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一代新人換舊人(2 / 2)

英雄志 孫曉 5943 字 2021-02-24

這「祝鐵槍」家業雖大,嫡系血親卻早已凋零,數十年前天下大禍,祝家三兄弟相繼過世,或死於戰場,或憂憤而亡,僅余老奶奶與孫兒相依為命,家中男子漢全數歸陰,一門寡婦滿心悲戚,便將淚水化柔腸,三千溺愛全投到祝康身上。除祖母稍有嚴厲之外,其余母親、叔母、伯母,無不千依百順、寵愛有加。只是這些女人如影隨形,不免處處制肘,也是為此,祝康始終無法真正贏得江湖人望,每回追求女子,更常因此壞事,自是深感煩悶。

也是如此,此戰乃是祝康獨立門戶的一役,萬萬敗不得。想起榮辱都在此仗上頭,祝康自是拼出全身功力,一時雙手持槍,揚起槍頭,直向哲爾丹鼻頭,相距不過寸許,看他內功灌注之下,鐵槍紅纓竟然微微豎起,有若獅鬃。

哲爾丹年過六十,算來也是北國江湖的宗師前輩,祝康如此挑釁,西首棚架里的蒙古高手無不怒斥叫罵,一時番語嘰嘰嘎嘎。祝康聽了叫喊,卻無移開槍尖之意,他俊眉斜挺,雙手交握槍桿,只待哲爾丹稍動腳步,他便要發招搶攻。

兩人相距尺許,哲爾丹忽地嘆了口氣,搖了搖頭,只見他伸指出來,輕觸槍尖,看他言語雖然不通,但手上的意思,卻在示意祝康收回兵刃。

祝康冷笑一聲,他好容易得了個上風,如何願意平白放過霎時喝道:「蠻子!

看招!」槍尖輕點,紅纓顫如彤雲,便朝蒙古宗師喉間卷去。

便在此時,哲爾丹輕輕一笑,手指微微一彈,猛聽嗡地一聲怪響傳過,祝康只覺虎口發燙,手上長槍急速盪開。祝康又驚又疑,復感慌張,趕忙手上加勁,死命握住鐵槍,只是怪力傳來,腳步不穩,一個大回旋過來,身子不由自主地轉了一圈。

眼看祝康身如陀螺,骨溜溜地轉了起來,台下眾人無不放聲驚叫,祝康努力想站定腳跟,但那力道過於雄強,縱然奮盡丹田之力,仍無法制住腳步。正害怕間,哲爾丹探手過來,隨手握住槍柄,一股霸道力道灌下,登時止住旋轉之勢。祝康面色驚白,天旋地轉之下,只感胸惡欲嘔,便在此刻,哲爾丹左手身來,握住了鐵槍的另一端,兩只大手一左一右,各如鐵鉗般握住槍柄。祝康全身發抖,喃喃地道:「你……

你要做什么」哲爾丹咧嘴一笑,忽然雙手發力,縱聲怒吼,那鐵槍受了通天大力,逐漸彎曲變形,眼看那槍柄越來越彎,過不多時,竟如繩索一般,在祝康的身上圍了一圈。

哲爾丹哈哈大笑,手上加勁,轉眼之間,丈許長的鐵槍繞卷三圈,已將祝康捆綁起來。祝康面色慘澹,欲哭無淚,那哲爾丹意猶未盡,單手提起他的衣領,隨手往東棚一扔,朝眾寡婦擲去。

只聽一聲悲呼:「我的兒啊!」慘叫聲中,祝家少主飛出三丈來高,旋即摔跌下來,只是他下墜勢道雖快,卻未壓垮木椅,只穩穩坐在娘親身邊,看哲爾單並無傷人之意,手上勁力暗藏玄機,這才讓鐵槍少主安然無恙。

祝康死罪可免,活罪難逃,才一坐倒,便給媽媽抱了個滿懷,連聲呼問:「傷到哪兒了傷到哪兒了」祝康又急又氣,偏給自己的鐵槍捆住了,一時動彈不得,棚里滿是自家親人教頭,年老丑惡的是奶奶,年少美貌的是阿娘,男男女女急忙來拉鐵槍,卻如蜻蜓撼柱,全然不能扭動分毫,遑論將之拉直扳平。祝康羞愧無地,只想出手自殺,雙手偏生給縛住了,悲憤之下,便要嚼舌自盡,祝家幾名寡婦慌忙勸阻,一時哭聲震天。

