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魔訊(1 / 2)

英雄志 孫曉 4437 字 2021-02-24

春秋時有個尊崇的姓,稱做「師」。這個姓氏取自樂官之名,如晉國的師曠、魯國的師乙、鄭國的師融,都是樂師,且是百年罕逢的音律名家。流風所及,舉世雅好樂音的風流文士皆改姓「師」,師姓便如樂神,地位崇榮。

說完了倍極尊榮的「師」姓,再說個姓氏,稱作「帥」,大元帥的「帥」、帥金藤的「帥」。

帥姓還真是少見。從小到大,帥金藤從沒見過和自己同姓的。李皇爺、王老板,張販子、劉二哥,再加上個陳大帥,這五家人之多,半滿天下。相形之下,不知有多少人羨慕帥金藤,都盼自己能有這么個威風八面的姓兒,大元「帥」么。

雖說姓氏威風,其實帥金藤心里明白,他很厭惡大元帥。

憎惡之心,其來有自,這段典故得從「司馬昭之心、路人皆知」這句話說起。

很久很久以前,有個壞人叫做司馬昭,生了個壞兒子叫做司馬炎!做了龍椅之後叫做「晉武帝」。這個晉武帝很孝順,雖然篡了位!卻還知道是阿爹的功勞,便急急追贈了帝號。後來想想,光憑爹爹一個人的陰謀也不能成事,伯父拼了大半生,不好抹滅他篡位的功績,於是也尊之為皇帝,稱作「晉景帝」。

事情鬧出來了,這日來了個倒楣鬼尚書!罷巧不巧上了奏章,皇帝一看署名,赫然見到了「師昺」兩個字,龍顏大怒之下,將這師老兒喚到了龍庭,厲聲道:「師愛卿!朕想借你的頭一用!」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師昺淚如雨下,此人大有祖宗遺風,當下便如竹林七賢般哼了幾哼,算是替自己奏起哀歌。皇帝皺起龍眉,道:「別忙著哭,你腦袋都要給人摘了,難道不想知道自己為何惹禍么」師昺垂淚道:「臣一向愚魯,叩請聖天子賜教。」

「師愛卿………」皇帝幽幽嘆息,「你的姓名不好。」

「這……臣的姓名不好……」師昺急急思量,霎時一拍雙手!顫聲道:「可是這個昺字么臣辦事不力,日日拿大丙……」

「去,管你甲乙丙,朕煩惱的是你這個師字。」

師昺驚疑不定,慌道:「聖上是嫌臣師心自用、師出無名、師其故智,不求長進,所以要砍臣的頭」

「你扯遠了。」皇帝哈哈大笑,他站起身來,拍了拍師昺的腦門:「知道朕的伯父叫做什么名字么」

師昺恍然大悟,方知緣故,喃喃便道:「聖上的伯父是……是司馬……司馬……」那個「師」字還沒說出,已聽得龍鼻噴出兩道重重的龍吟,當場震得師昺魂飛魄散。

沒法子,帝名廟號須回避,「司馬師」當上晉景帝,師字便成一家專用,李世民做天子,觀世音還得改名做觀音。連神明都要回避了,何況是你凡夫俗子小老師可憐師昺淚眼汪汪!雖然留了腦袋下來,姓卻給砍頭了。為了這件事!日後史家留了這么一段記載下來:晉有尚書師昺,避晉諱,改為帥氏。

「操你媽的大人物,永遠都是這個德行。」數百年後,少了一撇的帥金藤喃喃自語,「怎么不叫司馬龜,那就礙不著別人了。」

帥金藤解開褲檔,如祖先般唉聲嘆氣,熱騰騰的尿水淋下,把樹下的積雪澆出個一尺二寸的深坑。他打了幾個寒噤,朝手上喝了呵暖氣,跟著又拉起了褲檔,系緊褲帶。

解手過後,舒坦許多,帥金藤戴回了面罩,從黑暗的深林走將出來。

雪花飛舞,樹影隨風飄飄,冬日寒夜里,通天古木遮蔽了點點星光,四下更顯得昏暗了。

沙沙……啾啾……深林不知處,好似聚集了大批魔鳥,王維詩曰:「空山不見人,但聞人語響」,這片樹林總是陰森森地,讓人背脊發涼。

不過便算有鬼,怕得也該是別人,不是他帥金藤。通身黑衣,頭戴黑面罩,除了一對銳利的眼神,外人什么都瞧不見。說來他才是旁人眼中的惡鬼。

惡鬼夜游,帥金藤慣常在這片深林里巡視,半夜在森林里遇上他,算是觸大霉。遇上鄉民男女來這兒親熱,他便咿咿啊啊地作祟,嚇得小男小女落荒而逃。森林鬼魂憧僮,消息傳開,鄉民繪聲繪影!包是讓人不得不信。

