距數尺,連著幾番伸手,卻都拉他不到,登時尖叫道:「盧雲!你醒來!」盧雲使出最後一招劍芒,已無分毫氣力,聽得叫喚,只抬頭看了胡媚兒一會兒,便又閉上了眼,胡媚兒尖叫道:「盧雲!你上來!你不上來,我便去害死你的顧小姐!你上來!上來!」

盧雲勉強睜眼,緩緩向上攀爬,他伸出手去,仍與胡媚兒差了兩尺,胡媚兒尖叫道:「笨蛋!伸劍過來!」盧雲見長劍兀自懸在自己腰間,他迷迷糊糊地舉起長劍,劍鋒便往胡媚兒移去,「百花仙子」不顧疼痛,當即以掌心頂壓鋒刃,五指夾緊劍面,她勉強撐住了,咬牙道:「快點上來,我手疼。」

盧雲右手拉住劍柄,勉力向上,胡媚兒疼得淚眼汪汪,哭道:「快!快!」盧雲正要向上攀爬,忽然間腳踝一緊,竟被人拉住了。盧雲低頭下看,那人卻是薩魔。胡媚兒又恨又怒,左手掏出銀針,拼命望下去扔,只是掌心疼痛,身子倒懸,卻都毫無准頭。連著擲出五枚,再要去扔,懷中卻空無一物。只是手掌的疼痛越來越甚,忽然間,猛聽轟隆一聲巨響,斷橋吃力太過,已要崩塌,盧雲身子向下一沉,反而墜低了半尺,胡媚兒又慌又怕,尖叫道:「上來!上來!」

呼喚之中,一個黑影飛身而上,來的人不是盧雲,卻是薩魔,他狂聲大笑,便要往胡媚兒抓去,只嚇得她花容失色。便在此時,薩魔腳踝一緊,這回輪到他被盧雲抓住了。盧雲抬眼望上,向胡媚兒擠出了微笑,霎時使勁往斷橋一踢,轟然大響中,兩人一同墜下山谷,轉眼無影無蹤。

胡媚兒倒掛崖邊,茫張櫻唇,手上兀自拿著那柄「雲夢澤」,可憐盧雲早已消失無蹤了。胡家姊妹拉著胡媚兒,先負了盧雲的重量,後又吃上薩魔巨大的身子。此刻兩名男子雖已墜下,但眾女已然渾身乏力,竟無余力拉人起來。胡媚兒呆呆望著峽谷,心下茫然,不知所以,忽然間身子受了一股大力,身形急速飛上,崖上竟有人出手相助。

胡媚兒此時有如痴呆,給人救起,只呆呆地躺倒,茫然望向四方,猛見自家的老弱婦孺全數跪在地下,不知發生了什么事。胡媚兒迷惑之中,只是向前爬行,便在此時,喉頭給人架上了一道寒鋒,聽得一個蒼老的口音道:「胡姑娘,我們又見面了。」

胡媚兒聽這口音好熟,連忙抬頭去看,只見身邊蹲坐著一名黑衣老者,看他臉帶面罩,右手持劍,左手卻抓著一塊方印,正是玉璽。胡媚兒淚眼朦朧,低聲道:「你……又是你……」

這人正是那夜見到的黑衣無名老人,地獄使者已臨,胡媚兒心如死灰,只軟倒在地,等著被殺,忽在此時,眼中看得明白,只見崖邊還有一個黑衣身影,那人體魄粗壯,左手提劍,劍尖卻穿透嬰孩的襁褓,正將他凌空懸舉起來。這嬰兒阿秀便如盧雲的遺愛,胡媚兒仿佛被刺了一劍,慌聲哭道:「不要殺他!不要殺阿秀!」

黑衣老人將胡媚兒按住,沉聲道:「安靜些,主公來了。」胡媚兒哭道:「不要殺他啊,不要殺他啊……」受驚過度,已然瘋癲一般。

便在此時,懸崖對面傳來陣陣驚叫,胡媚兒趴倒在地,眼里看得明白,晨間霧氣蒙蒙,對岸行來一個巨大無比的人影,水霧之中,那巨人又瘦又長,足有十來丈高,好似真是地獄魔鬼現身。嚇得峽谷對面的官兵一個個跪倒在地,無人敢動。胡媚兒驚愕之下,心跳幾已停頓,胡家老幼婦孺更是心驚膽戰,全數颼颼發抖。

巨影現身,兩名黑衣人登時面向峽谷對面,似乎在迎接魔神的到來。

那巨人行到峽谷旁,忽然身子向下倒落,碩大無比的黑影由空墜下,砰地一聲大響,頭頂已然撞落崖邊。胡媚兒錯愕之下,急急去看,只見那巨人哪里是巨人了,卻是數十人疊起的羅漢,竟如人橋一般,瞬間架住了峽谷兩端。胡媚兒全身發抖,喘道:「你們……你們到底是……是什么人」

那黑衣老人微微一笑,自將頭罩解了下來,露出了一張沉穩強干的面孔,胡媚兒眼里看得清楚,這人正是昔日昆侖第二把交椅,「劍寒」金凌霜。胡媚兒沒料到此人居然活著,不由得張大了嘴,她轉頭去看另一人,只見那人嘶嘶冷笑,也已將面罩解下,驚見此人滿面刀疤,竟是那最為凶狠殘暴的暴漢,「劍蠱」屠凌心。胡媚兒害怕之下,想起盧雲已死,這幫妖魔鬼怪卻都冒出來了,忍不住放聲大哭。

咚、咚、咚,正於此時,對岸鼓聲隆隆,掩住了胡媚兒的哭泣,鼓聲忽起,崖邊眾女驚疑不定,凝目看去,峽谷對面竟有一個身影緩緩行來。

火神祝融,貌如天仙,那人影身穿白衣,霧氣飄渺中,讓人倍感驚怕,腳下無數人眾給他踩過,卻無一人不適,更無人發出怨言。金凌霜見了那白影,霎時單膝跪地,雙手高托玉璽,一旁屠凌心也已跪在地下,自將那嬰兒舉在頭上。

那白衣人踏上了峭壁,他不見喜怒,目光挪移間,取過了玉璽,跟著展開一道黃榜,金凌霜從懷中取出印泥,高舉過頂,那白衣人將玉璽沾上了紅泥,便往黃榜重重蓋落。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行大統,再復皇位,欽此。」

白衣人口唇輕動,含笑望向胡媚兒,跟著從懷中取出一道令牌,扔了過去。令牌墜到了裙擺上,淚眼朦朧中,那令牌上書篆體,見是「正統王朝之令」六個大字。

胡媚兒呆呆坐著,也不知自己是死是活,便在此刻,嘶地一聲,上身衣衫盡裂,胸脯椒乳已然赤裸,猛然間,右臂傳來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陣陣烙印焦味撲鼻而來,胡媚兒已然倒卧在地,神智未失前的最後一句話,卻是那白衣人的一陣安慰。

「歡迎你,為我鎮國鐵衛一員,從此戮力為國,共效皇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