宋通明忍住了笑,登時湊頭過來,學著女子的腔調,嗲聲道:「康兒啊!你可萬萬不能做傻事啊!」祝康給情敵這么一喊,更是放聲慘叫,只想找個地洞鑽入,娟兒見祝家幾名夫人淚眼汪汪,同向自己使動眼色,她頷首會意,柔聲來勸,說道:「祝公子乖乖別哭,你瞧我不也打輸了么可我也沒哭啊,一會兒咱們找鐵匠過來幫忙,你先忍著些,好么」這娟兒最不懂寬解人心,幾句勸慰說來,竟似諷刺一般。果然祝康聽得此言,真似戳到了心坎痛處,終於啊地一聲,放聲大哭起來。那祝三夫人面色慘白,卻也不知該當如何,只得拼死拉住老奶奶,別讓她再打孫兒耳光。

哲爾丹談笑用兵,北國第一高手不費吹灰之力,便已連破中國女俠少俠,看他游戲斗場,分毫未把中國的少年英雄們視作對手。楊紹奇等人看入眼里,自感駭然,這回連商議也不必,逕自布達戰果。

敗便敗了,豈能敗得如此顏面盡失那蒙古使臣哈哈大笑,便從何大人手中搶回錦旗,那何大人又恨又惱,暴跳如雷,雙手只是緊抓不放。四座賓客也是議論紛紛。

胡志廉唉聲嘆氣,想這「魁星斗五關」涉及兩國利害,贏也不是,輸也不是,這才遣了一批青年俊傑出來,本想拖到第四陣便算平局,哪知敵方最後一陣大將著實武勇非凡,接連戲侮中國高手,便如大人與孩童玩鬧一般。待得此事喧騰江湖,中國上下必定顏面盡失,胡志廉越想越慌,忍不住問道:「華山蘇掌門呢怎還不上場」

他問了幾聲,卻沒聽華山門下答腔,胡志廉干咳一聲,問向華山趙五:「貴派蘇掌門人呢怎還沒過來」趙五聽了問話,卻只嗯嘿嘿地悶哼,胡志廉又氣又惱,大喝道:「趙老先生!蘇掌門人呢」他連連大叫,說也奇怪,每喊一聲「趙老」,便聽一記「媽呀」,再聽一聲「兒啊」,好似唱曲兒一般。胡志廉定睛去瞧,那趙五站在祝康身邊,正與祝家門人出力拉扯祝康身上的鐵槍,只是那鐵槍纏縛甚緊,每一拉扯,便疼得祝康哀聲大叫,媽媽柔聲安慰。

胡志廉掩面苦笑,正不知如何是好,嘆道:「蘇掌門呀,你再不過來,可如何得了」正自言自語間,身邊傳來一名中年男子的聲音,道:「侍郎大人莫心焦,我家瓊小姐已去尋蘇掌門了。去去便回。」胡志廉回過頭去,只見面前這人形貌俊雅,心下登時一凜,趕忙欠身道:「傅師范。」胡志廉看得明白,面前這人姓傅,名元影,號「雨楓」,須長二尺,生得是丹唇鳳眼,容貌清雅,此人是昔年「天下第一」的師弟,也是現今掌門蘇穎超的師叔,那年寧不凡封劍退隱,傅元影奉掌門之命,輔佐少掌門長達五年之久,待到蘇穎超成年之後,方應國丈之邀,前去紫雲軒擔任劍術師范,向與妻小長居京城。乃是華山上一代的風流英傑。

耳聽傅元影口稱瓊家大小姐的芳名,胡志廉反感苦悶,華山有瓊國丈撐腰,說來蘇穎超便如駙馬爺相似,誰敢招惹他這幫皇親國戚愛來便來,想打便打,一會兒這位掌門若要奔得不見人影,挨罰的卻是自己,他唉聲嘆氣,卻也不便再說什么,只得靜靜等候蘇穎超到來。

哲爾丹乃是御前虎將,最受可汗重用,眼見華山掌門遲遲未至,倒也不以為意,便向己方人馬招手示意,大批門人便來服侍祖師,或扛椅端茶,或捶背揉腰,哲爾丹便斜躺椅上,雙目半睜半閉,不時喝上幾口熱茶,真把擂台當成了自家後院,可說目中無人已極。