夜半裝鬼,倒不是窮極無聊,而是別有居心。帥金藤是個武功高手,他精於拳腳輕功,尤其練有不少暗器技藝,長程火槍、甩手袖箭亦為所長。他看了看手里的「六血鐵箏」,這種家傳兵器比真物略小一些,兩面鋒銳,可用於近距搏斗,琴弦則以血蠶絲摻和銅線制成,隨時飛射而出。這只鐵箏彈出來的聲音極為悅耳,往往是「啊呀」、「嗚呼」這樣的聲響,他練武多年,自也聽得習慣。

帥金藤嘆了口氣。好像姓氏那一撇給摘掉後,師家人便成了這個模樣,連祖宗十八代的姓氏都保不住,人生索然無味,還求什么榮耀呢索性干得徹底些。奏樂還是殺人,並無不同,都是為了填飽肚子而已,何況在俗人百姓眼中,殺人的還比彈琴的威風些。

「君臨天下!」寒夜里忽然有人攔路,一柄寒刀霸在眼前。帥金藤倒也沒嚇得跳起來,他轉過頭去,望向一名黑衣蒙面人,答出了暗號:「一世辛勞。」那蒙面人拱手躬身,當即退開。

君臨天下,未必要一世辛勞,投對胎了也行,說來這兩句話不過是個崗哨切口,專來辨識身分。帥金藤按著上頭的交代,早午晚各打開一次密冊,召集下屬更換切口,雖說煩瑣不堪,但「客棧」的規矩便是如此,帥金藤鎮守此地,從來不敢怠慢。

寒風雪夜,樹林里外巡邏了一遍,附近全無異狀。一眾黑衣下屬也和自己一般兢兢業業,縱使冷得發抖,人人還是精神抖擻,寒夜輪班職守,夏日崗哨曝曬,大家都很認份,努力熬著十年期限。

「第十年了………」喃喃自語問,一路向前行去,連過十來處崗哨,遠處現出了一座大爐。這便是名震遐邇的「洪武天爐」。

調派長洲,已到最後一年。無論如何慘無人道,辛苦的日子總算要熬過了。再過一個月,他就可以扔掉血琵琶,改拿真琵琶,回家與妻小歡聚圍爐。至於這座可恨的鬼爐子輪誰來圍,那可不關他的事了。

天爐四周繞了一圈,十年荒廢,天爐除了越來越朽爛,實在瞧不出當年風光。倒是鄰近栽植的樹木益發茂密,那才有了點生氣。他向天爐行近,眼里瞧去,黑暗中隱隱坐著六個人,前三後三,乍然現出,倒也讓自己吃了一驚。

四下一片黑暗,對這六個人的視野卻無分毫妨害,他們全是瞎子。稱作「鎮墓獸」,乃是「客棧」里精心挑出的好手,專來鎮守爐門。這些人眼睛瞧不見,聽力卻精湛無匹,六人或聽遠、或聽細,各有所司,互補不足。尤其睡覺時眼皮閉得起,耳孔關不起,時時都能提防戒備,遠比明眼人更加可靠。

不過本領越大,下場越慘,這幾人任重道遠,管他狂風暴雨,還是大雪紛飛,他們都不能離開洪爐十尺,連吃喝拉撒都在一旁完事,每回帥金藤看了,總是搖頭嘆息一陣。

「算你們倒楣了,瞎子老兄……」帥金藤行向爐門,只是他既不打暗號,也未說話招呼,只是一言不發。這是上頭訂下的規矩,七人之間彼此不准交談,帥金藤自也不敢違背,他偷眼去看眾瞎子,只見他們揚起臉來,深深吐納,各人或手拿木魚,或端持法器,只在側耳傾聽,探查自己的腳步呼吸,以來辨別身分。

帥金藤自也有些發愁,要是那六人誤認自己,忽爾下手出招,那可難辦了。這六人的功夫很是玄妙,單打獨斗,沒一人能在自己手下走過十招。可一日聯手攻擊,便會發動一套陣法,據說此陣精奧微妙,乃是「大掌櫃」創制的,便十個自己也擋不過一招,聽上頭說,這六個怪物為了練這套險峻無匹的陣法,還不惜刺瞎雙眼,方得陣隨意轉、心念相通的境界。說來著實駭人聽聞。

「大人物就是這樣,誰也信不過!唉!」師金藤微微聳肩,低嘆搖頭。彼此間不能交談,彼此間相互克制,這是為什么呢在外人看來,找這六人守陣便已足夠,何必再找個帥金藤過來只是真正詳熟朝廷事的都該明白「上頭」的用心,他們在防備自己人。

單獨一人叛變容易,眾人齊心協力則難。一旦六只「鎮墓獸」生出異心,只要帥金藤能離間一人,瓦解陣法,便能逐一擊破。反之,倘若監守自盜的是帥金藤,六只鎮墓獸合力出手,自也能將他剪除。總而言之,七人間不准交談,彼此制衡、相互干預,誰都不敢貿然叛變。