無畏者、無敵也。哲爾丹一生只在大漠行走,眼看中原高手名聲雖響,手里卻是斯文秀弱,不堪一擊,他眯著雙眼,那雷電般的目光卻不時掃向台下,朝一名黑壯少年斜覷。

那少年身材極為高大,幾達九尺之高,不比哲爾丹矮了。雖給蒙古第一高手睥睨斜覷,卻無不適之感。一時只是雙手抱胸,面向地下。再看他身上穿了件全黑長袍,腰間系了條龍紋紅帶,形式尊貴,望來極為精神。想來這少年出身官宦人家,必是中國朝廷的一號人物。

過得許久,蘇穎超仍未到來,蒙古使臣耐不住煩,不住催促中國這方遣人上陣,胡志廉也知對方大將來歷不同,乃是昔日韃靼國的禁衛將軍,己方第五仗人選遲遲不來,未免失禮,他嘆了口氣,只得遣出一名樂舞生,請他轉告哲爾丹,要他稍安勿躁,再等片刻。

那樂舞生前去西棚,對哲爾丹說了幾句,那蒙古第一高手含笑回話,胡志廉見哲爾丹頗為有禮,自是暗暗松了口氣,不多時,樂舞生返了回來,道:「啟稟侍郎大人,那位哲爾丹將軍說了,華山掌門若是不來,那也不打緊,他想自己挑對手,不知道您能否玉全」胡志廉慌道:「這……這怎么可以這老東西要是挑個文弱書生上場,那不是占咱們便宜么」才一生出小人之心,猛聽對面擂台傳來一聲怒喝,黑影晃動,一樣物事對著胡志廉直飛而來,嚇得胡尚書啊啊搖手,此時「劍術師范」傅元影自坐身側,點蒼掌門海川子也端坐在旁,加上神刀門的「二老爺」宋德光也在身旁不遠,三人看那黑影旋轉急促,破空奇猛,卻是個茶杯,三大高手怕胡志廉給砸傷,一時急忙起身。傅元影站得最近,深怕茶杯上蘊有內力,不敢伸手去接,正要拔劍去斬,忽見那茶杯半空繞過一個大弧形,嗖地一聲,去路怪異,竟是朝場邊一名黑衣少年直撞而去。看來哲爾丹心中所屬,卻是要這人出場較量。

眾人驚疑不定,那黑衣少年卻毫無詫異之色,他嘴角微斜,頗見冷峭,霎時閃電般探手出去,眼角竟不去看茶杯,單臂平舉,五指張開,便要將茶杯抓入手中。

便在此刻,一只手搶先橫過,在那少年之前握住了茶杯,那少年微微一凜,抬眼去看,霎時一個平平淡淡的聲音響起。「對不住了。請您退下離場,這場較量是我的。」眾人聽這人說話語氣自信之至,無不探頭急看,卻見一名青年右手持杯,左手提劍,含笑回望場內諸人,此人二十六七年紀,身後不遠處又站了名秀美過人的貴公子,那瓊芳既然站到了台下,這青年若不是那華山掌門蘇穎超,卻又是誰「天下第一」的關門弟子到來,一時間,東棚眾人無不高聲歡呼,想來蘇穎超人緣不壞。

蘇穎超做了個四方揖,正要行上擂台,忽然手上一緊,卻驚見那少年握住了茶杯,面上彌漫殺氣,蘇穎超微微一笑,含笑道:「朋友喜歡這杯子么來,送給你了。」說著將茶杯松開,交到那少年手中。

蘇穎超存心作弄,那少年如何不怒霎時一抬眼,雙目怒翻,兩眼精光暴射而出,蘇穎超雖不認得此人,但看那含胸拔背,腳下凝如山岳,自是個練家子無疑,他微微一笑,拍了拍少年的肩頭,含笑道:「朋友,你的目光太冷,這會妨礙你的武學進境的。」那少年聞得此言,兩眼更是神光暴漲,那不悅之色,竟是毫不隱藏。蘇穎超微微一笑,大敵當前,自無暇理會這些無聊事情,當下提劍上台。竟把那少年僵在當場。

那少年嘴角下彎緊泯,黝黑的臉上閃過一陣火色,身上紅帶原本軟軟地下垂,一時如同微風吹送,竟然隱隱漂浮。他抬起左足,正要邁出龍步,忽見面前行來一名美貌女子,膩聲道:「崇卿,人家要比斗了,來,咱們到那兒去坐吧。」這女子說話聲音嬌嫩清脆,卻是阿姨娟兒,她攜著那少年的手,笑吟吟地替他整理了衣衫,含笑道:「前線戰況如何了……你爹爹過年時會回來吧……」台下柔風輕拂,有如初春,台上卻是殺氣騰騰,宛若嚴冬。