強弱隨時易勢,更易確保忠誠。上頭的人不要下面有「大哥」!也不要下頭每天相互爭打,他們要「亂中有序」。唯有聽上命,方能留小命。帥金藤輕輕嘆息,反正自己絕無貳心,上面的人要怎么整治自己,一切隨他去。

想著想,六只鎮墓獸已然垂下臉面,各自打坐,想來認出了自己。帥金藤放下心來,便從爐口行了進去。爐門很大,倒也不必彎腰,只是爐心便在眼前,自須加倍謹慎。

面前一片黑暗,帥金藤留意腳步,口中默默計數。

一二三,跳。嗖嗖兩聲銳響傳過,大批寒刀利刃從走道刺來,身前身後,上下左右,全是飛舞寒光。帥金藤閉上雙眼!如舞蹈般向前行進,卻在間不容發之間躲開機關。四五六,停。他忽地凝步不動,一道柵欄由天墜降,距鼻端前不到一寸,轟然摔落在地。

這就是爐心關卡,除了帥金藤與「上頭的人」,無人知曉如何進來。

帥金藤噓了口長氣,一切完好,唯獨柵欄慢了點,機簧老舊,恐怕得換上新的。

推開密牆,拉動了絞繩,將柵欄稍稍升起,跟著矮身爬了進去。這里就是爐心了,帥金藤打亮了火折,察看自己十年來的艱苦宿命。

那是一大塊黑布,罩在棺材也似的東西上頭。

若說彩霞鳳冠是新娘的蓋頭,這塊黑布無疑是惡魔的法冠,把可怖駭人的鬼臉隱藏起來。

幽暗的火折照下,面前的陰森讓人不自覺地怕。帥金藤雖不曾揭開黑布,但他心里明白,黑布下的東西是魔王的權杖,也是足以抗衡朝廷的法器。四個字……

業火魔刀!

魔物出土以來,便給「客棧」盯上了,隨著客棧日益壯大,十年下來,這東西也守護得如同銅牆鐵壁。無人知曉世間有這玩意兒。他們不只要守住魔物,還要嚴防消息走漏,先是栽種樹林,再來裝鬼嚇人,所有從事者一率不准與家人聯系,便如開鑿帝王陵寢的苦工,一切低調絕不泄密。可憐帥金藤為了看守這東西,由壯年入老年,人生全耗在那個吩咐上頭。

「唯機密恆為機密,方保朝權於不墜。」北京的大人物這樣交代自己。「大家辛苦了。」

十年不得返家,孩子是否長大也不知曉,妻子是否守貞也不知曉,長年陪伴自己的只有寒風冷月,以及這樣苦中作樂的三個字:「辛苦了……」

恨……我要殺……殺死……殺光……

帥金藤熱淚盈眶,雙手緊緊握拳,便在此時,黑布下的魔物似在低吼什么,彷佛在呼應自己的悲憤。帥金藤呼呼喘息,他想一鼓做氣沖上前去,拔出魔刀,從此成為一代天驕……

後背撞在牆上,帥金藤掩面喘氣,每回都會這樣,只要靠近魔刀,即便膽小如鼠的自己也會突生熱血,整整十年,帥金藤不只一次想掀開黑布,瞧瞧「魔刀」的真實模樣,他想明白,這柄與「神劍」一母所生的「魔刀」,究竟有什么神通法力……他更想弄明白「上頭」的用心,何以他們忌憚這柄刀,卻只派重兵看守,卻不下手毀去……

「管他的……我只是個小人物……」帥金藤有腦子、沒膽子,正是「上頭」最疼的寶貝。他嘆了口氣,臂膀上的烙印可以成就他,也能毀去他。「師」字頭上已經少了一撇,想得太多,難免「帥」字腦門再來一刀。

擦抹了淚水汗水,查過了爐內,便又退了出去。今晚已經巡了第六回,可以稍稍歇息了。

沿著原路走了回去,忽然之間,赫見雪地里自己的足跡有些奇怪。好似比尋常深了六分。帥金藤眨了眨眼,蹲身望地,趕忙拿出鐵尺來量。

帥金藤是個毫不爽利的小氣之徒,素來怨天尤人,心中每多埋怨,似他這般人,為人必量窄,處事必計較,不過也是為了他錙銖必較,眼里不容沙,「上頭的人」才會派他過來。也只有這樣的人才會反過身去,留意自己的足跡。

帥金藤趴地察看,細目瞧了瞧,忽然咦了一聲,赫見自己每一步腳印中,都還有著一處較小的印記,那踏痕輕緩,直似無跡可循,他揉了揉眼,趕忙朝樹林望去,驚見林中另有一行淡淡的腳櫻這行印子極緩極微,一路從林間穿出,與自己的腳印會合,之後便消失無蹤,朝爐門而去。天邊雪花降落,只要自己再遲片刻,這道印子便要給掩去了。

大事不妙,一切線索看來,這意味著……