擂台上一個身影緩步行來,華山掌門提劍行步,轉望那無畏無敵的北國高手,蒙古壓陣大將哲爾丹。兩人相互凝視,哲爾丹忽地開口道:「拎、撲、翻」拎、撲、翻,拎撲翻,哲爾丹不闇漢語,腔調怪異,但他問的確實是那個威鎮四海的名字。

寧不凡,「天下第一」的名號。

蘇穎超微微一笑,雙手挺舉長劍,兜兜地轉了一圈,跟著左腳前探,竟是跳起舞來了。

這是「鶴舞七星步」,十二歲的寧不凡破解了華山百四十年的難題,從此將當代武術與天隱道人的三達劍銜接起來,華山門下見了廟會祭神般地舞步,無不高聲歡呼起來。

蘇穎超沒有說話,但這一舞已然道盡了一切:世間雖大,卻只有他承接了寧不凡的絕世劍法,也唯有他,方能自稱是「天下第一」的繼承人。

哲爾丹倒沒料到寧不凡的傳人如此年少,只淡淡地點了點頭,神色平靜如常。他拱手抱拳,慢慢兩手撐開,左拳上舉過肩,右掌守至小腹,這是他自創的新招,也是他從慘敗中領略的新武術,「大黑天拳」。

兩大高手相斗在即,萬籟俱寂中,無論是年幼可愛的阿秀華妹,還是位高權重的何大人,場內數百只眼睛,全在凝視著擂台上的兩個人。

這個常人高矮,約莫七尺,那個身如熊虎,高達九尺,那個年過耳順,這個未臨而立,相差了三十歲。老驥抗擊少年,兩人功力深淺自是一目了然。只是場內場外無不明白,這回的較量絕非歲數的比拼,也不是老邁年高的內力大賽,這是場跨越武道的較量,劍術與拳法的抗衡。

武術極境,空手至尊。分娩來到人世中,那一刻便是空手而來。無論拳腳錘肘,只要空著雙手,便是反璞歸真,存乎自然。這就是哲爾丹練的功夫。

恰恰相反,華山沒有空手武術,華山上下全是練劍的。

蘇穎超沒有除下劍鞘,他只是握住劍柄,默默望著比他高了兩個頭的對手。七尺高的蘇穎超,沒有雄壯厚實的胸膛,也沒有大象般粗壯的臂膀,與九尺身高、形貌威武的哲爾丹相比,他只是個凡人。來到了獅子老虎面前的小孩子。

不過,他手中的劍讓他不再弱小,也不再是個凡人。哲爾丹若是猛虎,他便是個獵人。

天道藏於劍道,以劍知天,以劍求道,凡夫俗子因劍而不凡。寒光閃過,再柔弱的孩子也能力戰猛虎。寒鋒在手,每個人都有爪子,沒有高矮胖瘦、力大力小之分,唯一的分野,只有悟性高低之別。

良知、憐憫、悟性,這就是人獸之間的不同,也是天才與俗人的差異。

劍,是天才的武道。猥瑣瘦弱的「天下第一高手」,他是這樣諄諄告誡蘇穎超的。

「魁星戰五關」最後一仗,「三達劍」斗「大黑天」,此戰關乎兩國勝負,自是干系重大,非只是蘇穎超與哲爾丹的強弱之爭,更是空手武術與劍法的對決,說來意義深長。

歲末年終,歡欣鼓舞,這個年關必然喜氣洋洋。擂台上精彩紛呈,兩旁看台上的眾人也是目不轉睛,阿姨也好,媽媽也好,連妹妹也在專心觀看比武,自無人留意到他已經離開了。

黑衣少年孤身行出校場,來到一處無人樹林,霎時解開了長袍,只見他胸膛肌肉賁起,兩只手臂青筋纏繞,有若蟠龍繞柱。那身銅筋鐵骨竟如此雄壯懾人。他取出夜行緊衣,緩緩著裝,雪地陽光映照,但見他右臂上的烙印振翅高飛,更顯出他一飛沖天的錦綉前程。

全身黑衣,手握黑頭罩,少年雙目璀璨晶亮。那帶著冷笑的嘴角微微上揚,他將手上茶杯向空一拋。陡然間,他伸手抓住,高壯的身子舉杯向天,仰頭去飲。

漫天白雪紛紛,那模樣好生豪邁,好似他要向滿天神佛干杯,一同慶賀這個年關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